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冠華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女性主義”這一術語最初源自法國詞匯feminism,后來經英美傳至日本,五四時期隨著男女平等、個性解放等觀念一起被引入中國,當時被譯作“女權主義”,側重于突出這一詞匯的政治性,主要反映在婦女對婚姻自主權的要求這一方面。隨著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不斷深入發展,feminism 這一詞現在更多地被譯為“女性主義”,這一詞意的轉變,削弱了兩性之間的權力制衡關系,更加關注性別沖突的多方面內涵,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也成為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最為流行的批評方法之一。
作家布魯克納的創作期正處于西方女權主義運動如火如荼發展的階段,同時期的女性作家大多高舉女性主義的大旗,反對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評論界常因布魯克納作品中缺少這種鮮明的時代特色而對其多有責難。然而筆者通過對其代表作《杜蘭葛山莊》的文本細讀,發現其作品中含有鮮明的女性主義特色。小說中的主人公埃迪斯是一位專寫浪漫愛情題材的小說家,三十九歲仍未結婚,一直與一位叫作戴維的有婦之夫保持著婚外情關系,埃迪斯自己也不知道與戴維的這段感情最終會如何收場,但其實埃迪斯很渴望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這期間埃迪斯甚至有過兩次與別人步入婚姻的機會,然而隨著女主人公心理上的覺醒,她最終放棄了在世俗看來很成功的婚姻,選擇繼續過這種感情上朝不保夕的生活,這也突出了作為女性的埃迪斯在選擇婚姻時的自主性在不斷提高。下面筆者將從以下三方面探究作品中的女性主義特色。
“第二性”這一術語出自法國學者西蒙·波伏瓦于1949 年出版的同名著作《第二性》,波伏瓦在著作中指出所謂的“第二性”是相對于父權制文化下的男性而存在的女性,女性被視為次要的,是位于附屬地位的他者。在《第二性》的導言中,作者直截了當地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這一著名觀點。在父權制文化下女性的從屬地位是長期以來諸多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女性往往按照社會對其指定的標準來塑造自己,而這種標準顯然出自男權文化的政治視角。與此同時,這種標準又鞏固和加深了男權社會的價值觀念。女性群體對這種安排逆來順受,因為只有按照男性所希望的樣子來塑造自身,女性才有可能在這個男人統治的社會立足,從而獲得價值。
小說主人公埃迪斯一次次覺醒的過程正是由這種從屬的“第二性”努力向“主體性”轉變的過程。她要牢牢把握自己的命運,追求自己愛的人,追求理想中的愛情。埃迪斯本可以與別人步入婚姻,第一次是與喬弗里,就在婚禮馬上要開始時,她突然醒悟,她不愛她那“像耗子一樣舉止得體”的未婚夫喬弗里,和她將就著但“安全”過一輩子是可怕的。第二次向她求婚的內維爾是個家產頗豐的制造商,他要求與埃迪斯的婚姻成為一種“互利的伙伴關系”,這種關系的實質就是要求女人做男權文化中的“第二性”,讓女人淪為男人的附屬品。兩次的結婚對象在世俗的眼光看來都非常不錯,第一個靠譜,第二個成功。這種世俗看來成功美滿的婚姻即是以男權視角的成功標準來衡量的。埃迪斯兩次拒絕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她不要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這可以看出作為女性的埃迪斯在婚姻愛情上表現出的主體性和自主性已經非常明顯,在不斷爭取獨立的同時她也在不斷擺脫男人給女人定義的“第二性”,女性主義特色表現得淋漓盡致。此外,在安妮塔·布魯克納的其他多部小說中,筆者注意到幾乎所有主人公都是女性角色,并且這些主人公大多是大學教師、職業作家等獨立自主的中產階級女性,這種情況只有在西方社會中職業女性的地位得到提高后,才能被人接受。作家多部作品中之所以會出現這種類型的人物身份設定,并擁有廣泛固定的讀者群,說明作為小說審美接受方的讀者已經具有了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同時通過閱讀支持著具有女性主義特色作家的作品創作。
在美國學者吉爾伯特和古芭合著的女權主義名著《閣樓上的瘋女人》中,作者分析了19 世紀之前的男性文學并且發現了這些作品中兩種不真實的女性形象——天使與惡魔。這兩種形象產生的原因背后是父權文化對女性的壓抑與扭曲。在《杜蘭葛山莊》中,在男性人物內維爾眼里,女性形象同樣發生歪曲,成了不真實的“天使”形象。內維爾之所以要娶埃迪斯并不是因為他愛埃迪斯,他也明確告訴埃迪斯他不愛她。內維爾娶埃迪斯不過是因為在他眼中埃迪斯就是一個“天使”的形象——溫順、聽話、無害。他向她求婚的目的也不過是要他心目中忠實可靠的埃迪斯在婚姻中扮演好賢妻良母的角色,給他提供一份只有婚姻才能提供的寧靜和安全。而內維爾眼中的“天使”埃迪斯并不是真實的埃迪斯,她溫順的外表下有著對理想愛情的熾熱追求,為此不惜違背倫理道德,心甘情愿做戴維的婚外情人。作家借內維爾眼中的天使形象對父權制社會的道德標準給予了辛辣的諷刺,也側面表現出作品中的女性主義特色。
小說中的女性主義特征還表現在迥異于男性作家的小說結構和書寫風格方面。“男人的注意力更多地注重于外在的現實世界,而女性則不同,她們傾心于描繪人們細致微妙的心理世界,致力于捕捉內心轉瞬即逝的情感漣漪和波痕”。法國女性主義批評家艾萊娜·西蘇曾在1970 年提出“女性寫作”這一重要概念,西蘇一再指出不能單純從字面上把這一概念理解成與“男性寫作”相對立的概念,她只是通過這個概念的提出,強調了女性書寫與女性獨特生理的密切關聯。因為女性身體和精神特質的復雜性,所以具有“女性寫作”特色的作品常常表現為語義上的多重性、流動性,作品的結構組成也常常被視作是殘片的拼接,意識流等寫作手法大量穿插其間。
首先,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書信。書信這一特殊的文體有利于女主人充分表達自己細膩的情感,書信中流露出埃迪斯對情人深深的愛戀,這些書信都是女主人寫給情人戴維的情書。到達日內瓦湖畔的杜蘭葛山莊后,發生的點點滴滴小事和自己的所思所想,埃迪斯都一一寫在給戴維的信里。在書信中推進故事的發展,也豐富了主人公埃迪斯的人物形象,字里行間都飽含著對情人的思念,對理想愛情的堅守,就像她給戴維的最后一封信中所說的:“……從頭到尾,我都比你更情愿,我的全部的愛都給了你,直到永遠”。其次,女性主義作家伍爾夫(Virginia Woolf)大力倡導的“意識流”寫作手法同樣在本小說中得到充分運用。意識流這種寫作技法雖說和書信體一樣,不能算是女性主義作家寫作的專利,可是毋庸置疑的一點是這兩種富有特點的寫作手法契合了非理性、不穩定性等女性特質。小說剛開始先寫的是埃迪斯來到日內瓦,在杜蘭葛山莊下榻,在這里發生的事情一一展開,埃迪斯在給情人寫信時,記憶隨著筆下的文字自由穿梭,將之前的經歷通過回憶聯想等意識流手法一點點拼湊完整,有助于讀者完全了解主人公一段時間內的生活全貌。最后,小說中大量女主人公的獨白是女性主義特色的又一表現。“我是想說,沒有愛情,我就不能像模像樣地活下去。要真有那么一天,我恐怕會變得既不會思想、行動,也不會說話、寫作,甚至連夢都要離我遠去。失去愛情,也就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我會感到自己被逐出活生生的世界,變成冰冷的僵尸,我的內心會爆裂。在我心目中,所謂絕對的幸福就是和煦的陽光下,整天坐在花園里,讀讀書,寫寫東西,內心坦然,因為我知道,自己愛的那個人晚上就會回來。每天晚上”。埃迪斯的這段長篇獨白,情真意切,女性獨特的細膩情感如靜靜的流水,潤物無聲,卻感人至深,充分展現出具有女性主義特征的語言風格。
《杜蘭葛山莊》是布魯克納創作的第四部小說,榮獲1984 年布克文學獎。該篇小說充分表達了作家對關于女性獨立和追求自我價值等問題的思考,作品靈活多變的敘事結構、細膩的語言,以及意識流手法的充分運用等,都是女性寫作特征的重要表現。安妮塔·布魯克納一生共創作了二十多部小說,內容大多反映現代社會孤獨的中產知識女性的情感經驗與困境,體察入微,并摻入豐富的文學經典與藝術史細節,學院風濃厚,深具智行色彩,讀者在探尋作家作品中女性主義特色的同時,也獲得了極大的閱讀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