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曉[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繡枕》是民國作家凌叔華創作于1925年的短篇小說,講述了待字閨中的舊式女子“大小姐”為謀求如意郎君而精心刺繡一對靠墊,最后希望落空的故事,揭示了五四運動后處于新舊文化交替中舊式貴族女子的矛盾處境。故事以這對靠墊,也即后來的繡枕作為線索:兩年前的炎炎夏日,大小姐奉父之命趕工繡一對靠墊,它將作為一件禮物送到白總長家,大小姐在這辛苦的刺繡過程中,暗暗期許著借此獲取白總長家二少爺的青睞;兩年后,這對靠枕輾轉回到了依然待字閨中的大小姐手中,原先鮮亮精美的靠墊已遭污染,被改裝成了仆人小妞兒的枕頭。原來,這對精美靠墊送到白總長家的第一天,就被喝酒的客人吐臟和踩踏,隨后二少爺將其賜予下人,大小姐的希望也隨之落空。
在此,靠墊既是一件禮物——對于老爺來說,華美的靠墊贈送給白總長,有結交權貴的意味,又是表露大小姐心意的一件信物。正如詩人翟永明在《天賦如此——女性藝術和我們》中所言:“一針一線,既能穿絲結物,也能縫新納故。古代婦女除了用作女紅外,也被當作筆墨傳達的心意。”在當代中國,這一習俗仍以編織較為簡單的圍巾、毛衣贈予情人的形式繼承下來。《繡枕》中,當張媽打趣大小姐和白總長家二少爺時,大小姐臉上的紅暈及后來被閨中女伴取笑后的羞赧和喜悅,已昭示了她對這一可能的婚事及婚嫁對象的期許和希望。拆了又繡的鳥冠子、配了十二色綠線的荷葉、用了四十多樣線的鳳凰尾巴……細密繁復的刺繡品中潛藏著她的少女心意。所不同的是,靠墊作為信物并非是私下贈予心上人,而是以父親的名義公開地贈予白家,這既是高門貴族女子在禮制規范下的矜持,更顯示了家族聯合的婚姻實質。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靠墊還是一份嫁妝。白家二少爺是大小姐潛在的“未婚夫”,靠墊正是女方用以締結婚姻的一部分資產。美國學者白馥蘭曾在論述婦女紡織時說,“與窮人家女子裝在嫁妝箱中適于銷售的布料一樣,上層婦女的嫁妝也是建立新娘較高地位和贏得尊敬的手段”。而嫁妝的內容往往是新娘親手織造的布料,在貴族家庭中,織造被技術要求更高的刺繡取代,以此來增加陪嫁的經濟和個人價值。在《繡枕》中,大小姐費盡心思的成果——靠墊是精致華美的,富于實用性和象征性。它的實用性來自于大小姐精湛的女紅技巧,象征性乃是大小姐的女德和所代表的社會階層,兩者皆是大小姐在婚后贏取較高地位的必要因素。《寧波謎語》中詳細地解釋了女子刺繡的符號意義:“女孩子學習刺繡出于兩個目的:準備嫁妝和滿足為人兒媳的嚴格要求。每一個年輕女孩有責任為所有嫁妝所需的鋪蓋、鞋子等繡花。刺繡是德行的一種象征,也是社會階層的一種標志。對繡花來說,一個人必須有閑暇、長年的訓練以及所有那些與這一特殊生計相伴的設施:一間潔凈的房間、天熱時的一把扇子、精致的絲線和繡花針、擺放繡花架的空間。”由此看來,刺繡所花費的時間、精力及其所匹配的設施,都是對繡女的社會階層和社會地位的注解。大小姐花了半年時間來繡這對精細的靠墊(從文中可以推斷出,從春天一直繡到三伏天),其間需要仆人張媽打扇子,需要一間清凈寬敞的房間以及各色珍貴絲線,而這一工作的前提是她常年刺繡所積累的豐富的女紅經驗,且其刺繡目的并非為了在經濟領域流通——這些都表明了大小姐所來自的社會階層,并向潛在未婚夫及其家族傳達信息。與大小姐形成身份對照的小妞兒,則既無閑暇也沒有掌握相應的技術來承擔這樣的刺繡工作,她們所掌握的僅限于基本女紅技術。由于階級差異而無緣欣賞靠墊的小妞兒,最后將被損耗的靠墊縫補成了枕頭,可見小妞兒也懂得基本縫紉編織技術。“可以說,每一個少女,有意或者無意,都在為出嫁那天做準備。龍和鳳、鴛鴦和蝴蝶,每一種圖案都是夫婦之樂的一種象征。”靠墊上那花費巨大功夫的鳳凰,也是大小姐對夫婦之樂的向往。
不僅如此,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嫁妝,靠墊也在經由新娘到未來夫家的展示過程中,轉而成為一種公開的教育。在《陪嫁妝奩》中,湯康雄描述了民國時期寧波地區準備嫁妝的過程,展現了嫁妝(新娘的刺繡品為重要組成部分)成為一種公開教育的現象,其地習俗規定:女子在出嫁前必須親自上棚針繡,繡品,也即出嫁妝奩包括枕套、床圍、鏡蓋、花鞋之屬,這些陪嫁妝奩通常用扛箱裝載,“富貴人家,百數十扛,不足為奇,道經之處,觀者塞途,莫不嘖嘖稱羨”。《繡枕》中,張媽對大小姐的手藝贊嘆不已時曾說道:“哼,這一封靠枕兒送到白總長那里,大家看了,別提有多少人來說親呢。門也得擠破了。”可知女子精美的刺繡會為自己及其家庭贏取好的名聲。現實情況也的確如此,“做完那對靠墊以后,送了給白家,不少親戚朋友對她的父母進了許多諛辭”。靠墊背后隱藏了這一信息:大小姐的父母以多么高超的技術培養了她,因而才為她的父母贏來許多諛辭。可以想象,這一現象轉而對其他貴族女子及貴族家庭提出了女紅訓練上的要求,進而成為一種公開教育。只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拋棄舊文化”的浪潮里,大小姐的命運顯示了她們長久所受的女紅訓練的不合時宜。
以上主要從目的、作用角度來看靠墊的意義,從靠墊的制作過程來看,可以發現刺繡乃至女紅活動蘊含著更為豐富的意味。在“男耕女織”的時代,婦女作為重要生產者,其女紅活動具有經濟層面上的意義,而隨著紡織品生產的商業化和專門化過程,女性不再是紡織領域的主要生產者和關鍵技術掌握者,女紅的經濟意義逐漸弱化,更多地呈現出道德層面的意義——出于培養女德的考慮(關于這一變化,白馥蘭的著作《技術與性別——晚期帝制中國的權力經緯》中有細致具體的論證)。
與此同時,女紅的內容在不同階層中發生分化:貴族階層的女子由于并不需要紡織、縫紉等獲取經濟價值,轉而從事刺繡,這是一項更加耗費時間和精力的活動,能打發大量閑暇時光。精湛的刺繡手藝出自于長久的訓練,因而這種訓練往往從女子小時候開始。大小姐繡出活靈活現的翠鳥,并博得許多稱贊,這絕非短期之內學成的技藝。“光陰一晃便是兩年,大小姐還在深閨做針線活”,一個“還”字,點明了大小姐長期刺繡并將一直繡下去的情形。這樣長期的訓練意味著什么呢?“紡織的學習教導著基本的婦德如勤奮、節儉、有條理和自律。在古代早期,出身高貴的女孩從八九歲學習紡織,其時,她們的兄弟開始讀書和服兵役……雖然上層家庭早已在市場上買布以供需要,但父親仍然訓誡女兒學習紡織以懂得尊敬下層人民的辛苦勞作,織麻布以習得節儉的美德。”紡織教導著勤奮、節儉、有條理和自律,刺繡作為女紅活動也教導著勤奮、自律和欲望的節制。《繡枕》對大小姐刺繡時的身體動作描寫,有開頭的“大小姐正在低頭繡一個靠墊”“大小姐答完仍舊低頭做活”“大小姐抬頭望望小妞兒……她不覺皺眉答”“大小姐換線時偶爾抬起頭往窗外看”“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胳肢窩汗濕了一大片了”這五處,可以發現大小姐在刺繡過程中是幾乎靜坐不動的,而刺繡本身也是一整套細微的動作,在漫長的時光中,“只聽見繡花針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緞子的聲音和那扇子扶扶輕微的聲響”。刺繡時安靜而細小的身體幅度,“實際上也直接構成了身體性的訓練,它意味著節制而不是放縱、柔順平滑而不是狂放不羈、精細的魅力而不是強壯的力量”。張媽夸贊大小姐時,“大小姐嘴邊輕輕的顯露一弧笑窩,但剎那便止”,這正是一種自我約束,是情感表達的限度與節制。
另一方面,漫長的女紅活動也足以消耗女性的全部欲望,從幼年到出嫁,從娘家到夫家,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復動作中,女性的欲望被磨平、撫順。翟永明的詩歌《編織和行為之歌》中“那女人兩手不停/她編織一件衣裳/毛茸茸的衣裳手感柔軟/表面像桃子,豐滿、蟄手/她置入一顆孤獨的心/消耗她的激情于是平靜”,表達了同樣的觀點。這一點與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看法一致,曼素恩的著作《綴珍錄——十八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中有一處注釋里提及了基督教傳統中貞潔與紡織品之間的聯系:“處女(spinster)”一詞就反映了貞潔與“勤奮的獻身于紡織和刺繡”之間的關系。除此之外,“刺繡是比紡紗織布更‘純潔’的,因為紡紗織布者不得不下到田野去幫助耕種和收獲棉花等物,這使她們必須與男人接觸”。這或許從另一角度解釋了小妞兒為何沒能欣賞到尚處閨閣之中的靠墊:大小姐見小妞兒很臟,便拒絕了小妞兒看一看靠墊的請求。這里的“臟”,極可能不僅僅指代物理意義上的污垢。作為下人,小妞兒在勞作中須與不同的、更多的人群打交道,受到閨閣外公共空間的“污染”,這與處于單純閨閣世界中的大小姐是不相合的。為了不弄臟潔凈的線,大小姐不停地洗手然后涂上滑石粉,小心地保持這對靠墊的潔凈,如同保持自己的貞潔。在故事結尾,我們發現這對靠墊原來早在做好送去白家的當天,就已被吐臟、踩踏,這意味著大小姐的作品——包括靠墊和她自己(靠墊是大小姐創造的一件藝術品,在這過程中大小姐也用傳統女性道德觀創作、塑造著自己)——并未得到應有的期待中的重視,反而被男人忽視乃至于鄙棄。
事實上,在大小姐塑造自己的同時,她就如同靠墊一樣,兼具“產品”與“藝術品”的雙重特征:一方面是按照市場需求(男性需求)來創造,具有一定標準、規格,以刺激消費者(男性)的欲望為目的;一方面具有觀賞性、品評性。這也就注定了大小姐的必然命運:作為一件藝術化的“物”,無論是否“銷售”出去,物在流通、使用的過程中都要面對磨損、破舊、廢棄的結局。繡枕上的翠鳥原先是靈動而富于生命力的,“那翠鳥的眼睛望著池子里的小魚兒真要繡活了,那眼睛真個發亮”,到后來“這鳥聽說從前都是凸出來的,現在已經踏凹了”,以及“這荷花不行了,都成了灰色”,物在流通過程中被損耗,與大小姐(女性)被損耗的生命相匹配。這與張愛玲對女性的描述如出一轍,如“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越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總的來說,《繡枕》中的女紅活動具有道德規范意義,“繡枕”即無數個如大小姐般的女性的生命價值隱喻,從此生發開去,可以發現女紅活動在界定女性身份、確立女性地位和建構女性空間等多方面均具有重要意義。
1 翟永明:《天賦如此——女性藝術與我們》,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59頁。
2 6 〔美〕白馥蘭:《技術與性別——晚期帝制中國的權力經緯》,江湄、鄧京力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頁,第162頁。
3 4 張國剛、余新忠主編:《新近海外中國社會史論文選譯》,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頁,第202頁。
5 張行周:《寧波習俗叢談》,民主出版社1973年版,第213頁。
7 宋曉萍:《女性書寫和欲望的場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頁。
8 9 〔美〕曼素恩:《綴珍錄——十八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定宜莊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0頁,第221頁。
10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