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堯育飛
李長之與批評結緣一生,從1932年的《請教八股的唯物辯證法》到1957年的《為專業的批評家呼吁》,他一生都未曾缺席批評的事業。他的師友也是關乎批評的居多:以師長輩論,則有周作人、魯迅、聞一多、朱自清、楊丙辰、馮友蘭、宗白華、郭紹虞等;以朋友相稱的,則是老舍、梁實秋、沈從文、臧克家、李廣田、李健吾、曹禺、常任俠、林庚、方東美、牟宗三、唐君毅等。他因為參與鄭振鐸主編的《文學季刊》而結識了眾多作家朋友,又因為主編《益世報》文學副刊、《北平晨報》文學副刊而結識了眾多作家和評論家,再加上他執著的書評實踐,使得當時文壇的大部分作家都成為他的朋友和批評對象。就批評的實踐而言,李長之擁有極為豐富的資源;就批評的理論構建而言,他辦《益世報》時結識的郭紹虞,在中央大學任教時的同事羅根澤,以及當時積聚中央大學的畫壇人物徐悲鴻、陳之佛、呂斯百等人,都不同程度地支持著他的批評理論建設。就李長之本人的個性而言,是浪漫而喜歡“評頭品足”的。一切的一切,都助益著他的批評事業。而因著楊丙辰先生的影響,他毅然放棄了作為詩人和作家的機遇,決意為批評事業獻身。也因此,李長之本人寧自喜歡以批評家自居,他說:“如果有人稱我為批評家,我聽了最舒服,比稱我什么都好。”在1942年結集出版的《批評精神》中,李長之系統闡釋了他的“批評構想”,書中熱烈地呼吁批評精神,推崇“感情的型”的批評。因為這批評精神,使他能自覺提出那樣偉大的文化命題;又因為那感情的激越,使他的批評文章激情四射,魅力非常。我們甚而可以這樣說,離了這“批評精神”和“感情的型”,李長之對文化絕不能有那樣如炬的目光,也不能在1943年之后產生如此豐富的批評實踐來為他的文藝復興添磚加瓦。
當然,要進入李長之的批評世界,首先得觸及他的批評觀。他所謂的批評并不局限在文藝批評。他曾聲辯道:“有的朋友覺得我搞得雜,鋪的攤子太大,甚而不知道我搞什么名堂。但我不這樣想,我覺得我是在搞批評,批評涉及的面本來廣。我現在搞古典文學,但我認為這僅是應用批評的一個方面,我主觀上卻還是在搞批評。”(《為專業的批評家呼吁》)他要求批評的范圍乃是一切的文化,因此他希望批評家具備“正確的世界觀、社會的理想、藝術的理想和人生的理想”。他以為文藝批評家具備三種學識:基本知識(語言學和文藝史學)、專門知識(文藝美學)、輔助知識(生物學、心理學、歷史學、政治經濟也即所謂“社會科學”)。(《論文藝批評家所需要之學識》)因為他所要求批評家的是如此深廣,所以他看重的批評家就絕不限于文學,而重在他們的批評精神和批評方法。以此,孔子、孟子、荀子、王充、朱熹等人在他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在他眼中,孟子自然是儒家最富批評精神的人。那種“王何必曰利”的反功利立場,那種“充實之謂美”的見解,那種“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先驗的純粹標準,那種“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方法,在李長之而言,都是欣賞著、學習著的。然而他最鐘愛的乃是孟子作為大批評家所具備的偉大性格——那就是批評精神!
“什么是批評精神呢?就是正義感;就是對是非不能模糊、不能放過的判斷力和追根究底性;就是對美好的事物,有一種深入的了解要求并欲其普遍于人人的宣揚熱誠;反之,對于邪惡,卻又不能容忍,必須用萬鈞之力擊毀之;他的表現,是坦白,是直爽,是剛健,是篤實,是勇猛,是簡明,是豐富的生命力;他自己是有進無退地戰斗著,也領導人有進無退地戰斗著。”(《批評家的孟軻》)李長之是這樣的欽慕于孟子,并從中總結出偉大批評家的共同的“批評精神”。也因此,他自己也一面要做戰士,要“知言”,要和人辯;一面也要做積極的建設事業,那就是對美好的事物有深切的了解,能平等地欣賞,全力地擁護,熱忱地宣揚,有誰破壞就全力打擊之!他簡直渾身散發出原始儒家那種昂揚激切的理想光芒,高揚道德理想的批判大旗,“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因此,他所謂的批評又在反奴性。他說:“批評是反奴性的。凡是屈服于權威,屈服于時代,屈服于欲望,屈服于輿論,屈服于傳說,屈服于多數,屈服于偏見、成見(不論是得自他人,或自己創造),這都是奴性,這都是反批評的。千篇一律的文章,應景的文章,其中絕不能有批評精神。批評是從理性來的,理性高于一切。所以,真正的批評家,大都無所顧忌,無所屈服,理性之是者是之,理性之非者非之。”(《產生批評文學的條件》)從中我們不難發現他生平志向的源頭,他說“余生平自矢者有二語,一曰與愚妄戰,一曰為理性爭自由”(《悼季鸞先生》),“與愚妄戰”,是為正道直行,“雖千萬人吾往矣”;“為理性爭自由”,乃是要為科學而理性的批評事業開拓自由的天空。
他之高揚理性,使他對構建文藝科學極度熱衷。他希望能將科學的方法引入文學的研究,盡管他知道二者之間存在距離,但他不能放棄“文學成為科學”的抱負。他固執地認為:“文學科學之成為科學,在其科學精神,而不在其僅僅利用科學精神。”(《文學研究中之科學精神》)他受瑪爾霍茲《文藝史學與文藝科學》影響太深,總覺得文學研究可以成為獨立的科學。在他自己的批評實踐里,則有《〈史記〉書中的形式律則》等文章致力于尋找文藝的普遍規律。時至今日,許多研究者開始警惕李長之將文學研究科學化的構想。然而不預存對科學的偏見,不預存厭棄普遍規律的虛無觀念,我們是不能完全否認他這種頑強的求索的。況且,李長之所謂的科學并不是冷冰冰的條框和公式。他喜歡濃烈的情緒,愛好極端的思想,他內心深處的這種感情高喊出來便是“感情的批評主義”——以態度論,它要求批評者能摒棄個性,而吟詠于作品的世界中;以批評論,它要求批評者以“感情的型”(“假乎藝術的形式而超乎藝術的形式”,“是抽去了對象,又可融入任何的對象的。它已是不受時代的限制的了,如果文學的表現到了這種境界時,便有了永久性”)為標準;以理解論,它要求批評者能提出正面的主張,識得作品的真面目。(《我對于文藝批評的要求和主張》)
他的批評精神是這樣的激越和不妥協,因此他批評的對象,也就不能不具有綿綿的生命力了。正如他評價魯迅一樣:“詩人的魯迅,是有他永久的價值的;戰士的魯迅,是有他時代的價值的。”他做戰士,但更希望當詩人!我們試看他的《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看他的《陶淵明傳論》,看他的《李義山論綱》,是不難發現他對永久價值的追尋的。他乃是在以批評為事業去實現續接文化傳統的使命。他的文筆雖然犀利,分析雖然透徹,然而絕非沒有溫暖。在《迎中國的文藝復興》中,他就對大學教育、對青年有熱烈的鼓舞。他的筆鋒原是有力而溫暖的。周作人曾這樣寫道:“李君的學力與性格去做文學批評的工作總是很適當能勝任的……我讀李君的文章留下最深的一點是他對于兒童的關切。”(《論救救孩子——題〈長之文學論文集〉后》)的確,李長之以批評為武器去建設新文化,確實要“破”,然而他對于建設的“立”更看重,故而他看重兒童與教育。我們讀他關于兒童和教育的批評,讀他關于大學改革的評論,不能不感到他對教育的殷殷期望,對幼輩的拳拳呵護。為了商務版《小學生文庫》的不合時宜,他不惜與王云五論戰,對此,老舍不禁贊道:“與王老板戰,如常山趙子龍,渾身是膽。”他內心深處涌動不息的生命感情原是溫暖、真摯而源源不斷的。因為這,他的批評絕沒有人身的攻擊和無聊的謾罵,在他看來,“一切不學無術的人們,是在點綴著、支持著中國貧乏寂寞枯窘的文壇了,假設他們從事于創作,是因為中國還沒有真正的批評者的緣故,其膚淺、空虛、誕妄是稍稍可以掩飾的,一旦而冒充理論家,弱點遂完全暴露無遺了。狗咬狗似的論戰,是在充斥著了,然而誰也咬不著誰,原因是在對手都是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的臭架子,而攻人的人又都是缺少能夠窺出對手的要害來的盲目者。他們所以咬,是因為所見的太小,一如蠅子不能放過桌上的塵埃;而他們之所以咬不著,卻是還沒有咬的才干。彼此都沒有戰斗力,都沒有論據,糊里糊涂地一幕一幕在演,結果每每是空洞得一無所得。”(《論目前中國批評界之淺妄》)他神往的乃是勃蘭兌斯。他說:“我深感大批評家之地位和作用太重要了!勃蘭兌斯太令人神往!他不惟有科學的訓練,有天生的深入的識力,還有關懷人類社會的深情!批評家是創作的產婆,這話對,然而還不夠,批評家乃是人類的火把。”——溫暖而照亮人心!
李長之的“中國的文藝復興”思想究竟如何?他一生的遭遇和學術建樹究竟怎樣支持著他的偉大抱負?他的文藝復興思想究竟有哪些貢獻,又存在哪些紕漏?他的批評精神是萬世不易的么?他的批評理論和批評實踐真的能夠“接著”中國的文化傳統么?對于中國文學經典的闡釋還有其他較優的路徑么?……
行文至此,收筆自不在話下。就以李長之先生在1942年悼念張季鸞先生的話做結吧!“余生平自矢者有二語,一曰與愚妄戰,一曰為理性爭自由。先生往矣,先生之人格,將時時予吾以信心和勇氣。漢時李將軍死,天下識與不識,皆為痛苦。吾不幸,未能于先生生前接杯酒之歡,今姑置于不識之列,為先生哭!”(《悼季鸞先生》)
2010年清明節改定于鐵獅子墳
2019年校訂于九鄉河
附記:文章原題《迎中國的文藝復興——紀念李長之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寫于2010年。彼時我正做關于《儒林外史》的畢業論文,但放著論文不寫,偏要寫一篇紀念李先生的文章。原因呢?說來可笑,乃是因為在未名湖畔看到紀念林庚先生百年誕辰的會議公告,而鐵獅子墳那所學校則毫無動靜,于是忍不住要為李先生鳴不平。自2007年讀《李長之文集》始,日復一日的情感至此似積聚到頂點,兩天內即宣泄成文。文章寫完,虛脫一場。嗣后匆匆貼到網上,即乘車南下謀生。承蒙斛建軍編輯厚愛,使這篇文章獲得鉛字印刷的機會。九年之后重校舊作,卻如李先生一樣有不悔少作的感慨。除題目及個別字句外,文章一仍其舊。
自2003年《魯迅批判》重印后,李先生作為“隱藏的大家”重新獲得學界和業界較多的關注。2006年《李長之文集》出版后,學界對李長之的研究更逐步升溫。而《魯迅批判》《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陶淵明傳論》等一大批李先生的著作不斷再版,也充分顯示其著作的生命力。這其中,李先生的家人于天池及李書兩位先生在文獻整理和引介方面奉獻巨大,令人感佩。而十幾年來的李長之研究,大致呈現如下特點:就李先生的中國文化研究談得多,對其西洋文化的研究談得少;就其文學研究談得多,就其文學以外如哲學、繪畫等方面的研究談得少;就其現代文學的研究談得多,就其古代文學的研究談得少;就其學術成果談得多,就其創作和譯作談得少;就其新中國成立前的經歷談得多,就其新中國成立后的生活談得不夠。全面批評李長之的學術與人生,仍有許多工作值得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