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曹勝高
“興”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在《周南·關雎》中,先寫聽到雎鳩鳥的鳴叫,然后引發了對男女之間愛情的描寫。
“興”可以看作是有感之詞。《周南·桃夭》中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女子像桃花一樣,燦爛芬芳,正值芳華。古代女子出嫁叫“歸”,是因為找到了自己最終的歸宿。《衛風·淇奧》里有這樣一句話: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由綠竹的修長挺直起興,寫男子的氣宇軒昂、英俊瀟灑,進而寫君子們在一塊相互切磋、相互琢磨,表達是層層加深的。
杜甫的《新婚別》,也是如此起興:
菟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
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菟絲攀附蓬麻生長,枝蔓不會延長。借植物的生長習性起興,寫女子嫁給征夫后,夫妻共處的美滿生活不會長久。
陳子昂《感遇》的第二首,采用感興的方式、比物的傳統,使意境同詩歌的韻味、情感充分結合起來: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詩中用蘭草比喻自己。屈原曾把蘭草作為人格的象征,后代詩人常用蘭草來做比喻,寫幽蘭便成為中國詩歌的一個主題。如張九齡《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李白《古風》:“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劉禹錫《重送鴻舉師赴江陵》:“西北秋風凋蕙蘭,洞庭波上碧云寒。”蘭草、蘭花成為詩歌的常見意象。陳子昂說蘭草“生春夏”,這時“芊蔚何青青”,暗指蘭草郁郁青青。“幽獨”,表明蘭草長在幽深山林之中。“朱蕤冒紫莖”,是說這個蘭草的莖是紫色的,上面開著紅色的花。蘭草孤單地在山林中盛開,充滿了一種孤寂感。被喻為蘭草的人,本應該得到他人的欣賞,但卻無伯樂出現,其命運就更像這幽山深谷里的蘭草了。沒有人賞識也就罷了,當“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時,再好的蘭花還會凋謝。這樣一來,白天的蘭草不被人欣賞,到了晚上,就更不容易被別人發現,加上又是悲秋時節,于是更加令人傷感。
秋天不僅是“百花殺”的季節,也是百草凋零的時候。人到秋天,不僅想到了自然的衰颯,也會想到自己生命的凋零。“嫋嫋秋風生”,表面是在寫蘭草,實際處處都在寫自己。陳子昂一生很不得意,四十一歲就被人所害,一生屢遭排擠壓抑,報國無門。年歲不知不覺地飛逝,就像這花一樣都凋殘滿席。“歲華”,一年一歲的好時光,就像蘭草一樣美,他一心想被別人欣賞著,最后“芳意竟何成?”如此芬芳的意向和情懷,由誰來欣賞?自己高遠豪邁的理想,又怎么來實現?這首詩贊美了蘭草壓倒群芳的風姿,實際上是以“幽獨空林色”來比喻自己出眾的才華。后半句“白日晚”“秋風生”,寫繁華逝去,寒氣逼人,用花草的零落來悲嘆自己年華的流逝,理想的破滅。這首詩寓意凄婉,表面寫的是蘭草,實際上寫的是自己內心的感受和生命的體驗。通過這首詩可以看出,陳子昂所提倡的“興寄風骨”,即詩歌中要有寄托,在他的詩歌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李澤厚曾對盛唐文人的情懷,有一個概括:
一切都是浪漫的,創造的,天才的,一切再現都化為表現,一切模擬都變為抒情,一切自然、世事的物質存在都變而為動蕩情感的發展行程。
所謂的“再現”,是把某個東西按照原樣畫下來。所謂的“表現”,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把這個東西畫下來。魏晉南北朝詩歌,很多是模仿出來的,包括曹植、陸機、謝靈運、江淹等人的許多作品,是對賦的改寫、詩的加工。唐詩中卻少有模仿,詩人完全將自己的情感抒發出來,他們所看到的自然事物,都有情感。這是感興的第一階段,觸景生情。
“起興言情”的特點,是看到周圍的景物后,自然地來抒發情感,這種情感與我們現在所說的借景抒情有所不同。借景抒情,是完全借助景物抒發情感;起興言情,則缺乏一種思致的安排,它是直接以所見詠物,有感而發,所見景物與所抒情感之間是跳躍式的。可以說,起興言情是一種無意識的選擇,民歌中起興言情非常多,在經典意義的詩歌中,起興言情的作品就要少一些。宋以后的詩歌,其中有些景物描寫,并不是詩人看到的,而是詩人有意識塑造的,在這種環境中表達自己的情感,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是因情而成景。
感興發展到第二個階段,是“象征言情”。“象征言情”也是“興”的發展,賦予特定的景物以特殊的意味,形成了象征手法,更注意物和人、景和人之間的內在聯系。《離騷》便是“依《詩》取興,引類譬諭”,里面描寫的一些動物和植物,都帶有人格的象征意味: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表面上是寫自己種植香草,實際上是屈原用種植香草來比喻培養人才;用佩帶香草來比喻對自身修養和行為的一種錘煉。
從形象感上來說,象征與《詩經》中的起興是相同的,但《詩經》的起興,是一種沒有邏輯的、偶然的粘連。看到桃花想到女子,看到山中的綠竹想到男子;有時候看到楊樹,也想到女子;有時候看到雎鳩,也想到女子,它們之間的關系非常零散,沒有必然的聯系。到了象征言情時,就把這種偶然的粘連,幻化成一種必然的粘連,使得景物和情感之間有了一種必然的對應關系。在《離騷》中,屈原借助香草來比喻好的品德,用氣味難聞的惡草來比喻壞的品德。花椒非常難聞,用來比喻小人;艾草香味聞起來怪怪的,也用來比喻小人。這里,用香草比喻君子,用惡草比喻小人,就已經形成了必然的對應關系。
象征之中,物與物之間有一種對應的關系,物與情感之間也有一種內在的、必然的聯系。王逸認為:
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
鳳凰是君子,云霓是小人。一說香草、鸞鳳,馬上想到的是正面與光明的事物;一說到那些惡禽、惡草的時候,想到的是讒佞的小人。因此,這種物和我之間的粘連,有了一種對應的聯系。這種聯系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種必然的關系。
《離騷》中說:“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茞?”“昔三后之純粹兮”是說以前的帝王;“固眾芳之所在”是說像非常美的花草;然后“雜申椒與菌桂兮”,申椒與菌桂的香味,不如我們所說的蕙茞,“蕙”是一種香草,“茞”也是一種香草,用這兩種草比喻賢臣,用申椒與菌桂比喻耿直的、人格有一點欠缺的人,都是明顯的固定象征。
《詩經》用起興,是偶然地把物和人的情感聯系起來了。《楚辭》里則必然地聯系起來了,而且這種聯系是固定的。只要一提到蘭草,就想到美好、芳香、優雅、君子,經過無數次的積累與沉淀,形成了中國詩歌的“蘭草”意象。后來,菊花、梅花、荷花也都是經過長期的積累和錘煉,形成了古代詩歌獨特的意象群。
我們在講《詩經》的時候,說的是起興;講《楚辭》的時候,說的是象征。從起興到象征,是一個發展的過程,它們之間的區別是:在邏輯安排上,一個是必然的,一個是偶然的;在思致安排上,一個是無意的,一個是有意的;在布局安排上,一種是片段的,一種是整體的。
民歌是原生態的歌曲,它們的作者不是專業的文人,不一定有很深的文化教養。創作民歌的時候,往往就是觸景而發。如《陌上桑》開篇說:“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兩句,與故事情節是沒有關系的,只是渲染故事發生的環境。又比如“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先用“孔雀東南飛”起興,然后再講劉蘭芝,這些都是民歌的手法。
文人詩則不同。文人能用很多典故,然后不斷地堆積融化,就形成了象征。這種象征手法再發展,是文人有意識地塑造一種環境,用這種環境襯托自己的情感。《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詩人由眼所看,然后所想,不是完全地在一種環境中,不是寫東西的時候正遇到什么,而是有一種起興在里面,有一種自然而然的發端在里面。
第一,文人詩作是經過構思的。文人創作的作品,不像民歌那樣無意識地生成,而是一種自覺的創造。《古詩十九首》里,有一些詩是文人的擬作,是由文人模擬民歌作成的,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歌。漢末、魏晉時期,出現過大量的擬作,大部分是由男子模仿女子口吻來寫的,抒發相思、思鄉之情。它有一種構思在里面,這時的觸景生情,表面上是見到景物而抒發,實際上則是景與物之間存在著一種精密的思致。
第二,文人有意識地選擇適合自己情感表達的風景,并將人物的情感與風景有機結合起來。這時候,景物所形成的意境就與情感產生了共鳴,這種共鳴被稱為借景生情。如曹丕的《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吾客游多思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瑟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寫女子思念丈夫,先寫“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一到秋天就容易思念家鄉。“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吾客游多思腸”,女子思念自己的丈夫。“賤妾煢煢守空房”,一個人獨守空房,思念夫君,以至“不覺淚下沾衣裳”。然后“援瑟鳴弦發清商”,彈起琴、唱起歌來,發出非常哀怨的清商調,唱完以后,還是不能解除自己的愁苦,于是就出去溜達溜達,看到了“明月皎皎照我床”,還是睡不著。仰著頭看“星漢西流夜未央”,星河由東北傾向西南的時候,秋天就來了。正是半夜三更的時候,“牽牛織女遙相望”,牽牛星、織女星在銀河兩岸遙遙相望。女子看到秋風來臨了就傷感,看到草木搖落了也傷感,看到群燕辭歸,還是傷感。表面上看,完全是在寫景,但里面卻有一種構思安排,就是曹丕選擇這些景致來襯托情感,這些景致經過了詩人的擇取,是完全自發形成的景致。
劉禹錫《秋詞二首》(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看萬里晴空,一群白鶴飛上九天,于是把自己的詩情也帶到了碧霄。同樣是秋天,有人高興,有人不高興;同樣是看明月,李白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有點傷感。蘇軾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則很飄逸。
第三,詩作中的情感與景物是相互契合的。如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2)受凍部位。凍害大多以主干凍傷為主,主要在地面以上30~50 cm,最高可達100 cm,一般樹體受凍部位多在樹干西北方向,向南方向凍害輕或未受凍。徐香等品種嫁接口及以上部位受凍嚴重。
這首詩是杜甫飽經離亂后,終于在成都草堂有了安身處所,精神稍顯閑適。其中的“花滿蹊”“戲蝶”“嬌鶯”,給人的感覺是飽滿的、明快的,與杜甫此時輕松愉快的心情,非常合拍。
從民歌的起興,發展到文人的觸景生情,有三個方面的變化:第一,詩作是經過構思的;第二,景物是經過選擇的;第三,情感與景物是相契合的。
觸景生情是以景作為基礎,以情作為升華。因情成景,也是詩歌起興的一種發展。可以說,觸景生情,是先看到景物,在這個景物描寫中來襯托一種情感,然后,作者邊看景物邊抒情;因情成景,是先把感情表達出來,然后讓情感驅動景物,是以情感的表達為主。觸景生情是由景到情,因情成景是由情到景。
因景成情的例子,如李清照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凄凄”,就是一種情感體驗。“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也不是景物;“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這時候雖有一種感覺了,但還不是完全的景;下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才是完全寫景。像這樣的景物描寫,都是在感情的流程之中跳躍出來的,目的是襯托感情,讓感情更深一層。
觸景生情的例子,如李清照的《永遇樂》: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夕陽西下,暮云沉沉,這是詩歌意境構成的一個大背景。在這種背景中,詞人點出了一句話:“人在何處?”相思之人在什么地方呢?以此表現自己的孤獨,是正在思念自己的夫君。接著,詞人寫起景物來,“染柳煙濃”,柳樹好像是潑墨染出來的,給人很迷茫的感覺;“吹梅笛怨”,吹支《梅花落》的曲子吧,笛聲非常哀怨,表面上句句寫景,卻句句落在情上,“春意知幾許”。這個時候,詞人非常傷感,開始想,早年時候那些歡快的游玩,如今卻只是晚景凄涼,風雨憂愁。下闋全在寫景,但都是回憶之景,其實就是一種情感的鋪陳,李清照在遙想當年元宵佳節時的盛會情景。這是典型的以樂景寫哀情。表面上,詞人寫的景象非常美,是樂景,是當年車水馬龍時的熱鬧場面,但是這些,卻又處處襯托著自己的傷感:想當年我們在一起多么快樂,現如今卻這般憔悴。這首詞里的景物,完全是詞人為表現自己的情感而精心創制的。
由此可見,觸景生情和因情成景,它們之間的區別是很細微的:觸景生情是先寫景,后寫情;因情成景是先寫情,后寫景。情景交融,既包括觸景生情,又包括因情成景,即這句話表面是景,實際是情,情景全在一句話里,句句寫景,句句寫情。
馮延巳的《鵲踏枝·梅落繁枝千萬片》,把梅花飄落的瞬間描寫得極其細膩: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其中有一種情感,非常纏綿,能讀出執著與力量。“梅落繁枝千萬片”,這句話實際很普通,千萬片梅花在枝頭飄零。“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是說離開枝頭的梅花,似乎不愿飄落。通常,我們一見到落花,就容易有“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感慨,但此處的落梅,卻突破了這種習慣性的心理期待,它們并不甘心逐水遠去,而是“多情”地做著掙扎,“學雪隨風轉”,將最后的花瓣融入風中,似雪一般地轉動。這兩句話最有力量,反映了詞人一種微妙的孤獨感,或者說,反映了人物對生命隕落的一種別樣的感傷。
在這里,馮延巳寫的是梅花,卻總給人一種沉痛的情感。詞人表面上在說梅花,實際是在說自己。當梅花飄離枝頭的時候,它再不可能回到枝頭了,寧可在降落的過程中,再盤旋一會兒,也不愿意立刻結束自己的生命。梅花一落到地上,就“零落成泥碾作塵”,結束了作為花所擁有的美麗使命,結束了曾經的燦爛和光鮮。這里有一種失落的情感。而人呢,也如這梅花,昔日雖喜樂無限,轉眼卻“昨夜笙歌容易散”,只剩得“酒醒添得愁無限”。“愁無限”,這種“愁”是一種繁華過后的閑愁,不是憂國憂民的“愁”。
下闋寫“樓上春山寒四面”,周圍全是青山,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過盡征鴻”,寫的是春天里一群匆匆忙忙往北趕路的大雁。“暮景煙深淺”,晚上暮煙迷蒙,最是思念伊人的時刻。于是,詞人接著說“一晌憑欄人不見”,這時候就點題了:他為什么會寫得這么傷感呢?站在樓上看什么呢?看風景,還是看人?原來是站在樓上眺望遠方,在期待心中的那個她(他)。“人不見”后,會怎樣呢?會“鮫綃掩淚思量遍”。“鮫綃”是女孩子用的手帕,手帕上滴上了女子鮫魚似的淚珠。傳說,鮫魚之淚能夠化成珍珠,詞人以之比喻女孩的淚水,是非常美的。這癡情的女子,就這樣“憑欄”“掩淚”,可等了一個下午,思念的人兒卻始終沒有出現。由思念而導致疑慮,最后她只得“思量遍”地尋找著答案,筆觸愈加凄楚動人。這首詞就是這樣的,句句寫情,又句句寫景,并沒有明寫各種心理活動,而是將情景較為完美地交融起來。
韋莊的《思帝鄉》中,也有一句很飽滿的話:“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杏花全落在了頭上,讓人仿佛見到一片明媚春光。在詩詞的情感與景物結合之中,要有這樣一種飽滿的情緒灌注其中,看似不經意,卻在不經意間有一種情感,有一種力量感,有一種美感。讀詩詞的時候,就要品味這樣的句子,好句不需多,有一兩句就可以將整首詩映襯出來。寫詩的時候,也要精練出這樣的句子,先做到句工,每首詩中有幾句精彩的句子,再做到詩工,形成一個完全精致的詩篇。
“興寄”是通過物的感興寄托作者的情思,“使人思而得之”,甚至“以俟人之自得”,因而成為詩歌創作的范式和品評的依據。元稹說自己的詩“稍有寄興”,認為“沈、宋之不存寄興”,胡應麟言《青青河畔草》“寄興無盡”,肯定其中既有比喻又有寄托;沈德潛特別欣賞阮籍的詩“興寄無端”,認為感興與寄托超乎尋常,令人難測端緒;陳廷焯也用 “寄興無端”來稱贊方回的詩歌創作。興寄,被視為中國詩歌感悟起興、寄托情思的基本方式。
興寄之“興”,或采用“托事于物”的方式,將要說的事,假托于物來言說。或采用“托物興詞”的方式,借助說物來說某件事。《文心雕龍·比興》中說:“興者,起也。……起情故興體以立。”是外部事物引起詩人的情感波動,表現在詩歌中,便是情景交融。還有的詩論家直接說:“興者,情也。”認為興之生發,離不開情緒、情感、情思的波動。興,強調情是詩人觸發外物而興起,又寄托于物而表達出來的。
由此說,詩歌強調的“興寄”,主要是通過具體事物的描寫,以表達作者的內在感情。但“興”或“興寄”是一種歷時的概念,在中國詩歌的演進史上不斷地發展。
劉勰批評漢代文人“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于周人也”,第一次明確區分了比、興的輕重,認為詩歌創作如果拋棄了更重要的“興”,只用“比”,就遠遠背離了《詩經》的典范性。鐘嶸甚至評張華“興托不奇”,認為他的詩“其體華艷”“務為妍冶”,缺少個人情志的植入,使得詩歌空有一張華美的皮。陳子昂認為:“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覺得齊梁詩歌既缺少興情,也缺少寄托,只是個人情緒的反復書寫,缺少了物我相通、物我相感、物我雙觀的質實感,因而大聲呼吁恢復風雅傳統,強調興寄為詩。
在“興寄”的認知中,雖然始終沒有離開“起興”的本義,但后世詩論家的認知,卻發生了較大的變化,認為“興”不僅是一種“托事于物”的寫詩方法,也更側重于其中寄托或興起的情。興寄成為彩麗競繁、其體華艷的反義詞,用以指詩歌應具有充實而有意義的思想內容。這個傾向,與“比興”概念的發展變化是一致的。白居易《與元九書》便說:
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
白居易稱自己有關“美刺興比”的詩為“新樂府”,元稹在《進詩狀》中稱樂府詩“稍存寄興”,元、白對詩歌“比興”和“興寄”的要求是相近的,實際是要求詩歌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能夠切中時弊而托言遙深。用反映現實社會的程度來衡量齊梁時期的詩作,顯然“興寄都絕”;即便是李白的詩作,也缺少杜甫那種對現實不依不饒的強烈關注。
唐宋以后,詩詞的“興寄”在理論上得到了全面的闡釋。胡應麟、許學夷多次用“興寄”的深淺來評論詩歌的優劣。到了清代,詩論家甚至認為“伊古詞章,不外比興”,刻意強調沒有比興,就不稱其為詩,以至一切文學作品,無不是用比興寫成的,這就把比興的地位提得更高了。清代詩論家不僅強調托物寓情的普遍意義,還不滿足于一般的寄托,要求這種寄托,要具有廣泛的意義,能夠多維度地引起讀者的共鳴。陳廷焯便言:“托喻不深,樹義不厚,不足以言興。深矣厚矣,而喻可專指,義可強附,亦不足以言興。”強調情與物之間,要有深刻的內在聯系,而不是勉強的起興比附,才算得是真正意義上的“興”。
“興寄”之所以能成為一種基本詩法,甚至被視為詩歌品評的內在要求,是由其本身的特點決定的。首先,“興”不是人為的規定,是從《詩經》的實際創作經驗中逐漸形成的,又在歷代詩人的創作實踐中不斷豐富起來。“興”實際體現了人類面對外部事物時的基本思維、情緒生發模式,符合詩歌生成的基本規律。由于強調詩以言志,詩歌是出于表達詩人的某種思想感情而作,沒有思想用意、感情寄托的詩,只是文字的堆砌。但情感又不能虛空地說出來,要借助于一定的事物,通過具體的形象而陳其情,這樣的情感表達,才有了附著物,才能有形象感。托物言情正是“興寄”的基本特點,受到歷代詩人的普遍重視,并不斷豐富,不斷深化,不斷完善。
“興”的使用,常常是“觸物起情”“借物興情”“托物寓情”等,大多不能離開“物”的作用。這個“物”,指的是引入詩歌,并作為詩人情志附著的形象,因此,“興”“象”就成了無法分割的藝術創造。正因為詩人抒情言志,必須通過一定的形象,在情與景的交融過程中,便具有了興寄遙深的特征。如《詩經·小雅·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劉熙載認為:“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過曰春往冬來耳,有何意味?”僅說“春往冬來”,的確毫無詩味,甚至不成為詩,而將年來歲往的情緒,附著于一歲一枯榮的楊柳時,情思便顯得悠長,感情的回蕩空間,也顯得空曠,給讀者的體驗更顯得回味無窮。
運用“興寄”的托物寓情,不只是為了有詩意、詩味,還能夠增廣詩歌的想象空間。詩詞篇幅短小,怎樣才能使有限的篇幅,容納豐富而深厚的內容?興寄便是常用的技法。如王安石的《送呂望之赴臨江》:
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余。
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
呂望之出守臨江,就像黃雀敢于遠飛而無遭捕殺之慮。魏慶之《詩人玉屑》中說:“詩才二十字耳,崇仁愛,抑奔競,皆具焉。何以多為!能行此言,則虐生類以飽口腹,刻疲民以肥權勢者,寡矣。”認為王安石乃用此詩,勉勵呂望之要振翅高飛。
興寄,將有限的語言濃縮在有形的物象之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使得詩歌不是直白的情景描寫,而是帶有舉言又止、言外有言、意外有意的意味。鐘嶸《詩品》釋“興”:“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我們現在所說的“言有盡而意無窮”,便是從此而出。其實,能發揮“有余”或“無窮”作用的,主要是詩中的物象。深得文理的劉勰就說:“物色盡而情有余。”物色,是事物的形象;情有余,是形象感的畫面,能夠讓讀者生出無窮的情感體驗。我們常說“意在言外”,就是借助形象而產生的象外之意。梅堯臣曾說:
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
梅堯臣認為,詩人并不直言旅途的愁苦,而是通過形象的刻畫,生動地再現了行旅之苦,寄托著行旅之人愁于路而想家的情緒,比直言愁苦更為動人。
關于興寄的藝術魅力,李東陽也做了一個全面的總結:
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
這段話具體說明了“興寄”的作用:直質的陳述,只能是言盡意止,沒有感人的力量。詩歌,必須把感情寄寓在形象之中,讓讀者不知不覺地從形象中受到感染,才能產生意味無窮的作用,詩人的人格、修養、胸襟、情志在有形的物象之中,得以藝術化地呈現,使讀者受其浸染而想象,得其感動而深思。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94頁,第602頁。
①〔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頁。
②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40頁。
③④洪興祖:《楚辭補注》,白化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頁,第2—3頁。
⑤[13]〔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注·比興》,范文
⑥〔北宋〕司馬光:《溫公續詩話》:“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也。”
⑦〔明〕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
⑧《敘詩寄樂天書》,見〔唐〕元稹:《元稹集》,冀勤點校,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06頁。
⑨〔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2,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2頁。
[10]〔清〕沈德潛:《古詩源》卷6,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36頁。
[11]〔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5,杜維沫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58頁。
[12]〔唐〕賈島:《二南密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
[14]〔南朝·梁〕鐘嶸:《詩品》:“其源出于王粲。其體華艷,興托不奇。巧用文字,務為妍冶。”
[15]〔唐〕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見陳鵬校注:《陳子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
[16]〔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自序》,杜維沫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頁。
[17]〔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6,杜維沫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58頁。
[18]〔清〕劉熙載:《藝概注稿·詩概》,袁津琥校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89頁。
[19]〔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注·物色》,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94頁。
[20]〔北宋〕歐陽修:《六一詩話》,鄭文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0頁。
[21]〔明〕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校釋》,李慶立校對,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