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欣[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99]
18世紀的席勒在《美育書簡》中創立了“美育”這一概念,其以德文命名實則來源于鮑姆嘉通的“Aesthetica”之“美學”的名目。本義為感覺學、感性學的“美學”在席勒“美育”之創立的含義之外增添了以美改造客體的實際功用性目的。
實際上,古希臘時期的柏拉圖在其《理想國》中早已不自覺地將“美育”或言“音樂教育”的文藝功用性當作營構理想國中完美公民的堅實法則之一。在“音樂教育”呈鏈條般勾連《理想國》前后文意之際,柏拉圖篤定“理念”至上的言說話語機制是在久已有之的“詩與哲學之爭”的歷史語境中的交鋒產物。遙遠的古希臘神話和《荷馬史詩》在神話—巫術主導的感性思維模式下將神與英雄等非現實人類的理想形象奉為生活的圭臬,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理性至上的哲學卻將神話與史詩中“人”之缺失的文化話語權交給真正屬于“人”的理性哲學。
所以,《理想國》中理想的城邦政治便是由一群經過“美育”熏陶下成長起來的散發著理性主義光芒的完美公民所建構的。他們是柏拉圖理念共相中抽象人格的具相呈現,是感性世界中浸淫著理性光芒的人的真理。
柏拉圖將詩歌逐出理想國的驅逐令不僅是美育之感性教育的缺失,還是將感性與理性做出界限彌合的悖論式求索。無論理想國中的完美公民是否具有現實的可存在性,柏拉圖為理性哲學的吶喊無疑為“公民”即“人”的智慧樹立了權威。
戰亂頻仍的社會語境讓古希臘文明幾經顛簸樹立于世界文明之巔,詩與哲學之爭的古老話題催生出的理性哲學卻讓古希臘的城邦政治培育出了驍勇善戰的智慧公民,而這在神話—巫術主導里的感性思維模式下是無法實現的理想。
當狄奧尼索斯的酒神精神將狂歡的浪漫定格在古希臘神話的崇高卷宗中,就注定成為詩歌必要歌詠的主題之一,它是即興的激情與非理性的瘋癲。亞里士多德給予悲劇來源以酒神祭祀的名義來為悲劇正位,卻仍舊更改不了柏拉圖對詩歌喚醒低等情欲的無情鄙視。在柏拉圖的道德觀看來,詩歌復蘇了人們對痛苦、激情、情欲、哀傷等低級的感官快樂,將不道德的毒瘤留給了年輕人,促成了后代的思想墮落,誠然,這與“美育”之理性道德的本質是相悖的。
在詩歌縱容無盡的快樂和為欲望立法的感性統治的城邦中,民主的意義被無限的引申與放大,每個人都有完全的自由擁有對民主的極致想象,浪漫與狂歡化的國度給予每個人爭取各自心中民主的權利。“詩與愛欲的僭主制相關,哲人則試圖思考本原——或所謂柏拉圖意義上的形式而與詩人區別開來。”詩歌的愛欲性質與城邦政治的僭主制在柏拉圖心中是一個可以畫等號的數學公式。從政治文明的生存語境來看,詩歌步入的終極境地不啻可以毀滅古希臘城邦的僭主制。因而,不論從道德抑或政治的完整性上考慮,詩歌的生命都不足以長久。
柏拉圖所痛心疾首的,實則并非詩歌之道德敗壞的劣性或宗教意義上的瀆神性質,而是它模仿的本質與理念至上的知識理性的二元對立。詩歌的模仿本質讓隸屬于神話—巫術的感性思維主導下的史詩或抒情詩統統歸于理念的映像,與真理隔了三層。正因為無法抵達真理性的絕對真實,詩歌便無法在人人狂歡的想象中表達民主的唯一,人人占有異樣的想象民主并極力為之奮斗的結果自然成為欲望性的僭主制。
在這種模擬的現象界中,非真理的詩歌更與模擬的現象相隔甚遠,與真理的距離更是遙遙相望,所以,柏拉圖理想中的公民絕不會在倡導模仿而非真的詩歌中走向自我的完善而統領城邦。這樣一來,詩歌的末路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便成為預先設置好的結局。在這里,詩與哲學之爭的詩歌便因模仿的非真失去了存在的一切合法性依據,哲學獲得了勝利。
詩歌賴以生存的想象思維的浪漫沃土無法在希臘理性精神閃耀的雅典培育一個理智康健的公民。“洞喻”理論形象而不免尖酸地描述形容了現象界里感性唯一的愚蠢人類:洞穴式的地下室里住著一群被縛住手腳與頭頸的人,他們終日無所事事地待在黑暗的洞穴,所見的一切皆為理念世界的真實幻影,而他們把幻影的真實當作理念的真實。即便被得見真實的人類勸說他們的所見非真,也依舊更變不了洞穴里的人們想象真實的幻覺。
柏拉圖在《理想國》第七卷中極盡想象之能事地舉例說明現象界里(洞穴)的人們距離真實的遙遠距離與他們的執迷不悟。在柏拉圖看來,那洞穴之外的或走出洞穴之外的人們正是他理想中的哲學家,他們不再執迷于現象的幻影,心中自有對絕對理念真實的唯一信仰。同時,正是這樣追求理念的絕對真實的哲學家才可以作為理想國的長久不衰真正的統治者。
“柏拉圖的形而上學的話語機制,使他把理念看作比現實的東西更為真實,并且理念規范著現實中所有現象的最后確定性。因此,哲學作為‘愛智慧’,就是要去追尋那比現實更為真實的理念的知識,包括美的最高的理念。”柏拉圖致力于培養的理想國中的完美公民,正是這樣擁有“比現實更為真實的理念的知識”,浸潤了“美的最高的理念的”哲學家的化身,這是“美育”在柏拉圖的時代所要擔任的唯一任務。“哲人衛士之所以不是僭主,乃是因為他們限制了自己性的欲望。”不論蘇格拉底這句為哲人辯護的“理性”說辭是否具有弗洛伊德意義上的合法性,哲人或言理性的法杖都以稍顯不容置喙的身份確立在雅典之邦。
柏拉圖對哲學理性的話語權的掌控欲充斥在整部《理想國》的對話中,“他不斷地向他的辯論對手提出這樣的要求:不要舉例子,而要下定義;以及他對可靠的經過論證的知識的追求”。柏拉圖對于“舉例子”的看似恐慌的焦灼,筆者認為可以追溯為對神話—巫術的想象思維統治下的詩歌領域的感性排斥。事實所見,《理想國》里充溢了大量柏拉圖用來闡釋絕對真理的毋庸置疑性而使用的感性例證——神話、史詩和想象性的故事邏輯。
神話—巫術世紀里的感性詩歌原本是與“美育”之感性教育含義的本質相契合,而柏拉圖在《理想國》里卻用浪漫化的對話體一反“感性教育”的模仿非真,在悖論式表象的論證中,暗含了柏拉圖意將理性的絕對寓于感性的變幻中的對理式的狂熱。
我們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可以看到柏拉圖畢生所斥的矛盾書寫:詩體的文本,而詩歌存在的合法性卻在絕對理性統治下的理想國中不得不全身而退,所以,看似悖論的書寫本身讓柏拉圖的質疑者找到了一反其標榜之理論的可乘之機。
“柏拉圖的矛盾之處在于:他在許多地方譴責詩,卻讓詩人成為蘇格拉底的最后陪伴者;柏拉圖的著作一向被視為哲學,卻采取了戲劇或詩的形式,作為哲人的柏拉圖本人也經常被視為‘戲劇詩人柏拉圖’。”而在矛盾表層的書面修辭中,蘊含了柏拉圖構擬的幾欲消弭詩歌與哲學二元對立的理想國的宏偉藍圖,而這一消弭對立的努力在柏拉圖對理性哲學的狂熱謳歌中往往隱而不見。
柏拉圖設置了詩體書寫的悖論形式,卻在《理想國》的邏輯論證中試圖抹殺詩哲兩者的對立。“柏拉圖在《理想國》卷三里向詩人們下了逐客令,又在其卷十里重申這禁令:實際上我們是只許可歌頌神明的贊美好人的頌詩進入我們城邦的。如果你越過了這個界限,放進了甜蜜的抒情詩和史詩,那時快樂和痛苦就要代替公認為至善之道的法律和理性原則成為你們的統治者了。”所以,柏拉圖對詩歌設立的“逐客令”所“逐”之對象實際上是在神話—巫術世界里的感性模式統轄下的非理性詩歌,而其所奉為上座的詩歌依然是出自理性之手的歸于“正義”與“道德”的“城邦藍圖”。
“逐客令”在《理想國》卷十中搖身一變為詩歌的“修身術”,與理想國的完美形態達到高度融合。在這里,柏拉圖已然表明虛幻非真的現象界是具有修葺自身以步入絕對真實的現實世界的可能與機會。在表明這個可能的姿態的同時,柏拉圖亦在潛層文本的修辭中從認識論及本質主義的角度下為詩歌向哲學轉換設下先驗的合理性。在這個轉換的過程中,如何修補轉換過程中所帶來的慣常的漏洞以及承接轉換以后所要繼續改造以臻絕對真實的新城邦就理應成為新的考慮對象。因而,培育具有理性的、共相的完美公民便成為柏拉圖實施“音樂教育”(美育)以構建理想城邦的理論落實的“方法論”。
在柏拉圖看來,完美公民的培育彌合了由詩與哲學之爭所帶來的城邦政治的裂隙,正是為彌補這個歷史悠久的綿長裂隙解釋了柏拉圖《理想國》的詩體書寫的悖論式表象。正如古希臘哲學史家第歐根尼·拉爾修在其《杰出哲學家生平與言論》中的記載——“亞里士多德將其老師柏拉圖的對話風格,視為一種詩和哲學之間的一種‘中間物’。”詩歌的模仿向著哲學的真實轉換——如同“洞喻”理論中終于走出洞穴得以看見理念世界的真實的哲學家一樣(暗喻詩歌的幻象向著哲學的真相趨近)被賦予了先驗的合理性,同樣適用于完美至善的公民培育的先驗之合理。
關于這份“合理”的論證之辭,柏拉圖使用了更為浪漫而夢幻的“靈魂回憶”之言說來進行想象性質的駁論。蘇格拉底在《斐德若篇》論述的靈魂之不朽同樣更具有禪思性質的玄想:人的靈魂在遙遠的從前曾遍游神圣世界的諸多理念的真相,它們因具有永恒的共相而保持如一,人的靈魂因此受到理念真實的洗禮而懂得明辨。當降為肉體的人身見到美善的事物并為之贊嘆之時,實際上是體內的靈魂回憶起了曾經見到過的理念真實的美。因此,并非現象界先天存有美麗的事物,而是現象界“美麗”的事物恰巧與理念世界中“美麗”之理念完美契合而已。所以,人類無法依靠自身肉體識見美善,只有靈魂才是將思維駛向理念真實也即永恒真實的唯一舵手。人的靈魂“從雜多的感覺出發,借思維反省,把它們統攝成為整一的道理。這種反省作用是一種回憶,回憶到靈魂隨神周游,憑高俯視我們凡人所認為真實存在的東西,舉頭望見永恒本體境界那時候所見到的一切”。
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圖借用了神話—巫術的想象性思維將理念之上的絕對真實賦予了先驗存在并無須論證的合理性,無論是否存在譫妄的虛幻,這份論詞都已將人類與生俱來的認識理念真實的能力賦予了絕對的肯定。從此,詩歌的王國可以不再描述神性的光輝而忽視人類的識見,相反,詩歌將會因歌頌理性和求索理性真實的人類而與哲學趨近,這正是理想國期望的完美的詩歌。
正因為人類的靈魂早已先驗地接受了理念真實的洗禮,肉體的蒙蔽卻遲遲無法讓體內的靈魂掌舵,因此,培育理想國的公民以“美育”的教化進而喚醒他們心中遙遠的對于理性的記憶成了柏拉圖整治政治文明的必要。只有存在于遙遠的神圣世界里的人類——恢復了識別理性共相能力的公民才具有統治理想國的絕對資格。理想國真正的靈魂所在,正是這樣一群擁有理性共相的完美公民,絕對真實的理念在他們的頭腦中代代相傳,理性的薪火綿綿不絕,這正是古希臘文明翹首企盼的宏偉愿景。
柏拉圖在《理想國》里闡釋的古老問題“詩與哲學之爭”用詩體的形式表達了理性的權威,同時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宣揚了對詩歌的“逐客令”。越過表面悖論式修辭的潛層文本,實際上暗含了柏拉圖亟待彌合詩哲二分的隱約期待,或者說,“詩的哲學”正是柏拉圖期望的本真的詩和本真的哲學。在實現這份期待的過程中,柏拉圖構建了一個完美的理想國,只有以“音樂教育”的“美育”手段,將神話—巫術世界里迷狂的人格祛魅,葆有知識—理念世界里識別絕對真實之能力的完美公民才可以承接感性讓渡于理性并讓理性綿延的理想國構建工程。“想象”共相中的完美公民,是柏拉圖將神的光環祛魅轉而為人的理性立法的標志,是古希臘人學“知識型”文論的典型代表,是古希臘理性文明帶給全人類的寶貴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