⊙王 鈺 童志斌 [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壬戌之秋,蘇子與客游于赤壁的水光山色間,赤壁的美景和酒意催生了作者無窮的文思和靈感,建構了一個酒香景美、妙不可言的藝術境界,仿佛讓人置身一個如詩如畫的審美圖景中。七月十六,蘇子月夜泛舟赤壁,飲酒賦詩,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陳風·月出》首章。值此良辰,醇酒浸潤著美景,作者描繪了一幅空靈飄逸的月夜泛舟圖。月出東山,徘徊天際,皎潔的月光脈脈含情;清風習習,小舟飄蕩,茫茫的水汽與天相連。作者選取了舟、月、風、水等意象,讓畫面有了靈動美妙之感,營造了清新動人的意境,令人心馳神往。
黑格爾曾指出,顏色感應該是藝術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是他們特有的掌握色調和就色調構思的一種能力,所以也是再現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一個基本因素。文學作品中的色彩作為一種特殊的視覺現象,能引發讀者對色彩的聯想,從而獲得更高層次的審美享受。《赤壁賦》開篇呈現的絕妙圖景凸顯了作者造景用色的手法,月白、風清、露白、水光瀲滟,畫面中呈現的景物著色清淡簡約,不見重彩亦無明顯的色彩對比,沒有視覺上的雜亂無序,呈現出一種和諧的狀態,帶來的只有初秋時節的清爽悅目之感,而月光下的景物由于光影效果使畫面的色彩更富層次感與立體感,作者以清純潔凈的色調渲染畫面,敷彩出一幅清麗恬淡的圖畫。在白茫茫的江面上,蘇子與客乘一葉扁舟,任憑小舟飄蕩在無邊無際的江面上,“一葦”之渺小與“萬頃”之寬闊形成鮮明的反差,營造了一個畫面感極強的藝術境界;而畫面中浩瀚無垠的江水與飄蕩自如的小舟、遙遠的天際與茫茫的江面帶來了視覺上的空間感和延伸感,給讀者以強烈的審美感染。
色彩在抒情造境方面具有獨特的價值,藝術家善于選用與心境相契合的色彩當作心靈的載體,因情賦色,詠懷抒情,用心靈的色調映射隱秘幽微的內在情感世界。格羅塞在《藝術的起源》一書中說:“色彩最能引起人們奇特的想象,它最能撥動感情的琴弦。”蘇子月夜泛舟圖色彩自然清新,于恬淡樸質中顯出純凈的氣質,而這種審美趣味似乎也表現出作者忘懷世俗塵囂、追求心靈自由的自然純凈的狀態。于此,作者寄情于彩,清新淡雅的色彩意象被情感化、心靈化,傳達出舒暢自由、欣然自樂的情感體驗。
柳宗元曾親臨西山絕頂,登高望遠,由衷地發出了“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的感嘆,這與蘇軾沉醉于空靈美妙的江上風景所引發的“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內心感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酒不醉人人自醉,景不迷人人自迷,原先孜孜以求的功名利祿成了過眼云煙,仕路之險惡、生活之蹇促變得微不足道,那一刻,云淡風輕,心凝形釋,真正達到了“與萬化冥合”的境界。
《赤壁賦》第一段的游賞之樂也許只是一種暫時逃脫現實的快樂,客人的一曲洞簫聲卻打破了原有的歡樂氛圍。而對于洞簫聲的描繪,作者在文字的聲音處理上又有特殊的講究。從音韻修辭的“聲韻”視角來看這一曲洞簫聲,“慕”“訴”“縷”“婦”等韻腳押u 韻,除韻腳外,“嗚”“如”“余”“不”“舞”“孤”等字的韻母也是u 韻。從“嗚嗚然”到“泣孤舟之嫠婦”,作者共用了31 個字來描繪洞簫聲,其中近半數字(15 個)的韻母都是u 韻。
我國古代韻律按照人發音時口腔與鼻腔共鳴的情況,分為十三轍,按韻的洪細可歸為“洪聲韻”“柔聲韻”和“細聲韻”三類,u 韻屬于“細聲韻”,發u 韻時,嘴巴開口變小,發音低沉,它通常用來表達哀怨纏綿、悲傷愁苦、如泣如訴的情感。u 的發音其實也跟擬聲詞“嗚嗚”的發音相同,“其聲嗚嗚然”是作者對洞簫聲總體聲音特點的摹寫,作者選用u 韻來模擬簫聲,吸收了洞簫聲的聲音要素,以聲象意,十分妥帖。“嗚嗚”在很多詩詞中都有提及,比如李德裕《南梁行》中的“嗚嗚曉角霞輝粲,撫劍當楹一長嘆”,清人周亮工《呻吟床笫聞家慈病》詩中的“藁間未必生還客,枕上嗚嗚淚滿巾”。“嗚嗚”作為象聲詞,多形容低沉的聲響,它既能表現自然之音,又兼有主體之情,“u 韻”字在描寫簫聲的文字中反復出現,仿佛悲音不盡,作者的憂懣情緒久久不能消散。
在《赤壁賦》第二段中,作者換了兩種韻,一個是ang 韻,一個是u 韻,這兩個韻在發音上存在較大的區別。從發音的口型來看,發ang 韻時開口度較大,氣流暢通,發音自然響亮;發u 韻時,開口度便小,發音低沉,作者在段落之中進行換韻,形成助波推瀾之勢,極富聲韻流變之美。趙元任曾說,漢語這個符號系統的優點很多,“更加微妙的是韻律,詩人可以用它來象征(symbolize)某種言外之意”。而《赤壁賦》的第二段文字可以說是作者情感驟然變化、急轉直下的表現,蘇子先“歌”而客人后“倚歌而和之”,倚,依也;和,相應也,客人簫聲之悲愴源于蘇子之歌聲。蘇子之歌押ang 韻,音律悠揚婉轉,但歌為心聲,曲中“美人”意象的出現,不僅抒發了悠遠茫茫的情思,似乎還與某種政治托寓緊密聯系在了一起。歌曲化用《楚辭·少司命》中“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可見作者心中對賢能之人有所懷思,向往“美人”卻不得見、不可得。在這兒,換韻象征著情緒的對比,從選用響亮的ang 韻到低沉的u 韻,段落中的換韻源自聽到這一段簫聲后作者情感出現的波瀾——從“樂甚”轉向“愀然”。因此,為了表現主體感情的回蕩,“音”隨“意”轉,聲意同構的音律形象聲情并茂地闡發詩意,讓聲韻的流轉與主體的情感流變融為一體,推動文章意脈的流動。
中國古代詩人在創作時,大多因情選詞,按詞定韻,語言藝術家們選用什么樣的韻腳,對詩的情感基調影響較大。《赤壁賦》一文既吸收了散文的筆調,又保留了傳統賦體的詩的特質,使得文章流淌著詩的情韻又飽含作者的情思。須知,這一年正是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三個秋天,蘇子之歌雖曲調洪亮,但歌詞所傳達的情思包含著政治的失意、人生的苦澀等復雜的情緒;加之依其歌而應之的洞簫聲音律低回悲咽,讓人“心有戚戚焉”。《赤壁賦》中描寫洞簫聲的文字字音基于擬聲而又超越其上,曲盡擬聲之妙而又細膩恰當地表達出作者憂愁凄愴的內心感受。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說:“詩中韻腳,如大廈之有柱石。此處不牢,傾折立見。”詩如此,詞、文也當如此,只有選用恰當的韻腳才能恰如其分地表情達意。
另外,從音韻修辭的“聲調”角度來審視這一曲洞 簫 聲,“怨”“慕”“泣”“訴”“裊”“不”“絕”“縷”“舞”“壑”“泣”“婦”字都為仄聲字,從“嗚嗚然”到“泣孤舟之嫠婦”,作者用了13 個仄聲字,占42%,特別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句,用四個比擬,將洞簫聲摹寫得更生動可感,“怨”“慕”“泣”“訴”四字都為仄聲字,讀來短促低回,表現了一曲促迫低回、幽咽沉郁的洞簫聲,而“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尾字為上聲,讀來聲音綿延,有回環往復的音樂效果。作者以音傳情,凄苦哀怨的洞簫聲是作者纏綿悱惻、壓抑沉悶的情感的外在體現。晚晴的張裕釗說:“聲調一事,世俗人以為至淺,不知文之精微要眇,悉寓于其中。”漢語聲調上的平仄抑揚,成為語言藝術家進行藝術創造、表達韻律和情感的重要手段。
作者對洞簫聲的摹寫除了從聲韻和聲調角度進行摹聲擬音,還運用比喻、擬人、對偶等修辭手法,將抽象而不可捉摸的洞簫聲摹寫得具體可感,訴諸讀者的聽覺,“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一句從音樂效果上對洞簫聲進行側面烘托和渲染,極盡簫聲之悲戚動人。這樣看來,蘇軾也稱得上是一位杰出的語言藝術家了。
《赤壁賦》一文在描寫洞簫聲時,為一曲洞簫刻畫出動人的音律形象,并細膩、形象地流露了作者內心的情感體驗。在聲情并茂的文字世界里,洞簫聲的音樂描寫與人生悲歡交織在一起,取得了動人心、移人情的藝術效果。
蘇子與客賞景觀月,把盞為樂,樂極而歌,蘇子的情感在酒精的催化下達到了快樂情緒的高峰;但美妙動人的時刻總是短暫的,從“樂甚”的情感高點轉入“愀然”,這是蘇子內心最真實的情感變換。酒后是本真心靈和自我的袒露與呈現,聽到凄婉的洞簫聲,想到不幸的人生遭際,樂極生悲,喜極而哀。
“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語言藝術家描寫景物之巧妙、摹寫聲音之精妙,功夫全在于緊密貼切。《赤壁賦》一文于摹景擬音處見真情、露實感,妙哉!漢語言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它與繪畫、音樂之間有著妙不可言的聯系,漢字不是繪畫,卻能構圖敷彩,讓人如臨其境;漢字不是音樂,卻能摹聲擬音,讓人如聞其聲,這是一種怎樣的神奇!
①〔德〕 黑格爾:《美學》,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81—283頁。
②〔德〕格羅塞著,蔡慕暉譯:《藝術的起源》,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65頁。
③趙元任:《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77頁。
④張裕釗:《張廉卿先生論文書牘摘抄·復王晉卿》,載《中國學報》19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