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金陵 [金陵匯文學校,南京 210000]
唐傳奇是中國古代小說史中絢麗的一筆,其中保留了許多經典篇目,這些經典篇目多是扣人心弦、耐人尋味的故事。蔣防的《霍小玉傳》是唐傳奇中的經典,它通過對霍小玉愛情生活的描寫,揭示了封建門閥制度的殘酷,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霍小玉更是封建婚姻制度下的犧牲者,面對封建禮教、門閥制度、階級對立、科舉制度等重重阻力,霍小玉一次次妥協和退讓,盡管在這個過程中有排斥和爭取,但最終卻是香消玉殞。許多學者認為霍小玉形象是悲慘的,對霍小玉人物形象的分析也多是基于其所處的時代和社會背景方面。在小說中,對于人物形象的分析離不開其言語和行動,不同人物形象的設計往往是有所寓意的,代表了一定的階層,甚至對角色的塑造可能寄托著作者的某種思想。在閱讀小說時,我們不僅僅要進入文本,更要跳出文本,誠如《批評的剖析》所言:“好比看一幅油畫,不僅要站到跟前研究其各種細節,也要‘向后看’從大處著眼,從更廣的角度去考察文學作品的構成,突破某一兩種文學作品的界限,達到對文學總體輪廓的清晰把握。”筆者以為,從小說的整體設置來看,《霍小玉傳》中黃衫客這一角色的出現并不是作者偶然為之,而是作者在文章中設立的主人公霍小玉的另一面,其人物形象在本篇小說中起到了與霍小玉形象互補的作用。黃衫客的出現不僅推動了后續故事的發展,同時也是霍小玉作為反抗現實的“代言人”。由于學界對本篇的研究成果甚多,筆者僅在前人基礎上提出拙見,以就教于方家。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地位是指一個人處在社會當中的位置高下,人是社會的產物,作為具有社會性質的人來說,處在社會之中,難免會被人用社會的尺度來衡量,衡量的結果就是從其所處的“社會地位”來判別。文學作為一門藝術,是生活的高度總結,它能夠反映社會的面貌,不僅如此,更能夠真實地記錄處于不同的社會地位的人的心理面貌,因此,筆者以為,在文學作品中依舊存在“地位之說”。地位相同,便為霍小玉和黃衫客人物形象的互補提供了可能,二人同時作為封建制度下的“替罪羊”,其二人在封建社會中的地位并無差別,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社會地位和心理地位。《霍小玉傳》最牽動人心的地方在于它延續了古代才子佳人小說的基本模式,給讀者最美好的想象,但故事情節卻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小說的最后,以女主角的死和男主角的妒為結局,原本美好的一段姻緣卻變成令人惋惜的悲劇,有學者認為霍小玉癡情、李生負心是這篇文章的主題,也是貫穿全文的一個重要線索,但是李益的負心包含許多社會階級的原因。文學中的各種人物形象往往是在對比中才更見藝術效果,文章中最能夠顯現霍小玉卑賤的社會地位的是李益及其家族對盧氏的態度,雖然文中的霍小玉和盧氏之間并無交集,但從李益及其家族對二人的態度,也可以窺見霍小玉在社會中的地位。李益赴考前夕,霍小玉與李益約定:“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士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愿畢此期。”就是這樣簡單的要求,李益都無法滿足她,并對其再三躲避。有學者認為李益是“負約”而非“負心”,認為“李益是有錯誤的好人,而非有優點的惡人”,可是,“負心”正是“負約”的緣由,“負約”是“負心”的表現,相反,對比李益對盧氏的態度便可知霍小玉的地位卑微,小說中說道:“盧氏亦甲族也,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對于盧氏的要求,李益幾乎是有求必應。于是李益便“事須求貸,便拖假故,遠投親知,設立江、淮,自秋及夏”。由此,李益對盧、霍二人的態度便可見分曉。身為妓女的霍小玉在當時的社會中根本不受重視,霍小玉的低微反映了中國女性身上的奴性,她既沒有顯赫的家族,也沒有滿貫的錢財,所以才能忍受李益的背叛,從這里就可以窺見在當時社會里,她們作為社會最卑賤的底層,被剝奪了自由的人格,不斷地被迫害、被蹂躪,從來得不到公平的待遇,而這也恰恰是霍小玉悲劇的社會原因。
與霍小玉社會地位相仿的黃衫客同樣是處在社會底層的人,作者在文中僅有兩次提到過黃衫客的角色,而且每次提到黃衫客時都沒有提及他的身份與地位。筆者以為這與黃衫客游俠的形象相吻合,同時,也能夠印證游俠卑微的社會地位。游俠形象自古以來都是小說家所樂意刻畫的,“豪俠”小說也自然是唐傳奇的三大表現題材之一,但是“豪俠”形象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出現在小說創作中的,而是在后來才進入小說創作領域,“俠客的出場只是幫助排憂解難的‘手段’”,再者,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游俠也一直被史學家定義為不道德之人,“司馬遷不諱言其‘不軌于正義’,班固則稱其‘惜乎不入于道德’”。盡管后世為讓讀者能夠接受游俠形象而設計了一種類似于包裝的手段——即戴罪立功,但即使這樣也無法逃脫命運的掌控:唐代傳奇小說家依然要為“游俠”角色能夠突出其倫理價值和消除讀者的不信任危機而努力。所以,結合上述史學界和文學界對“俠客”形象的記錄和運用,“游俠”的形象無論是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都有其接受的難度,從現實到作品,他們的地位都是不易被廣大人民所接受的,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難以被接受并不代表絕對的排斥,當作品中需要有這一角色時,它的功能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肯定。所以,作者在文章中加入了黃衫客一角來幫助霍小玉行使對封建制度的反抗。
因而,黃衫客與霍小玉兩人也就是因為有著相同的社會地位,即他們同為封建制度下的“替罪羊”,才有性格互補的可能性。除此之外,由于社會地位引發的對李益的心理崇拜,也正為霍、黃二人的互補形象提供了可能。“女性對自身社會地位的主觀評估主要取決于對自我能力的認可程度、母親和自己的受教育水平以及所居住區域的性別文化性質。”面對與李益之間的文化差距,霍小玉的自我認可程度很低,她對李益的愛慕之情自是不必多說,在見到李益之前,其母對她說道:“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在兩人未見面之前,霍小玉便產生了對李益的崇拜和愛慕之情,霍小玉知道自己地位低下,也曾對李益說道:“妾本倡家,自知非匹。”這樣的崇拜自然反映在兩人戀愛關系當中的不平等關系,而霍小玉則輕易地處于心理弱勢的一方。黃衫客則在見到李益之后便吐露了自己的傾慕之情。從文中對李益的描述看,李益無論從門第還是才華都是可圈可點的人物:“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可見黃衫客從門第和才學上都不及李益,所以,同霍小玉一樣,面對李益這樣才華橫溢、學富五車的才子,兩人都自動放低了自己的心理地位。同社會地位相比而言,心理地位也在小說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而這兩個因素奠定了霍、黃二人形象互補的基礎。
如果說社會地位和心理地位的相同為霍、黃二人提供了基礎,那么這種互補形象又體現在哪里?文中又是怎樣設計的?從人物形象的出場順序來說,黃衫客的出現是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但是卻屬于本篇小說的高潮部分,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讀者容易將注意力集中在男女主角身上,從而忽視了文中的其他線索,但是筆者以為黃衫客卻在這里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其重要程度并不亞于霍小玉,文中塑造的黃衫客正是霍小玉性格的另外一面,是潛藏于霍小玉性格中的豪俠情結,這是兩人形象互補的具體體現。
作者為霍小玉的豪俠情節設置了兩條線索,一明一暗,且線索的排列也是一前一后。首先是明線,黃衫客出現在霍小玉已經得知李益要和盧家小姐結婚之后,且投李益所好:“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唯公所欲。”經過了黃衫客的一番勸說之后,李益答應了黃衫客的請求,從全文來看,李益和黃衫客兩人是素未謀面的,黃衫客對李益的一番言語也是兩人第一次見面所談,為何李益會答應一個陌生人的請求?從黃衫客的這番言語當中我們就可見端倪,第一次見面的兩個人并沒有多說客套話,相反,黃衫客列出的條件足夠吸引李益跟著他走:絲竹、音樂、駿馬、妖姬,從這里可以說明李益為人的本質,但為何黃衫客會對一個陌生人了如指掌,甚至像是對一個多年如故的老朋友一樣說話?同時,兩人一番交談之后,黃衫客直接將李益引至霍小玉的住所。前文也并沒有交代霍、黃二人的關系,這里,黃衫客不僅僅對李益的喜好十分熟悉,還對霍小玉的住所也很了解。從小說的設置來看,黃衫客似乎是“從天而降”,但筆者以為這里就為霍小玉的豪俠情結提供了一條明線,作者是想通過這樣的一條明線告訴讀者,黃衫客就是一個隱形的霍小玉,而霍小玉并非是弱女子一個,她的血液里還隱藏著對“負心人”的仇視和對封建禮教的反抗,由此,這篇小說的諷刺和反抗成分便更加突出。
如果說黃衫客與李益的見面是文中的一條時間明線的話,那么霍小玉在夢中與黃衫客見面則是文中的另一條時間暗線,時間線索的一明一暗恰巧構成了兩人形象上的互補。首先,文中說道:“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拖鞋。”后又寫道:“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霍小玉想到了李益的負心便也心生仇恨,作者在這里的安排既是為后續的發展提供線索,又是在塑造一個互補的人物關系形象。其次,從文本中的安排來看,霍小玉夢到黃衫客在先,黃衫客見到李益在后,暗線的安排恰好為明線的行動提供了契機。最后,霍小玉與黃衫客的見面是在夢中,根據弗洛伊德對于夢的解析,他認為夢是人類欲望的滿足,是愿望的達成,人們有所希望但是卻不能夠在現實生活中實現,故而寄托于夢境。“夢,它不是空穴來風,不是毫無意義的,不是荒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識昏睡,而是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產物。它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實際上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算是一種清醒狀態精神活動的延續。”文中交代自李益走后,因不得其消息,霍小玉便對其日思夜想,最后病臥床榻,可見霍小玉對李益的思念之深,但得知李益對她“負心”之后,她便因愛生恨,根據文中線索的安排,黃衫客便是在這時出現在其夢中。結合前文分析,筆者以為,霍小玉的形象是一個矛盾的復雜的存在,一方面,作為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她被拋棄,最終以悲劇結束自己的性命;另一方面,作為對愛情忠貞的守護者,她敢反抗,最終也讓“負心人”受盡折磨。而霍小玉反抗的一面不僅僅表現在其死前對李益所說的那些詛咒,也表現在黃衫客的種種行動上。由此,對于黃衫客的解讀更是本文不可忽視的突破口,而黃衫客則是一個從側面塑造的代表霍小玉反抗性格的形象,這一形象與其恰恰互補。
社會地位的相同為霍、黃二人的性格互補提供可能,時間線索的明暗為霍、黃二人的性格互補提供證據,如此,作為故事女主角的霍小玉的豪俠性格是怎樣體現的?筆者以為,霍小玉的俠客情體現在言語反抗和肢體反抗兩個層面,而這兩者既是霍小玉性格的雙重矛盾,又是兩人性格互補的具體體現。恩格斯非常贊賞傅立葉的一段論述:“在任何社會中,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從全文來看,霍小玉自知道李益負約之后,多番感慨,其言語程度也隨著故事情節的推動而發展,當知曉李益要娶盧氏女子之時,霍小玉的反應是:“天下豈有是事乎?”這里,她對李益還是抱有一絲絲僥幸的,但是當黃衫客將李益引致霍小玉處時,她對李益的態度是“含怒凝視,不復有言”。即這時的霍小玉已經因愛生恨,從而說不出話來了。最后,一氣之下,霍小玉說出了與李益決絕的一句話:“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霍小玉的言語反抗是一個不斷漸進的過程,最終噴薄而出變成對封建禮教反抗的最強音。而這種對世界的反抗,對自身的救贖,對正義的伸張,都是有仇必報的俠客形象所共有的,從這一點來看,霍小玉身上的俠客情便清晰可見。從肢體反抗的角度來看,霍小玉并沒有與李益發生直接的肢體沖突,畢竟在社會等級有著明顯區分的古代,男女之間也要有需要遵守的禮節,于是,作為霍小玉的互補形象在這里發揮出了重要作用,黃衫客的豪俠形象為肢體反抗提供了便捷的條件。豪俠的形象多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文中交代黃衫客是將李益引入霍小玉住所,然而“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托事故,欲回馬首”。黃衫客“遽命奴仆數人,抱持而進。疾走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郎至也!”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幫助霍小玉對李益進行言語攻擊,因此,肢體反抗是為言語反抗牽線搭橋,由于霍小玉自己不能夠進行肢體反抗,所以在這里作者就設置了黃衫客的形象幫助霍小玉來達成心愿,從這里來說黃衫客的動作表現是霍小玉心理表現的實施和延伸,由此可見黃衫客的人物形象也是不容小覷的。所以說,黃衫客與霍小玉一同完成了對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沒有霍小玉就不會有黃衫客,反之亦然,兩人的形象相輔相成,從而為本篇小說主旨的呈現提供有力的證據,作者的小說藝術也是于無聲處聽驚雷。
魯迅曾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婉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際甚明,而尤顯者乃是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在許多唐傳奇作品中,都可以看見唐人“有意為小說”的痕跡,作者借助小說形象的語言動作等要素來傳達自己對社會的思考,并且其小說創作手法也是有意為之,從而唐傳奇才能夠顯現其藝術特色和魅力。在《霍小玉傳》中,作者并沒有對黃衫客進行細致的交代,但是他卻推動了整個小說的后續發展,不得不說,對于黃衫客這一角色的探究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霍小玉與黃衫客在文中的形象是相互補充,相互成就的,從而構成了一個融合于一體的反對封建社會的整體形象,為文章主旨的藝術表現添磚加瓦,更好地幫助作者對李益這類“負心漢”的形象進行批判。唐人小說不僅僅表現了他們對社會的思考,更加表現在他們對小說寫作技法的創新與運用上,體現在《霍小玉傳》這里就是人物形象的互相補充,作者在這里有意識地塑造了兩個互補的人物形象,從而達到了更高的藝術效果,正是基于相同的社會地位,兩人才有互補的可能性,同時在時間線的設置上也給讀者暗示了兩人的互補形象,而表現在具體的行動上就是兩人對封建婚姻制度的言語和肢體反抗。正是由于此,霍小玉和黃衫客的互補藝術才更加完美。
①〔加〕諾斯洛普·弗萊:《批評的剖析》,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百花文藝出版社 1998年版,第3頁。
②關四平:《唐傳奇〈霍小玉傳〉新解》,《文學遺產》2005年第4期,第1頁。
③④陳平原:《江湖仗劍遠行游——唐宋傳奇中的俠》,《文藝評論》1990年第2期,第2頁,第2頁。
⑤葉文振,劉建華,杜鵑,夏怡然:《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及其影響因素》,《人口學刊》2003年第5期,第1頁。
⑥〔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賴其萬、符傳孝譯,作家出版社 1986年版,第37頁。
⑦〔德〕恩格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 1979年版,第119頁。
⑧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 2010年版,第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