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旸 [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太原 030012]
在當今加拿大文壇享有國際聲譽的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于1985 年發表了小說《使女的故事》。該小說不僅為她贏得包括加拿大總督文學獎在內的眾多獎項,并且深受讀者的喜愛與追捧,甚至被許多歐美知名高校列入必讀書單當中。2017 年該小說被改編成同名電視劇在美國Hulu 網站首播,并于次年捧得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劇情類最佳電視劇及最佳女主角雙料大獎,使阿特伍德的小說重回大眾視野,再次引起關注。
關于《使女的故事》的主題向來眾說紛紜,作者阿特伍德在小說的新版序言中也坦言:自己經常會被問及“《使女的故事》是一部女性主義小說嗎?”“《使女的故事》是反宗教的嗎?”“《使女的故事》是預言小說嗎?”之類的問題。國內學者對小說的主題研究,也不外乎從生態主義、女性主義、反烏托邦等角度進行分析。2008 年《外國文學研究》上刊登了張冬梅、傅俊合著的論文《阿特伍德小說〈使女的故事〉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開啟了關于《使女的故事》的生態女性主義討論。在十多年后的今天,這種解讀仍蔚為大觀,得到普遍的認可。
那么,阿特伍德創作《使女的故事》的主要意圖到底是什么?生態女性主義的解讀是否存在一些偏頗呢?本文將從生態女性主義的理論建構困境和小說的文本解讀困境出發,結合作者在小說新版序言中提供的佐證,對《使女的故事》的主題進行再解讀。
生態女性主義誕生于20 世紀70 年代,其基本論斷是人類對女性的壓迫和對自然的主宰之間有著重要的聯系,號召女性和其他受壓迫的群體聯合起來,通過解放自然以謀求自身的解放。
這種把男性與女性對立,把技術與自然對立,并由此得出女性與自然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密感的論述看似合理,實質卻建立在了一種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立場之上。生態女性主義的一個致命缺陷在于:既然所有生物都是互相關聯的,既然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那憑什么說女性就要比男性距離自然更親近呢?生態女性主義的目的在于解放被技術壓迫的自然,進一步解放被男性壓迫的女性,但其基本觀點卻是從父權式的、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上得出的。
關于女性與自然具有更密切關系的理念不僅揭示了文化上的男性霸權,也從側面展現出人類與自然的不平等關系。但把人類對于自然的破壞歸罪于性別的兩極分化也使問題過于簡單化,這種直接因果關系的表述不能闡釋世界范圍內環境問題的復雜性。生態女性主義的另一致命缺陷就在于:生態女性主義者理所當然地把女性與自然看作是一個整體,并以此與男性統治的文化作斗爭,忽視了女性與自然的差異性的同時,也忽略了女性在環境惡化中所起到的同謀作用。
《使女的故事》這部小說發生在一個以美國的馬薩諸塞州為背景的虛構國家——基列國,這是個由極端的原教旨主義分子掌控的男權社會。受環境破壞的影響,女性的生育能力普遍降低,并引發了嚴重的人口危機,生育健康嬰兒的能力變得彌足珍貴。統治階級通過極權主義的政治手段獨占寶貴資源,將仍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分配給該政權的精英階層,作為使女。使女們被剝奪了姓名,只能以大主教的名字加上前綴of(表示“從屬”)來稱呼,小說的女主人公奧芙弗雷德(Offred)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連名字都不曾擁有的使女們的人權和自由更是難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用奧芙弗雷德的原話說就是:“充其量我們只是長著兩條腿的子宮:圣潔的容器,能走的圣餐杯。”小說所描寫的生態環境的破壞與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迫害使得用生態女性主義的觀點分析文本顯得理所應當。但我們必須認識到,生態女性主義理論本身就建立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基礎之上,存在無法忽視的問題。
在張冬梅、傅俊的論文《阿特伍德小說〈使女的故事〉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中,作者分別從三個方面對文本進行生態女性主義的解讀:一、環境正義——女性承受更大的傷害;二、親近自然——一種獨特的幸存方式;三、女性與動物——男權社會的他者。但正如我們在上文論述的,既然生態女性主義的理論本身就陷入了男權文化二元論的窠臼之中,用生態女性主義的觀點分析《使女的故事》是否也成了一種強求?
首先,在小說架構的世界當中,除去大主教這類統治階級的男性外,絕大多數的男性也是環境污染與極權主義的受害者。女性被嚴格分化為大主教夫人、使女、經濟太太、馬大(女傭)、嬤嬤、耶洗別(地下妓院的妓女)等,與這些等級相似,男性也被嚴格地區分為大主教、秘密警察、天使軍、衛士、醫生、司機和仆從等。除了大主教和獲得了軍功的天使軍外,大多數男人的行為,尤其是性行為也受到了嚴格的管控。除非立下戰功,否則不得成婚。不僅如此,小說中被處決的反叛分子,大多是男性,如男同性戀者、男教友派、天主教牧師等。因此才會有奧芙弗雷德在采購途中,張望城墻上懸掛著被處死的男人是不是自己丈夫的情節。此外,張冬梅、傅俊的論文中默認基列國把生育能力的降低全部歸咎于女性的觀點,在小說中并沒有例證,只憑使女淪為國家生殖機器的慘狀,就推斷女性是環境污染最大的受害者的結論,是不夠公允的。小說文本中曾多次暗示:大主教也不具有生育的能力,每月為奧芙弗雷德檢查的醫生甚至不懷好意地想要“借種”給她。大主教的夫人塞麗娜·喬伊更是為使女奧芙弗雷德安排與自家的司機幽會,以達到她謀求一個孩子的目的。可以說,小說的確是在描寫一個男性統治下的極權社會,女性被物化成為男性的“所有物”,受到了種種不公正的對待與迫害,但作家并沒有因此采取偏激的方式去描寫男性的丑惡,而是保持中立的態度,向讀者抽絲剝繭地描述極權政治對全人類的壓迫。
其次,張冬梅、傅俊二人的論文中提出:大主教夫人塞麗娜·喬伊對花園的擺弄體現女性對自然的親近,是女性得以幸存于男權社會的一種非暴力的形式。但稍加剖析即可發現,塞麗娜·喬伊對花草的照料其實只是作者對原教旨主義統治階級的絕妙諷刺。花園在書中象征著家務勞動,而像塞麗娜·喬伊這樣以前經常出現在電視上靠福音音樂布道的公眾人物,如今卻只能陷入無休無盡的家務勞動之中,這不失為一種最可怕的“懲罰”。文中對塞麗娜·喬伊沒完沒了地織毛衣的細節描寫,同樣表現出極權政治對人的異化。作者還借女主人公奧芙弗雷德之口感嘆:塞麗娜·喬伊原來多么擅長演講,“如今她不再演說。變得少言寡語”。
最后,張冬梅、傅俊的論文中提及奧芙弗雷德認為自己在男人眼中,只是一頭“特級肉豬”的例子,以證明婦女和動物在基列國這一極端男權的社會中同處被統治、被貶抑的狀態。在原文中也描寫了一個被誣陷為強奸犯的反叛組織成員(男性),被使女們殘忍處決的群毆場面。作者在此寫道:“他變成了它。”這不僅體現了極權社會下的男性與女性一樣被物化,還表現了作者對集體暴力的深刻反思。
阿特伍德于2017 年2 月為《使女的故事》的再版撰寫了序言,向我們描述了小說的寫作過程,并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有關小說主題的問題,這無疑為我們重新解讀小說的主題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對于“《使女的故事》是一部女性主義小說嗎?”的問題,作者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并指出“如果你指的是一本宣傳意識形態的小冊子,里面所有女人都是天使,或是失去道德選擇能力的受害者,或者二者皆是,那么答案是否定的”。雖然作者并不否認這是一本描寫“女性”的小說,并由女性來推動小說的情節發展,但如果把所有描寫女性的小說都歸置到“女性主義”上,顯然是沒有說服力的。在小說的文本當中,也體現了作家對于極端的女權主義所采取的保守態度。小說通過大量閃回的片段,向我們介紹了女主人公奧芙弗雷德的母親與好友莫伊拉,這是兩位激進的女性主義者。她們都瞧不起男性,奧芙弗雷德的母親甚至偏激地認為“除了十秒鐘制造嬰兒的半成品那一點點價值外,男人什么用也沒有。男人不過是女人用來制造別的女人的法子罷了”。于是作者借奧芙弗雷德之口說出:“不能只是簡單讓男人走開,我說。不能只是對他們置之不理。”體現了她本人對極端女權主義的反對態度。在阿特伍德看來,不論是用宗教極權主義的手段控制女性的生育,還是女性主義提倡的女性烏托邦都是不可取的,只有平衡的兩性關系才能使生育更加健康地進行。
有關“《使女的故事》是反宗教的嗎?”的問題,阿特伍德也予以否認,即使小說題目中的“使女”一詞原本就出自于《圣經》中的故事。《圣經·創世記》中記載雅各的妻子拉結因自己不能生育,便叫自己的使女辟拉與雅各同房,并使她的孩子歸于自己名下,于是自己便也得到孩子。不論是這種使女代孕的制度,還是小說的基本背景設定——基列國,這個按照國家基督教原教旨主義建立起的國家,都體現出濃厚的宗教氛圍。那么作者為何會對“反宗教”這一主題矢口否認呢?新版序言中,阿特伍德也做出了回答:“在這本書里,占主導地位的‘宗教’逐漸掌控大權,成為統治性教義,我們熟悉的宗教教派被逐漸廢除”,“這本書并不是‘反宗教’的。它反對的是以宗教作為暴政的掩護。”可見,作者并不是想要借助這本小說反對宗教,而是要反對以宗教為掩護實行暴政統治的極權主義者。
既然不是女性小說和反宗教小說,那么“《使女的故事》是預言小說嗎?”對此,作者明確答復到“這不是預言小說,因為預知未來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同時作者也表明,說《使女的故事》是一部反預言小說的想法也“同樣靠不住”,可見阿特伍德也拒絕給《使女的故事》貼上“反烏托邦”的標簽。在新版序言中,作者阿特伍德表示:“許許多多不同的材料孕育了《使女的故事》——集體處決,禁奢法令,焚書運動,黨衛軍的‘生命之源’計劃,阿根廷將軍偷竊幼童的行為,蓄奴制的歷史,美國一夫多妻制的歷史……林林總總,不勝枚舉。”在寫作這部小說的1984 年,作者身居柏林,時刻經歷著“那種小心防范、被人監視的感覺;或突然間沉默不語、轉換話題;人們用各種曖昧方式傳遞信息,言辭閃爍”。所有這些環境因素都對作者當時的寫作產生了影響。阿特伍德用筆觸提醒我們:小說中發生的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切切實實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綜上所述,通過對生態女性主義的理論困境以及文本的深層次再解讀,加之新版序言中作者提供的佐證,我們有理由認為,與其說《使女的故事》是一部表現生態女性主義的作品,毋寧說這是一部對環境惡化發起深思,并且反對打著宗教旗號進行暴政統治的極權主義政治的小說。作者阿特伍德從現有的環境問題出發,憑借深刻的思想領悟與細膩貼切的筆觸為我們構架起一個虛構的國度,并描述了以使女奧芙弗雷德為主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在這一極權國家所遭受的身心迫害,警醒讀者極權主義政治帶來的危害。這部小說以生態和性別為主要探討對象,蘊藏著多重的主題內涵,并不能被簡單地認定為一部生態女性主義的小說。
(指導老師:路遙教授)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陳小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56頁,第51頁,第4頁,第139頁,第199頁,第6頁,第6頁,第6頁,第6頁,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