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霞[陜西警官職業學院基礎教研部, 西安 710021]
女性作家鐵凝將自己對人生經歷的感悟和對女性意識的探索,以寫作的方式融入到了小說中,她的小說著重刻畫我國歷史發展中女性命運的變化,闡述了自己的人生觀和對女性命運的思考。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我國女性的地位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探討鐵凝小說中關于女性生命的歷史“疤痕”,研究我國新舊交替時期女性的歷史命運,對于我國歷史研究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鐵凝在創作初期仿佛“少女”一般,這一時期她創作的小說以歌頌母性的犧牲精神與母愛的偉大為主要主題。鐵凝在這一時期的創作受時代背景等客觀因素影響,作品中沒有反對男性的世界秩序。“大芝娘”是鐵凝這一時期塑造的富有代表性的傳統母親形象。《麥秸垛》這部中篇小說出版于1986年,以探尋永恒的母愛力量為主題,訴說了女性坎坷的愛情命運和悲劇輪回。小說中的女人是隱忍順從的,但她們的女性特征和隱忍順從并沒有帶來應有的婚姻幸福和生活滿足。沈小鳳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知青,她主動向男知青陸野明展開愛的進攻,在麥秸垛發生關系后,被陸野明拋棄,她的生活態度和人生際遇與年輕時的大芝娘不謀而合。沈小鳳在被侮辱和拋棄后,沒有向命運反抗而是和大芝娘同樣隱忍遷就,渴望自己能夠有一個和陸野明的孩子。楊青是沈小鳳的情敵,她受傳統觀念影響,保持著含蓄的正統女性形象,蠢蠢欲動卻又按兵不動地背地觀察,擅長在默默無聲中掌控事件變化,雖然她十分羨慕沈小鳳,卻沒有展開進攻的膽量。小說中處處體現著女性的不完整,女人的性別置換為傳宗接代、婦道、哺乳、美德。鐵凝的創作也被帶入到了男性話語的主觀意識下,用男性秩序來看待女性,麥秸垛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性的禁忌象征。比如:大芝娘對辦完離婚手續的丈夫說“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婦,我得生個孩子”,鐵凝運用自身強大的文學張力寫道:“當晚他和她睡了,但沒有和她細睡。”鐵凝筆下的一個“細”字既含蓄又留白地與讀者實現了互動。
鐵凝創作這篇小說的靈感來自于高中畢業后到河北農村的插隊生活,她在那里發現了真善美,開始了對生活的認識和思考。創作《麥秸垛》時期,鐵凝還沒有獨立的社會人生,在生命力旺盛的自然麥秸垛里,作者鐵凝完成了自己對女性心理和文化傳統的深刻思考。
從鐵凝初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鐵凝最初將女性婚姻的不幸、命運的坎坷歸結于社會對女性的入侵以及時代的變化,在她的作品中充滿了對女性命運不幸的同情,同時也融入了自身對人性的深刻思考與感悟。鐵凝描寫了許多男性話語權下女性沉默、失語的形象,在描寫女性的生存與社會的邊緣化過程中,讀者能夠感受到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男權話語給女性生活和表達帶來的重重困難。
《玫瑰門》出版于1989年,是鐵凝作品中象征著女性之門的長篇小說。鐵凝從“第三性”的視角出發,通過這扇門,細致地敘述了主人公司綺紋的整個生命歷程,深刻地剖析了司綺紋是如何從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慢慢地變成了一個人人生厭的“惡母”,刻畫了司綺紋悲慘的一生。小說描述了歷史演變中女性的生存狀況,突出了社會秩序、歷史傳統與女性生存之間的深刻矛盾。司綺紋在少女時期對愛情與革命有著熱烈的向往,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了華志遠這個革命者,在傳統體制的壓迫下,她通過奉獻身體的方式將自己獻“給”了華志遠,犧牲了渴望已久的愛情,與門當戶對的莊紹儉結了婚。新婚之夜她受到了丈夫的凌辱與玩弄,放蕩成性的丈夫甚至給司綺紋帶來了屈辱的性病,在這種無休止的折磨下,司綺紋對做一個“好”女人絕望了,她瘋狂地用自己的女性身體來報復男人,通過勾引公公來得到家族權力,實現報復,發泄著自己的不滿和反抗。她變得陰鷙偏執,充滿邪惡魅力,將施暴兒媳和外孫女作為發泄與自我進行報復的手段,用變態的方式虐待其他女性,最終落得兒子早逝、兒媳出軌、外孫女離去的悲慘結局,成了一個面目猙獰“活著”的孤家寡人。在看到已經癱瘓的初戀情人不久之后,司綺紋的人生結束了。
鐵凝這篇小說創作于20世紀80年代,受到第二次世界女權運動的影響。西方女權主義思想傳入我國,開啟了我國女作家的主體意識大門,她們深刻反思男權文化,通過文學創作挑戰男性霸權的壓迫。鐵凝在《玫瑰門》中沒有將罪惡單一地歸結于男權壓迫和喧囂動蕩的社會,而是深入思考了女性命運,思考了女性的“反抗”與“斗爭”。
在《玫瑰門》中,主人公司綺紋的死亡并沒有終結歷史演變中女性的悲慘命運。在這之后司綺紋外孫女蘇眉的孩子出生了,這個女孩兒竟然與司綺紋一樣在額頭上的同一個位置,長著新月形狀的疤痕,鐵凝用這種方式表示著這個疤痕是歷史給我國女性的“永恒”疤痕。鐵凝從最初帶有疤痕的司綺紋入手,將她和其他女性一起放置在與男性的生活和周旋中,向世人展示她們的疤痕,揭露她們的苦難生活,在細致描寫中揭示出歷史印記中帶著“疤痕”的女性由身體覺醒到思想覺醒,再到自我覺醒的挫折歷程,以新生兒的“疤痕”結束,展現人物命運和社會現實,借機傳達鐵凝自己的女性主體意識和人生感悟。
《大浴女》是一部歷時十年才創作出來的長篇小說,首次出版于2000年。小說講述了主人公尹小跳坎坷艱辛的情感歷程和成長過程。尹小跳經歷了母親的出軌和小妹的失足喪命,在巨大的精神負擔下,她和母親的關系越來越疏遠。她的另一個妹妹既是她的親人,同時也是她的對頭,處處與她較勁。小說重點向讀者展示了現實中的尹小跳對自己靈魂的拷問,以及對童年往事的思考與追尋。鐵凝從當代人性的危機出發,完成了對人性內涵的闡釋,揭示了環境與人性的相互作用,彰顯了社會環境對人性發展和塑造的重要影響。章嫵是當時“五七干校”的一名學員,她為了能夠回城照顧兩個女兒,緩解自己的身心疲憊,選擇了向學校虛開病假條,并和唐醫生有了婚外情,孕育了第三個女兒尹小荃,不幸的是這個女孩兒在兩歲時失足跌入污水井夭折了,當時她的兩個姐姐就在不遠處卻沒有對此加以阻攔,從此尹小跳的生活便與巨大的負罪感形影不離,在痛苦與迷茫中變形。鐵凝創作時站在理性哲學的高度,借助《大浴女》開啟了對女性自我命運心理的深入探索和思考。
在鐵凝筆下,《大浴女》中的每一個人物,都不能享有完全的良知審判豁免權,唐菲這個長相完美的人物也不例外。毋庸置疑,唐菲是美麗的,她渾身散發著吸引人的魅力,然而這種成熟魅力卻沒有避免她充滿“疤痕”的悲慘命運。這要從唐菲的出生說起,她的母親由于私生女這件事遭遇了被灌大糞的屈辱,精神崩潰選擇了上吊結束生命,就這樣唐菲在沒有愛和關注的生活中漸漸長大了,無論是在北京,還是后來的福安,她的成長始終跟隨著“私生女”這道“疤痕”。看似冷艷、高傲的唐菲,實際上充滿了迷茫和孤獨的焦慮,她用自己的玩世不恭來宣泄著焦慮,表達著對社會的排斥反抗。唐菲窮盡一生想要擺脫命運對她的不公,卻只能回到孤獨的起點,迫切希望男人能夠不用性的眼光來審視她,卻終成枉然。雖然唐菲生活在現代社會,可是她的命運并沒有逃脫大芝娘的命運輪回。在《大浴女》中尹小跳象征著女性精神,唐菲象征著女性肉體,尹小跳在唐菲去世前得到了這個美麗女人的最后一吻,這一吻開啟了尹小跳探索內心深處心靈花園的大門。鐵凝在小說《大浴女》中提出了“是否女性只要勇敢面對內心就能夠回歸女性本我”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歷史印記中帶著“疤痕”的女性數不勝數,有些在文學作品中,有些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我國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實現過程充滿了坎坷與挫折,在這條艱難無比的路上,需要女性從他律轉變成自律,從依賴轉變成自足,從被定位塑造轉變為自我定位塑造。可以說,這也是女性從懵懂確定女性意識,到超越自我實現精神獨立的蛻變歷程。這些歷史印記中帶著“疤痕”的女性,從認同男性原則、在男權話語下沉默失語;到自我覺醒打開女性意識大門,開始與男權爭奪權力,與世界和命運對抗;再到拷問自我、與自我對抗,逐漸完成了男權文化背景下,女性意識的崛起與實現,最終將女性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不過從鐵凝創作的小說中,我們也能看到,在歷史長河中,我國女性始終沒有逃脫男性和男權的籠罩,在她們的生命歷程中,歷史的“疤痕”始終緊緊纏繞著她們,想要真正走出男權陰霾,擺脫歷史“疤痕”,不僅需要維護自我權益合理反抗男權,更要立足女性本身,需要女性自主意識的開啟和實現,用積極健康的生活方式,描繪自己的生命色彩,在生活的洗滌下,真正實現精神的自主和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