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柏老人集》文獻體例略論

⊙劉成龍 徐琳［嘉興學院文法學院，浙江 嘉興 314001］

《紫柏老人集》，凡二十九（或作三十）卷，明天啟元年（1621）由憨山德清組織紫柏弟子輯錄而成。真可（1543—1603），號紫柏、憨憨子、憨憨陀、紫柏老人，世稱“紫柏大師”，俗姓沈，世居吳江（今屬江蘇）。年十七于虎丘慧輪處出家，二十歲受具足戒，后入武塘景德寺閉關三年，期滿游五臺，參訪遍融、笑巖諸師。師一生很少開堂說法，也從未做過寺院住持，但他誓志弘揚佛法，主持刻印方冊大藏經，推動十幾處寺院的復興，積極振興晚明佛教。憨山德清在《紫柏老人集·序》中評價紫柏：“今去楚石二百余年，有達觀禪師出，當禪宗已墜之時，蹶起而力振之。得無師智，秉金剛心。其荷負法門之志，如孛陵之血戰。縱張空拳，猶揮駐日。雖未犁庭掃穴，而一念孤忠。與嚙雪吞氈者，未可以死生優劣議也。真末法一大雄猛丈夫哉。然師賦性不與世情和合，至老見客未效一額手。雖未踞華座，豎槌拂，然足跡所至半天下。無論宰官居士，望影歸心，見形折節者，不可億計。”（X73p135）康熙二年（1663），錢謙益另集紫柏雜文、詩偈、書信、語錄等編《紫柏尊者別集》四卷，其在《別集序》中評價紫柏：“二百年來傳燈寂蔑，尊者挺生東吳，氣宇如王，蹴踏天下。機緣悶現，從地涌出。實有關于國運隆替，法運廢興，未可以凡心世智妄為此量也。”（X73p401）黃宗羲亦盛贊“有明自楚石以后，佛法中衰，得紫柏、憨山而再振”。

明天啟元年，憨山德清組織紫柏弟子將真可詩文、偈頌、語錄、書信等輯錄成書，編成二十九卷（或作三十卷）《紫柏老人集》。真可一生很少刻意為文，除《長松茹退》和書信為其親筆著述外，其余文章皆為門人記錄。故《紫柏老人集》在體例上較為松散，內容龐雜，且有重復、遺漏等情況。

我們以2005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所出《紫柏老人集》為底本，考察其體例結構。是書匯集了真可禪師平生所著重要詩文、論述，編纂者求全亦求精，全書文獻體例復雜，涉及21種文獻體例，包括圜中語錄21篇，法語15篇，釋經論11篇，緣起13篇，疏14篇，序9篇，記9篇，文5篇，題11篇，跋49篇，拈古1篇，贊43篇，頌古1篇，偈52篇，雜說31篇，雜記1篇，解《易》1篇，銘18篇，書54篇，詩534篇，歌82篇。

《紫柏老人集》中的圜中語錄、法語、緣起、書信等四類較為直接地反映了紫柏大師的生平及主要佛學思想，具有重要的研讀價值，故本文對此四個部分逐一進行論述，在明體例之別的同時，試窺真可禪師獨特深邃的宗門思想。

一、圜中語錄

語錄是記錄禪師所說過的話，一般在禪師身后由他人（多為該禪師的法嗣）結集而成。《紫柏老人集》中的“圜中語錄”是紫柏大師晚年蒙冤入獄時期的示眾語，對研究大師晚年思想具有重要價值。

萬歷二十八年（1600），朝廷征收礦稅，宦官乘機擾民，南康知府吳寶秀拒不執行征稅命令而被逮捕，其夫人陳氏憤死，紫柏多方調護，并發出“老憨不歸，則我出世一大負；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傳燈》未續，則我慧命一大負”（X73p141）的感慨。紫柏慷慨激昂的言論，引起了朝廷的側目，門下弟子與德清等人皆力勸他盡速離京。不久，謗言四起，忌者乘機誣陷他濫用公帑，制作“妖書”。萬歷三十一年（1603），紫柏蒙冤被捕入獄，同年十二月，執政法司將其定罪論死。

《紫柏老人集》“圜中語錄”收錄了紫柏大師入獄后示眾之文21篇，展示了大師對福禍的超然、對救世的執著、對弘揚佛法的關切。圜中語錄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對信徒的指示教誨，如《示潭柘寺僧眾》：“為福致殃，為惡致祥。此何因耶？因自多生，凡夫不覺耳。”（X73p145）表面雖論禍福因果的內在聯系，實則體現了大師對禍福的超然。又《被逮答檀越》中說：“達朽既被逮……吾諸大乘沙門，以利濟為事。”（X73p145）這一處則體現了紫柏大師對救世的執著，身為出家之人，又處囹圄之中，但他始終不忘沙門救世濟民之職。

另一部分展示了紫柏大師對佛法義理的深邃理解，如《與曹直指夜談》：“宴坐石上，安用杖為？無用之用，世人莫知。”（X73p145）紫柏將老子“無用之用”的哲學思想融入其對佛法的闡釋，所謂佛法無須有任何依憑。紫柏又以“事無大小，理無淺深，聲入而心通矣”（X73p145）暗示僧徒心的領悟是通向佛之悟境的最好路途。

二、法語

法語即講說佛法之言。紫柏奔走一生，從未做過住持，故而只有“法語”傳世，而無“上堂”“普說”之類。

禪宗至于明朝，已有衰微之勢，而紫柏大師畢生都致力于恢宏禪宗。在實踐上，他修繕寺廟，刻經書，欲與憨山大師修《傳燈錄》，救世濟民。在思想上，當禪門衰落、禪風凋敝之時，他以恢宏禪宗為己任，大力倡導文字般若，力圖以此和會三教，融通各宗學說，為禪宗的復興尋找一條新路。

“法語”部分融攝了紫柏大師對文字般若的詮釋，如：“夫般若有三種，所謂‘文字般若’‘觀照般若’‘實相般若’是也。……娑婆教體，貴在音聞。有音聲然后有文字；有文字然后有緣因佛性；有緣因佛性，然后能熏發我固有之光；固有光開，始能了知正因佛性，在諸佛不加多，在眾生不加少。”（X73p153）

禪宗力排文字，強調參修是悟入的唯一途徑，至臨濟、溈仰更是將棒打喝罵作為接化僧徒的重要手段。紫柏大師在“法語”中重提文字般若的重要性，竭力排斥經教弊端，整頓胡弄棒喝之風，大膽提出以文字般若、佛祖經教作為拯救禪門的復興之路。

紫柏指出，自達摩以來，歷代祖師皆重視“文字三昧”，其云：“釋迦文佛以文設教，故文殊師利，以文字三昧輔釋迦文。”（X73p148）“語言文字，如春之花，或者必欲棄花覓春，非愚即狂也。”（X73p148）

三、緣起

緣起是一種敘述編輯、著作或舉辦某種事情的緣由、宗旨的文字。《紫柏老人集》中的“緣起”較為詳細地記錄了紫柏在恢宏禪宗上的重大實踐。

《刻藏緣起》中說：“嘉隆間，袁汾湖以大法垂秋，僧曹無遠慮，不思唐宋之世，大藏經板，海內不下二十余副。自元迄明，南都藏板，印造者多，已模糊不甚清白矣，且歲久腐朽。燕京板雖完壯，字畫清白顯朗，以在禁中，印造茍非奏請，不敢擅便。又世故無常，治亂豈可逆定？不若易梵夾為方冊，則印造之者價不高，而書不重。價不高，則易印造；書不重，則易廣布。縱經世亂，必焚毀不盡，使法寶常存，慧命堅固，譬夫廣種薄收，雖遭饑饉，不至餓死。”（X73p252）

該文詳細記錄了方冊本《大藏經》刻印之緣由。《大藏經》自元至明有《南藏》和《北藏》，但《南藏》版因造印過多，字跡模糊不清，且為梵夾本，造價高昂；《北藏》版雖字跡清晰，但藏于宮中，請印不便。由于以上種種，將《大藏經》改梵夾為方冊成了當務之急。但刻印方冊本《大藏經》困難重重，刻藏首先需要大量資金，而改易梵夾為方冊又被時人冠上“不尊重”的帽子。“金玉尊重，則不可以資生。米麥雖不如金玉之尊重，然可以養生。”（X73p253）紫柏對時人之短見予以反駁。方冊《大藏經》初刻于五臺山紫霞谷妙德庵，后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南遷。自《大藏經》刻印南遷后，紫柏大師積極推動并主持《嘉興藏》的刻印，使《嘉興藏》成為眾多佛教經典中獨具特色的一部。

四、書信

在傳揚佛法上，有一批居士、文人與紫柏志同道合。紫柏與他們長期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系。《紫柏老人集》中收錄了大量紫柏書信，其中包括與湯顯祖、馮夢禎等社會名流的書信。

紫柏曾屢次勸說湯顯祖皈依佛門，但湯最終未能出家，僅愿意禮紫柏為師。

《與湯義仍》中說：“愿寸虛不以野人道淺學少，略其玄黃，而取其神駿。神駿者，即野人望寸虛之癡心也。又野人今將升寸虛為廣虛，升廣虛為覺虛，愿廣虛不當自降。”（X73p347）

與湯顯祖不同，馮夢禎十分贊同紫柏的思想，更在刊刻《嘉興藏》時給予鼎力支持，紫柏對其十分倚重，時常與其研討佛法。《與馮開之》中說：“惟先生念我戒壇，佛祖慧命所系，即為我抖擻根塵，堅智愿力，大舞筆頭三昧，成就孚翁，普現色身，利罩無方。幸甚！”（X73p354）

《紫柏老人集》中另有釋經論，即對佛經之解釋；疏，即向佛祖、菩薩陳述事情或愿景；文有禮文、祭文、悼文；拈古，即拈出古則公案以點化禪人；贊是贊嘆佛相好、功德等之偈頌；頌古，對禪家提撕的公案，以偈頌形式揭示其意旨；偈，即唱詞；雜說為議論文體；雜記，即小故事集；解《易》是紫柏對《易經》的解讀，等等。

《紫柏老人集》因由紫柏后學將其詩文、語錄匯集編纂而成，故內容龐雜，涉及文體眾多。其中的語錄、法語、緣起、書信等四類較為直接地反映了紫柏大師深厚的佛學思想和振興佛教的舉措，展示出大師對福禍的超然、對救世的執著、對弘揚佛法的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