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雅文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家族小說是小說的一種類型,它是以家族及與家族有關的內容為題材,以家族中的各類人物為敘述對象,以人物之間的人倫關系及發生的事件為敘述內容,并且反映了與之相關的歷史、社會現實的一種小說。“中國的家族小說產生于明代,以《金瓶梅》的問世為標志。”“自《金瓶梅》以后,家族小說在清代炫極一時,《紅樓夢》達到了這類題材創作的頂峰。”隨著文學發展到當代,尤其是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現了許多優秀的家族小說作品,使家族小說進入了一個繁榮發展的時期。如“《紅高粱》《古船》《故鄉天下黃花》《舊址》《白鹿原》《最后一個匈奴》《家族》《塵埃落定》……一部部以家族小宇宙表現歷史大變遷與人世滄桑的作品,構成了世紀之交中國文學的特殊景觀。”筆者在這里之所以選取《紅樓夢》與《紅高粱》兩部小說進行研究,是因為《紅樓夢》代表著家族小說在古代的成熟水平,而《紅高粱》是當代文學家族小說發展的又一個繁榮時期的優秀代表,并且兩部小說有極大的相似之處。通過選取這兩部小說并對其家族敘事的一些角度進行探究,有利于我們了解這兩部相隔較遠的家族小說的異同點,并分析家族小說敘事變化的原因。
從明清到20 世紀80 年代,家族的變化引起了家族敘事的變化。《紅樓夢》向我們展示了賈家的興起——繁盛——衰敗的整個過程,貫穿于家族發展這條主線的另一條線索則是寶黛釵三人的愛情故事。《紅高粱》寫的是土匪抗日的故事,其中穿插著“我爺爺”余占鰲和“我奶奶”戴鳳蓮那種具有原始生命力的愛情。這兩部作品都是家族小說在它們那個時期的優秀代表,但由于時代和家族發生了變化,家族敘事肯定也有著或多或少的改變。比如《紅樓夢》是按時間順序敘事的,從家族的興起到衰敗,從寶玉少年時期到他青年時期,這些都是按照時間順序寫的。《紅高粱》則解構了這種敘事,故事開篇就寫了“我爺爺”帶著“我父親”準備打日本兵,其中穿插了劉羅漢大爺被剝皮的前因后果以及“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愛情故事。再如《紅樓夢》講述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愛恨糾葛,整個故事都是在賈家這一家族的背景下發生的,并在家族的不同階段催發了不同的故事。而《紅高粱》已經不十分強調家族盛衰這一問題,甚至莫言自己聲稱,《紅高粱家族》里,“沒有什么歷史,只有傳奇”。可見作者并不強調家族的發展何去何從,他注重的是高粱地里那種原始生命力的張力。由此可見,社會和家族的發展變化也會引起家族敘事的變化。
敘事主要分敘述和故事兩部分。敘述可從敘述視角方面研究,而故事能由人物和題材兩部分較好的體現。所以以下筆者將從敘述視角、故事人物、故事題材三方面來展示《紅樓夢》與《紅高粱》兩部家族小說的家族敘事的變化并比較它們的異同。
“視角是作品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角度,根據敘述者觀察故事中情境的立場和聚焦點而區分。”一般我們常把視角分為第一人稱視角、第二人稱視角和第三人稱視角。所謂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是以故事中人物的口吻向讀者來展示作品,或者采用“我認為”“我覺得”這樣的語句來發表議論。而第三人稱敘述則是一種全知視角,就像是上帝隱藏的手,操縱著整個故事。更為重要的是在第三人稱敘述中,作者不再是小說中的人物,他客觀的獨立于文本之外,這就增強了整部小說的客觀性、可信度和真實度。對于《紅樓夢》與《紅高粱》這兩部長篇家族小說來說,它們并不是簡單地采用某種單一的敘述視角,而是有著獨特的敘述視角,僅在敘述方面就可以被稱得上是璀璨的巨著。
《紅樓夢》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并且它十分適合采用這種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因為《紅樓夢》中所描繪的社會現象和場景廣闊,人物眾多,人物心理變化復雜,如果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則不能對這些現象、場景、人物及人物的心理變化進行很好的掌控。全篇除了主要采用這種第三人稱敘事的視角外,還在開頭介紹部分選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并且銜接得當。故而小說的主要敘述者是石頭,它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講述著整部小說,還有一個敘述者是引出主敘述者石頭并介紹《石頭記》來歷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如在第一回中寫道“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又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 ’ ”這里的“我”就是第一人稱的證明,小說中加入了這種第一人稱敘事反而讓人感到更加真實。而作為主敘述者的石頭又經常站在各種人物的角度進行敘述,將人物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如在第二十九回賈府眾人來到清虛觀,張道士為了巴結賈府,送了一盤“敬賀之禮”給寶玉。寶玉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金麒麟,這只金麒麟與史湘云隨身佩戴的金麒麟幾乎一模一樣,寶玉便收了起來。黛玉得知后不高興,她心事重重,結果第二天就生病了。寶玉來探望她,兩個人發生口角。作者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兩個人的心理活動,正是因為用這種全知視角才能展現出二人的心理活動和心理變化,才能使讀者看到他們心里的矛盾和對對方的情意。也正是因為采用了全知視角的敘事才使許多人物的形象立體起來,這也是《紅樓夢》刻畫出許多典型人物的原因。
《紅高粱》也選用了這種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但其敘述者卻是“我”,“我”是與故事主人公一脈相承的晚輩。從現實情況來看,“我”不可能知道“我爺爺”和“我奶奶”年輕時的故事以及“我父親”跟著余司令打日本鬼子等事件的種種細節,但“我”卻什么都知道。這里的敘述者“我”已經不單單是與“我爺爺”“我奶奶”和“我父親”血脈相承的家族的一分子了,而是被作者賦予了全知全能的視角。如“父親不知道我奶奶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流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著的黑土上,曾經躺過奶奶潔白如玉的光滑肉體,我也知道”。“這個無所不在的敘述者以第一人稱出現,且能在過去與現實的場景間自由穿梭,從不同角色的角度講述著事件的種種細節。”這種寫法看似顛倒邏輯但實際上邏輯清晰,我們應該跳出傳統的認知,即認為“我”只是一種限知視角的看法。蘇童就曾談論過采用這種視角的好處,即“我用我的方法拾起已成碎片的歷史,縫補結合,這是一種很好的小說創作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觸摸了祖先和故鄉的脈搏,我看見自己的來處,也將看見自己的歸宿”。
通過對這兩部作品的分析比較我們了解到了盡管從《紅樓夢》到《紅高粱》的時代和家族發生了變化,然而長篇家族小說仍然是較多采用這種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事手法的。但是也是由于時代和家族發生了變化,在敘述視角這一方面,兩部作品還是有著各自的特點。《紅樓夢》采用的是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相結合的敘述視角,僅僅是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引出了故事的起因,其主體部分采用仍是第三人稱敘述視角,所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者也單單是為了輔助主敘述者“石頭”而存在的。“在第三人稱的敘事中加入第一人稱的敘事,是《紅樓夢》對史傳傳統敘事規范的第一個突破,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將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有機結合的典范。”而《紅高粱》雖然是一種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但其敘述者卻是第一人稱“我”,這是兩種視角的完全結合,是對之前古代小說敘事角度的一種突破。與《紅樓夢》相比這種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結合更加爐火純青,使用的更加大膽和顛覆傳統。所以隨著家族的變化,家族敘述者和敘述視角也會發生一定的變化。
《紅樓夢》與《紅高粱》這兩部家族小說中的人物都不勝枚舉,具有典型性的人物也很多,但本文的重點不是探討這兩部小說中的典型人物,而是要通過比較家族小說從《紅樓夢》發展到《紅高粱》,在故事人物這一方面體現出怎樣的敘事變化,故而筆者決定從以下兩方面探討一下兩部小說由于創作背景不同而導致的人物描寫的不同。
《紅樓夢》以家族為中心,塑造了一系列或富麗堂皇或氣度不凡或性格鮮明的家族人物形象,描寫了他們的生活狀態,更塑造了一些在家族這一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紅樓夢》中的人物大多是不自由的,雖然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在某些程度上有著向往自由的傾向,但包含主人公在內的幾乎所有人物都或多或少地受著家族的約束。如賈寶玉是賈政和王夫人的小兒子,老祖宗的心頭肉,眾多姊妹丫鬟簇擁下的文采風流的少爺,他最是這一家族的寫照,在家族的鼎盛時期,他錦衣玉食華服在身,在大觀園中與一眾丫頭小姐嬉笑打鬧、吟詩作對,而在家族破敗后,他選擇出家做了和尚,賈寶玉的生活狀態是隨著家族的變化而變化的。林黛玉是寄人籬下的老祖宗的外孫女,她雖然具有反抗精神和自由思想,但她卻沒能撼動這個扎根很深的封建家族的力量,只能暗自傷神、顧影自憐,只能無奈地葬花和埋葬自己的愛情,正是由于她處在這種家庭條件下,才為她最后的結局提供了可能性。薛寶釵是封建家族調教出來的沒有個性思想的優秀女性,在整個小說中她的生存狀態無不體現著這種家族的烙印,如她一直勸說寶玉要考取功名,這也是寶玉對她感到失望的地方。王熙鳳就像賈府的大管家,她雖然迎合奉承、借權謀私,卻“憑著自己的才智與苦心,竟能夠見風使舵,多方應付”。總之,《紅樓夢》中的所有人物,都是與這個家族緊密相連的。然而在《紅高粱》中,家族這一背景是虛構的,人物的發展相對自由。余占鰲原是給“我奶奶”送親的轎夫,在路上與“我奶奶”勾搭上,并為了“我奶奶”殺了她新婚的麻風病丈夫,后來成了“我爺爺”。余占鰲若身處賈寶玉的年代,一定會被當作一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土匪,但由于《紅高粱》選取了抗日戰爭前后高密東北鄉的民間生活作為背景,在這一特殊的背景下,余占熬成了一個隨性灑脫的英雄。而“我奶奶”也是一個什么事都敢做的女人,剛為人新婦的她就敢和別的男人在高粱地里歡愛,剛成了寡婦,馬上就讓“我爺爺”進了家門。由此我們可以體悟到《紅高粱》中人物的一種自由,一種相對的不受家族禁錮的自由。
家族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向來都是作者手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對于這一類型的小說而言,女性在其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女性既是家族中男性的伴侶,又起到繁衍生息的作用。比較《紅樓夢》中的黛玉和《紅高粱》中的九兒戴鳳蓮,我們發現這兩位女性都具有反抗精神,但不同的是黛玉的反抗遠不及戴鳳蓮的那種堅決,黛玉的反抗是一種小打小鬧,對于寶玉而言反抗,當面對老祖宗和王夫人這樣的封建大家長時她卻缺乏勇氣。許多人曾經設想讓寶玉和黛玉為了他們的愛情和自由而遠走高飛,但后來發現這一假設不可能成立(這里僅從林黛玉角度分析):一是黛玉母親去世,她來到外祖母家寄居,她是這個封建大家庭的附庸;二是那個時代對女性的要求嚴苛,名聲十分重要,而且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是朝廷的官員,林黛玉必須要顧及自己和父親的名聲。基于這兩點筆者認為盡管林黛玉身上有反抗精神,但她還是深受封建禮教的壓迫。而在《紅高粱》中,戴鳳蓮這一人物的反抗十分剛強,在她出嫁前,她就偷偷藏了一把剪刀在身上,表現了她就算是死也絕不讓麻風近身的決心。后來單家父子死后,“我奶奶”成了燒酒鍋的掌柜,“我爺爺”來找她,不管他如何撒潑,“我奶奶”就是不認他,但最后“我奶奶”承認了“我爺爺”,看似是對他在高粱酒里撒尿的大膽行為沒有法子,實際上是因為“我爺爺”有一種英雄氣概和過人的能力。“我奶奶”和“我爺爺”就這樣在一起了,不管別人是何種滋味,有多么疑惑,她和他就這樣在一起了。戴鳳蓮的身上有一種新時代女性的縮影,她追求戀愛自由、敢愛敢恨,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可見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家族的變化,女性在家族中的地位及其性格和人生經歷等都有了很大的改變。
從以上人物方面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家族小說中人物的一些共同點,即人物與環境相一致。因為在文學作品中,典型環境制約著典型人物;反之,典型人物也可以反映出其生活的那個典型環境。但通過對《紅樓夢》與《紅高粱》的分析,我們發現了隨著社會的發展和家族的變化在人物上的一些不同點。一是《紅樓夢》中的人物走向與性格發展大都受家族的禁錮,幾乎沒有自由可言,而在《紅高粱》中,由于文本社會背景和文本創作背景的影響,人物在故事中的發展極其自由。這種不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社會狀況的不同導致的,《紅樓夢》展示的是君主專制高度發達的封建社會,所以人物受封建家族的禁錮;而《紅高粱》成書于新社會,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所以反映出的典型人物也是自由的。二是在女性人物反抗精神的刻畫上,戴鳳蓮比林黛玉更加直接和勇敢,因為時代變化,為女性的反抗提供了前提和基礎。從宗法制男權社會占主要地位以來,女性就被視為男性的附庸,被當作傳宗接代的工具,廣大女性一直處于被壓迫的不平等地位。直到新中國建立后,倡導男女平等,女性的地位才逐漸提高,這是文學作品中女性人物反抗不平等爭取自由的前提和基礎。僅從以上兩方面我們就能發現家族小說中人物的一些不同之處,可見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家族敘事必然會發生一些變化。
“家族小說作為一種小說類型,它的母題主要包括家族與性。”母題具體來說是指在某類文學創作中不斷出現的題材。“家族”是家族人物的承載物,是家族中故事發生的載體,通過審視一個家族,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到這個家族所處時代的社會現實。“性”可以籠統地當作是介紹小說中男性和女性的兩性關系的故事。《紅樓夢》與《紅高粱》作為兩部長篇家族敘事小說,其主要內容也是圍繞家族與性這兩個方面展開的。首先作為家族小說,這兩部小說肯定與家族這一題材密不可分。其次在“性”這一題材上,《紅樓夢》主要表現了寶黛的愛情故事,而《紅高粱》既表現了“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愛情故事,還表現了兩性結合和由此繁衍出的家族。
在《紅樓夢》中,賈氏家族的發展過程以及寶黛的愛情故事,既是這部小說的兩條線索,又是文本的兩個題材。雖然這兩條線索都是主線,但寶黛的愛情故事發生在家族之中,以家族為基礎,所以“家族”是《紅樓夢》中最重要的主線。在《紅樓夢》“家族”這一題材上,首先開篇就規定了這個家族的命運,文章寫到,一僧一道兩位仙人遇到一塊女媧補天時遺棄的石頭,在石頭的哀求下,兩位仙人把它變成了一塊美玉,讓它到紅塵中經歷了一番,又過了幾世,有一位空空道人在一塊石頭上發現了關于這塊石頭在紅塵的故事——《石頭記》,“還有那首神秘的《好了歌》和昭示十二釵命運的薄命司卷冊”,這些都像是預先規定好的一樣,賈家的家族故事只是按照這一預定的劇本在上演。然后“家族”又作為一個紐帶,連接了故事中的人物和社會現實。還有小說中的一些描寫精彩的章節,也是在“家族”這一背景下進行的,如元春省親、賈府過年、中秋夜宴等大部分場景都離不開“家族”這個背景。除此之外,“家族”也為“眾多的人物故事、紛繁的情節線索方方面面的矛盾沖突,建立起符合作者、讀者生存體驗的敘事結構”。試想如果沒有賈府這一家族的存在,那么眾多人物就不可能聚集在一起,又何談會發生黛玉葬花、香菱學詩、寶釵撲蝶、晴雯補裘等精彩的人物事件呢?這些都是圍繞“家族”這一主線展開的。而小說的另一個題材“性”在《紅樓夢》中表現為賈寶玉、林黛玉與薛寶釵三人之間的愛情故事與悲劇。其中“木石前盟”是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以愛情為基礎的情感;“金玉良緣”是封建家長們為了家族利益而規定的婚姻。由此可以預見寶黛之間的愛情必然被封建家長所扼殺,也可以預見林黛玉最后的悲慘結局。其中薛寶釵無疑是家族的犧牲品,她與賈寶玉之間的婚姻只是為了鞏固兩大家族的力量。如果說林黛玉與賈寶玉之間的愛情是為了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新式愛情,那么薛寶釵和賈寶玉的結合則是封建家族的傳統婚姻關系。
在《紅高粱》中,“家族”也是一條線索。但這一題材在小說中并沒有時刻出現或時刻被強調。就像上文中莫言所說的它只是一個傳奇故事一個虛構的故事,但即使是虛構,這一家族也仿佛真實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如在“我”口中敘述的“我爺爺”“我奶奶”和“我父親”,“我”是他們血脈的繼承者,所以“我”所敘述的這些故事會給人一種真實可靠的感覺。“我”對“我爺爺”的描述還具有一種家族傾向,正是這種主觀的傾向讓我們感覺到小說中“家族”這一主要題材的呈現。《紅高粱》中“家族”這個主要內容更多地被融入了個人英雄主義的描寫中,融入抗日戰爭這一大背景下。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家族的生活狀況也決定了《紅高粱》只能按照這種故事走向發展,而不是把視野局限在家族的日常生活和瑣事上,這些都決定了“家族”只能是紅高粱的眾多線索之一。對于小說的另一個主要題材“性”,最讓人們有感觸的莫過于余占鰲和戴鳳蓮在高粱地里那充滿原始生命力的歡愛,他們的歡愛給人一種沖破一切束縛一切禁錮的自由的力量,這種自由是大膽的,是被人們所向往的,作者將他們寫在小說中引起了人們的共鳴。但他們的關系一開始并不能稱作是愛,而是一種性欲的滿足,隨后才發展成了以愛情為基礎的情感。并且他們的這一結合,是小說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節,他們的結合不僅反映了他們對自由的愛情關系的追求,而且還起到了繁衍生息創建家族的作用,如果沒有他們兩人的結合,也就沒有了“我父親”,更談不上有“我”,沒有“我”就沒有了這部小說的敘述者,更沒有了發生在這片紅色高粱地里的精彩故事。
《紅樓夢》與《紅高粱》都是以“家族”和“性”為主要題材的小說。但不同的是《紅樓夢》中的“家族”是故事發生發展的一條必不可少的主線,因為小說中眾多的人物要靠“家族”這條線索聯系在一起,所以它是一刻也不能缺少的,必須時時刻刻浮現在水面上。而《紅高粱》中的高密鄉是一個“半真實半虛構的文學地理概念”,所以這一虛構的“家族”是為了使故事的發展更加便利而存在的,它更多地體現在與個人英雄主義的結合,和與抗日戰爭這一大背景的融合上。《紅高粱》沒有《紅樓夢》那樣繁雜的人物體系,所以不需要局限于“家族”的特定條件之中,而且新時期的歷史條件也決定了它不必特別重視家族的作用,而是采用創新的手法重新解讀家族。對于“性”這個題材兩部作品都描寫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故事,只是呈現的方式不同。《紅樓夢》極力地描寫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愛情觀,一種是以薛寶釵和賈寶玉為代表的封建家長做主的婚姻,另一種是林黛玉和賈寶玉那種想要自由戀愛而不能達到的愛情,這種自由戀愛在當時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這是由人物與社會等多重原因造成的。而且《紅樓夢》中的愛情是一個上層階級的高雅的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愛情故事。相反的《紅高粱》則寫了普通民眾勇敢地追求自由戀愛并開花結果的故事,它極力歌頌了在高粱地里歡愛的行為,宣揚了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新觀念。所以我們看到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家族小說在題材的敘事上會發生變化。
綜上所述,《紅樓夢》與《紅高粱》兩部小說在敘述視角、人物、題材三方面有相同點。在敘述視角上,兩部作品都主要用了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的視角;在故事人物上,兩部作品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和典型環境都高度映襯和吻合,其一是人物與家族都存在著某種或近或遠的聯系,其二是作者對兩部作品中的女性人物的反抗精神都給予了濃墨重彩的描寫;在故事題材上,兩部作品都是以家族和性為主要題材的。然而,兩部小說在以上三方面也有很大的不同。在敘述視角上,《紅樓夢》主要采用了“石頭”的第三人稱視角敘事,輔助以第一人稱視角介紹故事的起因,而《紅高粱》則選用了具有第三人稱敘述職能的“我”這個第一人稱敘述者,使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敘述視角實現了完美的結合;在故事人物上,首先,《紅高粱》中的人物比《紅樓夢》中的更加自由,因為《紅樓夢》中的“家族”是故事的載體,所以人物的發展離不開“家族”這一因素。相反《紅高粱》的家族背景是虛構的,人物不受其制約,所以更加自由,其次,《紅高粱》中的女性人物的反抗精神比《紅樓夢》中的更加明顯和強烈,這是由于社會條件為女性的反抗提供了基礎;在故事題材上,“家族”作為《紅樓夢》的一條主線被大篇幅的描寫,而新時期在對“家族”重新解讀之后,《紅高粱》對這一題材的體現開始與別的因素相結合而非單獨體現。
從以上的異同點我們可以看出家族小說在發展中的一條重要規律,即由于社會生活的發展和變化導致小說敘事的必然變化。因為小說是對一定社會生活和歷史現狀的客觀展現,家族本身隨著社會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所以家族小說的敘事會隨之而有所不同。為什么《紅樓夢》和《紅高粱》會在敘述視角、人物、題材方面呈現出不同,究其根本原因就是這兩部小說所反映的社會歷史不同。
①②杜云南:《20世紀中國家族小說之歷史變遷》,《肇慶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③許祖華:《作為一種小說類型的家族小說(上)》,《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
④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
⑤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⑥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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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蔡元豐:《英雄與雜種:莫言的山東家族羅曼史》,《長江學術》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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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許祖華:《〈紅樓夢〉的藝術資源與史傳傳統——20世紀中國家族小說傳統溯源》,《鄂 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
?王昆侖:《王熙鳳論》,劉夢溪:《紅學三十年論文選編(中)》,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許祖華:《作為一種小說類型的家族小說(中)》,《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
?杜娟:《〈紅樓夢〉與〈百年孤獨〉的家族敘事結構探析》,《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6期。
?王建科:《明清長篇家族小說及其敘事模式》,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
?季紅真:《現代人的民族民間神話——莫言散論之二》,見季紅真:《憂郁的靈魂》,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