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霞[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太原 030002]
20 世紀70 年代以來,敘事學成為一門具有獨立研究對象和理論體系的學科,為小說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模式和方法。經典敘事學是在俄國形式主義,尤其是法國結構主義影響下誕生的結構主義敘事學,直接采用結構主義的方法來研究敘事作品。《白夜行》是一篇推理小說,它通過剪刀、卡帶、眼神、臟運動鞋、鑰匙圈、太陽鏡、《飄》等意象的重復出現,把看似斷裂的各章及各章每個小節的故事情節串聯起來,使故事中看似“無關”人物的出場合情合理。同時,從敘事交流角度著手,同一事件多次講述,使人物形象逐層展現。敘述視角的轉換,使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牽動讀者的視線和思維。作者對敘事時間雙重性質的充分認識及敘事手法的多樣化,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每個案件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交流行為涉及信息、信息的傳遞者和接受者。在文本結構內部,信息的傳遞者即敘述者,信息接受者即受述者。敘事交流即敘述者將信息傳遞給受述者的過程。在《白夜行》中,同一故事,出現了不同的敘述者和不同的受述者,使讀者從不同的人物敘述中獲取了不同的信息。這樣的敘事模式,使讀者不自覺地積累了關于案件的所有信息,激發了讀者尋找案件真相的興趣,提高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同時,在這樣的敘事中,人物性格被展現得淋漓盡致,故事情節被連接得天衣無縫。
藤村都子不幸遇襲在文本中被多次敘述。第二章在警察的調查中,藤村都子的案件展開。作者是整個事件的敘述者,讀者是整個事件的受述者。鑰匙圈的多次出現,菊池成為犯罪嫌疑人。桐原故意設計讓菊池去看電影,菊池因此有了不在場證明,洗脫了嫌疑。這件事一方面讓菊池放棄調查桐原媽媽和店員有奸情的想法,使這段婚外情暫時石沉海底,雄一拍藤村都子照片、菊池向雄一索要桐原媽媽和店員逛街的照片、藤村都子遇襲、菊池放棄調查等所有的情節都被順其自然地連接起來。另一方面使這件事的全程設計者桐原不想讓媽媽婚外情公之于眾的目的達到,桐原思維縝密、內心陰險的形象展示在讀者面前。第十章私人偵探今枝采訪雪穗、藤村都子的初中同學元岡邦子。在元岡邦子的講述中,今枝得知藤村都子把雪穗當作競爭對手,對雪穗懷有敵意,散布雪穗生母不良謀生手段的傳聞,而且是雪穗最早發現藤村都子遇襲,自此兩人關系變得很要好。這一章元岡邦子是敘述者,今枝是受述者,雪穗與藤村都子遇害有了微妙的聯系。第二章布制雜物袋RK 在雪穗家出現,又在桐原桌子上再現。此時,桐原和雪穗之間的關系,桐原、雪穗與藤村都子遇害之間的關系就可想而知。雪穗光鮮亮麗、對同學和善的形象蓋上了陰暗的面紗。
《白夜行》中雪穗身世、雪穗生母的死亡等事件都有不同敘述者對不同受述者的講述。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不斷收集關于案件的更多信息。在信息整合的過程中,似乎不搭界的情節有了緊密的聯系,作者不斷設置的懸念也被讀者逐步解開。這樣,讀者欣賞作品的時候就會享有一種痛感之后的快感,穿梭在錯綜復雜的情節中,通過細節追蹤案件的發展過程,最終使案件水落石出。故事在這種多角度的闡釋中,故事情節不斷地推動,人物的立體性凸顯,讀者的審美感受更加強烈。
敘述視角指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視角是傳達主題意義的一個重要工具。同一個故事,采用不同的視角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作者全知視角的敘述,可以敘述故事中所有人物的內心思想和情感活動,敘述人物的過去、現在、將來。雖然這樣可以直接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知道人物的所思所想。但是,同時也讓讀者與文本之間產生了距離,降低了讀者的參與度,無法讓讀者親自去體驗人物的具體感受。有限視角的使用,敘述人物自己的所見所感,讀者跟隨人物會有細致的閱讀體驗,自覺結合文本提供的其他信息,彌補文本人物的思考空白,獲得最大的閱讀滿足。同一文本中,敘述視角的轉換,避免了敘述形式的單一化,使不同的情節、不同的人物通過多樣性的方式呈現出來,博得讀者的眼球,增加讀者的閱讀興趣,豐富讀者的閱讀體驗。從《白夜行》整個文本來看,作者是一個全知的敘述者,站在故事之外,傳遞故事發生的背景信息,注視所有人物的一舉一動,在關鍵時刻提供作案的關鍵信息,解開案件的謎團,解決讀者的閱讀障礙,使讀者享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在不同章節中,敘述視角在不斷轉換,讓小說情節的懸念具有神秘感,小說故事中的案件撲朔迷離,這樣可以牽引讀者的跳躍性思維,使讀者迷惑重重又覺得饒有興趣。
《白夜行》以雪穗小學、初中、高中、結婚、離婚、再婚的經歷為明線,以桐原和雪穗能把彼此照亮的感情為暗線。一直采用變換式人物有限視角,將男女主人公的經歷娓娓道來。雪穗小學時候,桐原父親被殺,以警察笹垣為視角,對桐原父親被殺前的行蹤進行調查,桐原、雪穗、松浦勇、西本文代等作為被調查者一一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讀者面前。雪穗初中時候,以雄一為視角,青春靚麗又女人味十足的雪穗映入讀者的眼簾。以江利子為視角,雪穗養母給人留下有氣質、多才多藝的印象。雪穗高中時候,主要以友彥為視角,交代桐原從事電腦游戲郵購且成立無限企劃公司,并且桐原總讓他捉摸不透。同時,正晴以電腦程序研究員及雪穗家庭老師的身份出現,他向雪穗介紹了一款能被卡帶儲存的電腦游戲,而他懷疑這款游戲正是通過他的卡帶被無限企劃公司剽竊。通過不同的人物來聚焦,從一個人物的感知轉換到另一個人物的感知。故事人物通過不同的場合出場,使讀者初見每個人物,都會猜想出場人物和故事情節的關系,引發讀者的好奇心。每個人物所感知信息的呈現,都會激發讀者去猜測和推斷小說中案件的真相。故事情節在有條不紊地推進。桐原和雪穗之間的關系也在或隱或現。雪穗的外表氣質十足,給人單純美麗之感;但她恍惚的神情、隱蔽的言行給人以神秘莫測之感。
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也被多次采用,通過幾個不同人物的眼光來反復觀察同一件事情。正晴研判雪穗生母實際上是自殺,但針對感冒藥和酒的疑點,又猜想是雪穗把現場布置成意外。今枝調查雪穗身世,公寓附近的主婦稱雪穗生母據說死于煤氣中毒,雖被視作意外處理,“也有人說是自殺”。一成聽到濱本夏美說雪穗養母安樂死,他懷疑雪穗利用濱本夏美制造完美不在場證明,桐原在雪穗養母的看護儀器上了動手腳。雪穗生母之死和養母之死都引起不同人的思考和討論。通過多個人物對案件的判斷,凸顯案件的微妙和復雜。單個人物有限視角無法將案件信息全部展示,進而需要作者通過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拼接信息,傳達多個人物的矛盾判斷,增加案件的懸疑程度,提高作品的可讀性。雪穗在正晴、一成面前面對母親們的死表現得悲傷不已,讓他們心生憐憫之情。可是,雪穗和兩位母親的死真的可以完全撇清關系嗎?在這些事情之下,雪穗和桐原幾乎同時去大阪的情節就有了必然的聯系。雪穗在讀者心中楚楚動人的形象開始動搖。雪穗初中時候,江利子遇襲,桐原和雪穗之間就有了巧妙的聯系。雪穗高中時候,一款電腦游戲通過正晴的卡帶被抄襲,桐原和雪穗的關系再次引起讀者的注意。現在,雪穗養母之死,使桐亮和雪穗的關系依舊備受關注。
敘事與時間的關系是敘事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敘事文本具有雙層時間性質:首先是類似于我們日常生活對時間的體驗的“故事時間”。其次是體現出獨特審美旨趣的“話語時間”,小說家在虛擬的故事里,為了建構情節、揭示題旨等動機,在話語層面上調整時間。熱奈特首次提出“時序”“時距”“頻率”三個重要的概念,對“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理論闡釋。在《白夜行》中,話語時間和故事時間順序的倒錯現象即“時序”概念、話語時間和故事時間長短變動的現象即“時距”概念、故事發生次數和文本敘述次數差異的現象即“頻率”概念全部出現。
文本中雪穗和高宮誠只剩兩個星期就結婚的情節中,敘述了雪穗和高宮誠的相遇、相識和相戀。栗原典子與秋吉雄一(桐原)相遇情節的敘述出現在他倆已經同居幾年之后。雪穗已經以美佳后母的身份出現在家里時,她倆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才敘述出來。作者總是在不經意地為讀者提供與主要事件相關的一些過去信息,故事時間總是先于寫作時間,打破了讀者慣性的閱讀思維。同時,過去信息的再現,是對現在主要事件信息的補充,使讀者的閱讀體驗出現一些反差,引起讀者對現在主要事件的重新思考。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地調整自己的思維。與倒敘對照的預敘也被作者多次采用,故事還沒有發生,就預先敘述事件及其發生過程,為讀者提供一些人物尚未獲知的信息,激發讀者一探究竟的欲望,追尋人物內心世界的變化。在繪里和笹垣發現今枝失蹤多天之前,今枝在家里衛生間遇害的細節早已敘述出來。舞蹈社社費被盜領的真相敘述者早已鋪墊,社費是在三協銀行卡里,雪穗把卡交給桐原復制,利用偽造卡,桐原將社費分兩次盜取。高宮誠公司程序泄密、制藥公司系統泄密,都是桐原利用雪穗和栗原典子找到了可乘之機。預述能不斷提起讀者的好奇心,讀者愿意跟蹤這些信息,步步緊逼,與主人公一起探究事情的真相,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
文本中經常用很少的篇幅概述較長時間段里的事情。雪穗和高宮誠交往的時間是整整四年,文本用“接下來四年多的時間,他倆一直是情侶”一筆帶過。重點向讀者陳述的是他倆見面時的情景,同時,這樣的敘述使讀者感覺他們的感情平淡無奇,為后來高宮城結婚前的猶疑心態及他倆最終離婚埋下伏筆。文本中也有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基本相同的場景,主要是人物對話。最后一章笹垣與桐原媽媽的對話場景,就讓讀者感覺閱讀這些文字的過程基本上等同于人物說話的過程,讀者與人物似乎處于同一個時空,對話對讀者很有帶入感,提高了讀者的參與度。另外作者有時會用較長的篇幅敘述較短時間里的事情,對人物外貌、人物心理、場景等進行描述,故事時間暫時停止,構成停頓。這段時間是高密度的,有超強的容納能力。這種時間密度、速度的反常,是對時間的陌生化處理,能夠讓讀者獲得新奇感。一成到大阪幫助雪穗給養母辦喪禮,在雪穗家里,兩人交談的過程中,作者對一成眼里雪穗家的庭院、屋內布局進行了描述,還對一成面對哭泣的雪穗時的心理變化進行了描寫。讀者的視線跟隨著敘述發生轉移,讀者的內心活動都跟隨著敘述發生變化。概述、場景、停頓的交叉使用,增加了敘事的張力,使敘事顯現出節奏感,作品出現不同的運動方式,情節具有跳躍性。讀者閱讀的過程中,受敘事節奏的牽引,感官被全部調動,獲得全面的審美體驗。
文本中單一敘述、重復敘述、概括敘述的使用,使事件在故事中出現的次數和文本中敘述的次數有了差異。典子藥劑師的身份多次提及,桐原故意接近典子、用氯化鉀殺害今枝、入侵制藥系統,都與典子藥劑師的身份有不可分割的關系。重復敘述,加深了讀者對典子身份的印象,潛意識中發現桐原接近典子早有預謀,并且想到桐原的作案過程就讓人不寒而栗。桐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形象一覽無余。雪穗和桐原小學時候經常一起去同一家書店,文本中只在笹垣與圖書館老板談話中提起一次。一次的敘述就讓桐原和雪穗的關系顯而易見,桐原和雪穗之間關系的謎底最終揭開。桐原和雪穗聯手作案也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白夜行》中以桐原殺害有戀童癖的父親為導火索,桐原和雪穗為了隱瞞真相,藤村都子、菊池、今枝等人無辜受牽連。蝦虎魚和蝦槍互利共生,金錢的誘惑力,驅使他們做了電腦游戲郵購、盜領銀行存款、入侵系統等危害他人利益的事情,正晴、栗原典子、高宮誠等他們身邊親近的人被一一利用。雪穗為了自己感情的私欲,竟然聯合桐原,對自己的好朋友江利子,甚至才十一歲的美佳狠下毒手。作者正是通過敘事交流的應用、敘述視角的轉換、敘事時間的審美,把這一系列案件神奇地串聯起來,情節在不緊不慢地向前推進,讀者在縝密的邏輯分析和冷靜的敘述中有了身臨其境的偵探體驗。
人物有限視角的敘述和作者全知視角的敘述,提供了故事發生的所有背景信息。桐原和雪穗都有缺少親情關愛的悲慘經歷。桐原有一個不想當妻子和母親、永遠希望自己是女人、懷疑自己天生缺乏母性的母親,有一個患有戀童癖的父親。雪穗自幼喪父,她的清白竟然被母親謀生而利用,她成了母親為金錢交換的工具。即使這樣,桐原殺害父親以及桐原和雪穗通過卑劣手段自我拯救和救贖的行為,是不是就可以被認為情有可原?讀者在看清案件的真相之后,日本社會中親情關系與金錢利益的關系,社會親情缺失的殘酷現實,以及通過卑劣手段進行自我拯救和救贖的行為,都值得讀者去深思。這些主題具有深刻的啟迪意義和教育意義。
(指導老師:路遙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