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明[牡丹江師范學院,遼寧 牡丹江 157000]
布寧曾說:“我是一個詩人”,他的小說注重藝術構思的空靈和對生活情節的詩意處理,濃厚的抒情氣息、淡化簡單的情節及對人物心理的細膩刻畫等藝術巧思賦予小說一種別樣的精彩。布寧小說從以敘事為中心的傳統桎梏之中超脫出來,以抒發主觀情感為主導,突出自我色彩,使作品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
布寧的小說不注重構建曲折的故事情節,不特意設置扣人心弦的高潮,不著力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情節也看似越來越失去主要布局手段的作用,而是隨意著筆,好像將情節沖淡了,實際上作者更加傾力于抒發主觀情感,崇尚內心思想和情緒的表達,這也正是布寧小說的藝術氣質。
作品摒棄了傳統模式的故事鋪敘,在情節推進的過程中不時將作者的思想、見解、感情融入其中。布寧把來自人生境遇的苦悶、對生命匆匆流逝的感傷及對死亡的思考等情緒浸潤到作品中,這種情緒或流露在講故事人冷靜客觀的敘述中,或與作品主人公的感情交融在一起。布寧的作品已經偏離了現實主義小說的形式規范,而是將散文的元素融入其中,從而使作品呈現出一種自由開放的藝術風格,給人耳目一新的審美觀照。
《安東諾夫卡的蘋果》這部小說沒有設置完整的故事情節,也沒有樹立鮮明的人物形象。作品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以“我”的視角切入回憶,“我”對過去的生活充滿詩意的懷念甚至是感傷,以十分憂傷的筆調展示出逝去生活的美好。這正是作為沒落的貴族后代的布寧對往昔美好生活的追憶和懷戀,是作者的真實情感在文本中的投影。在敘述過程中,作家特有的詩人氣質被投射進作品,使之籠罩上了一層詩化色彩。
布寧的中篇小說《鄉村》則從不同視角描寫了1905 年革命前后俄國農村的生活。小說著意刻畫的人物形象,繪寫出一幅俄羅斯農村的眾生相,將俄國鄉村令人憂心的貧困衰敗圖景鋪陳于讀者眼前,從而揭示出俄羅斯鄉村的普遍化危機。生活在農奴制逐漸消亡的時代,面對莊園生活,布寧始終抱有一種哀婉的心態,在他的筆端不是單純贊頌這田園牧歌,而是常有悲涼的心緒,作品中的鄉村景觀也不免感染了作者的個人主觀色彩而顯得悲涼。在寫作過程中,布寧始終以主觀感受看待俄羅斯的鄉村生活,以一個詩人的筆觸來抒發自身情感,更深入理解時代的發展、社會環境的變革給俄羅斯人民帶來的影響,用獨特的藝術方式將關注的目光投向精神價值的探尋,關注著俄羅斯農民的命運、農村的命運,乃至整個俄羅斯的命運。
相對于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家,布寧在創作過程中更加著力以內部視角觀照外部世界,主人公的思緒經常通過復雜的內心獨白來實現,突破理性思維轉而關注人的主觀思想和情感,以表現人物的個性與心靈歷程,這種心理剖析不僅僅體現了作品中人物的思想,還滲透著作者的情緒。
愛情是布寧一直鐘愛的創作主題,布寧描繪了世間各種各樣的愛情形態,用細膩的筆觸刻畫了眾多愛與被愛的復雜心理。短篇小說《中暑》,1926 年首次發表在巴黎《當代日志》上,描寫了一段短暫而令人感傷的愛情故事。一個年輕中尉與一位美麗的女郎偶然相遇在伏爾加河游船上,兩人一見鐘情,在小鎮的旅館共度一夜。本應是美好愛情故事的開端,然事不遂人愿,第二天年輕女郎斷然拒絕了軍官的請求,登上游船離開了,愛情童話戛然而止,只留癡情的中尉獨留在房間飽嘗失去愛人的痛苦。整個故事情節非常簡單,除了小說開頭簡略敘述了這個愛情故事的來龍去脈之外,作者用大篇幅詳述了中尉痛失真愛后的痛苦心境,讓讀者緊隨中尉的心境變化,切身體察這段愛情帶來的失落與痛苦,體驗中尉自然本性意識覺醒的發展歷程。在對中尉心理刻畫的過程中,布寧有意避開敘述者對人物的主觀評價,而讓主人公的心靈以自然、不受干預的原始狀態呈現出來。中尉時而自言自語,時而思緒萬千,在愛戀女郎的風情萬種與克制自己的思念之間矛盾掙扎,人物內心復雜的思想情感全然凝結在內心獨白之中,這種基于內視角下的心理剖白讓讀者感同身受,給讀者帶來全新的審美感受。
布寧在作品中嫻熟地運用隱喻和象征作為創作手段,一方面使作品的內容生動而富有生機,一方面又賦予了作品深層的意蘊。出現在人物活動場景中的各類風物,通過延伸的象征意義,超越作品表現的眼前的現實,產生了拓展作品容量的藝術效果。
短篇小說《韋爾卡》取材自一個人變成了海鷗的古老傳說,小說以問句“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你可聽到一只海鷗在哀婉地鳴叫嗎”開頭,將讀者帶入設定的氛圍,隨后幾段都是描寫海鷗如何在翻卷的大海上搏擊風浪,雖然它疲憊地在風中搖擺,“嘎嘎”哀叫著,卻依然頑強飛翔。兇猛的海浪和濃重的霧氣象征著美好愛情的阻力,勇敢無畏的少女則承載了作者對愛情深厚的期望。小說的結尾是讓人無限唏噓的,當歷盡千辛萬苦的少女韋爾卡終于見到愛人的一瞬間,卻變成了一只海鷗,被她喚醒的伊勒瓦利特只聽見一只海鷗在頭頂歡叫。相愛的男女終未能相守,變成海鷗的韋爾卡跟在愛人后面將他送出去很遠很遠,然后寂寞地在茫茫大海上獨自飛翔,哀傷又歡樂的“嘎嘎”鳴叫。在這篇作品中,除了布寧對偉大愛情的推崇和贊頌,我們也深深地感受到作者對愛情高于生命和相愛容易相守難的復雜心境的描述。
被譽為“愛情百科全書”的《幽暗的林蔭小徑》題目本身就暗含象征意味,這部小說創作于法西斯勢力肆虐的年代,面對嚴酷的現實,布寧更加向往一個充滿真情的世界。“林蔭小徑”對于納杰日達來說是為了愛人和愛情執著無悔的象征,是她堅定的愛情觀念的寫照。而對尼古拉而言愛情并不會長久,且與所有庸常之事一般無二,“林蔭小徑”對于男女主人公的意義背道而馳,小說人物對愛情的不同認知正是布寧本人矛盾觀點的觀照——崇尚愛情,卻又因珍惜而害怕失去。
布寧小說中的象征好像一面厚重的大玻璃,透過表面的現實折射出更深一層的審美意境,毋庸置疑,布寧小說中的多種意象構成其作品不朽的魅力。
“在作品的思想深層里卻有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聯著,這就是作者的獨特心態——哀婉和傷逝的情調。”越走近布寧的小說世界越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創作心理底色:感傷。布寧虔誠地面對世界,敏感地捕捉著世上最微小的事物,將每一點美好鎖進筆端,發揮它的能量與價值。在許多部小說中,作者只敘述出一些簡單的事件,但這些零星的情節并不作為小說的發展主線,而只是用作背景般來承托著主人公的生活感受和生命體驗。情節越淡化,作者透過作品呈現給讀者的主觀情感越清晰,使讀者更真切地體會到布寧蘊藏在作品深處的創作心境——一種哀婉與感傷的詩意。
對于生活中的美妙,布寧毫不吝惜筆墨盡情描繪,大加贊頌,只是這歌頌中也滲透著作者的感傷,對一去不復返的美好的舊時生活的留戀,對記憶中的美好與眼前現實生活相比較而產生的感傷。作者在長篇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中運用回顧性的敘事方式追憶往昔的俄羅斯,表達失去家園后內心的孤寂無依和對祖國的思念之情。作者將莊園景物都進行了詩意描繪,賦予它們動人的美感,花園綠蔭如蓋、茉莉清香、玫瑰芬芳、湖水溫暖、楊柳低垂,多么讓人陶醉和忘情。透過主人公阿爾謝尼耶夫的眼睛,生活是那樣的美好,這莊園儼然是人間樂土,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品讀,不難發現這些美好的字句中間總有淺淺哀愁彌漫著,承托著作者懷念和傷逝的心情。
布寧是一個敏感又有些悲觀的人,這種人生觀投射到作品中,使他的小說中也少有積極的亮色,常常有沉郁、壓抑的氣息。小說《蘇霍多爾》中,整個蘇霍多爾莊園的生活是奇特的,甚至是荒唐混亂的。作者通過對具體物象的描寫營造出一種壓抑沉重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里,人物的悲劇命運似乎更容易預見。這個家庭的特殊成員娜塔莉婭,見證和經歷了莊園的興衰變遷,從心懷青春的激情和夢想一步步地走向枯井般的平淡寂靜。布寧以憂傷的筆調進行沉重的訴說,一切都顯得無奈和惆悵。
布寧將自己的感傷詩意鋪陳在小說的情節里,彌漫在字里行間,浸透著作家主觀審美認知的作品使布寧的小說蘊含浪漫的詩性特質。布寧的作品總是讓人且贊且嘆,且喜且悲,布寧將自己的創作比為“耶利哥的玫瑰”,他相信凡是人們所創造的一切真正美好的東西必然具有永恒的價值,而他自己也為了創造這種不朽的價值而不懈努力。
①李輝凡:《蒲寧回憶錄·譯者說明》,東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