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樓子》之神話類型及其文化意蘊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00）

《金樓子》二十卷，乃梁元帝蕭繹所撰，據《梁書·本紀》載梁元帝“博總群書，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辯敏速，冠絕一時。”1《金樓子》所記甚雜，四庫館臣評其云：“其書于古今聞見事跡,治忽貞邪,咸為苞載。附以議論,勸戒兼資,蓋亦雜家之流?！?事實上，《金樓子》中所記載的“古今聞見事跡”中蘊含了豐富的神話事跡，這些神話事跡展現了《金樓子》神話中的文化意義，更體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神話與文學、歷史之間的交融互動。

一、《金樓子》神話分類

《金樓子》所載神話十分豐富，將其進行梳理分類，大抵以感生神話為主，亦有變形神話、仙話神話、自然神話等多種神話類型，主要存于《興王篇》《志怪篇》，雜見于《箴戒篇》等篇目中。

（一）感生神話

感生神話通常是指女子未與男子交合，而是由于一個玄妙的契機，以意感某物、吞取某物、接觸某物、目視某物等形式受孕生子的神話。

《金樓子》的感生神話主要載于《興王篇》中，此篇中許多氏族先祖或先王先帝以感生妊娠的形式誕生，他們的出生被賦予了神秘色彩，從而形成了神乎其神、玄而又玄的感生神話。根據感生的方式不同可將《金樓子》中的感生神話分為五種類型：意感型、見物型、觸物型、吞物型、復合型。

1.意感型

意感型感生神話是指女子意感某物而受孕生子的神話。《金樓子》所載的意感型感生神話共有四則，均存于《興王篇》，如炎帝的誕生是因其母女意感神龍而受孕：“炎帝神農氏，姜姓也。母曰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感女登，生炎帝，人身牛首，有圣德?！?又有意感星辰的感生神話，如少昊之母女節感“大星如虹，下流華渚”4而后“生少昊于窮?！?。再如顓頊的誕生，是因其母女樞意感“瑤光之星，貫月如虹”6。此外，還有意感“長人”的神話，如周文王之母大任“夢長人感己，有胎，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以胎教之。溲于豕牢，生文王”7。

2.見物型

見物感生是指女子看見某物而受孕生子的神話，據《金樓子》載，黃帝的出生便是見物感生：“少典娶有蟜女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樞星，照郊野，附寶孕，二十月，生黃帝?！?此外，堯的誕生亦乃見物感生神話，堯之母慶都在河畔游玩，見赤龍而有孕：“帝堯，字放勛，一名同成育，陶唐氏帝嚳之子。伊祁姓也。母曰慶都，為嚳妃，出觀河渚，遇赤龍而孕?！?

3.觸物型

觸物型感生神話是指女子接觸某物而受孕生子的神話，如太昊之母華胥履大人跡生太昊：“太昊帝庖犧氏，風姓也，母曰華胥。燧人之世，有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庖犧，蛇首人身?！?0

4.吞物型

吞物型感生神話是指女子吞下某物而受孕生子的神話。據《金樓子》載，漢高祖之誕生即是吞物感生神話，其母含始吞下一顆金雞銜來的紅珠而受孕：“漢高祖名季，父名執嘉。母曰含始，入池中浴，見玉雞銜赤珠，名曰玉英，吞之，有孕?！?1

5.復合型

除上述幾種單一方式的感生神話外，還有復合型感生神話，即女子由多種感生方式受孕生子。《金樓子》載禹之出生就較為奇特，其母親脩已先意感流星、后吞神珠，經雙重感生方式而生禹：“帝禹夏后氏，名曰文命，字高密。母脩已，山行，見流星貫昴，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于石紐，夜有神光。”12

（二）變形神話

王增永先生云：“凡是講述各種形體變化的神話都是變形神話。變形神話的心理基礎是萬物有靈觀念?！?3遠古時期，人們信奉萬物有靈，在這種觀念的引導下，動物及植物都被賦予了人類的意識，乃至于可以相互轉化?！督饦亲印酚涊d的變形神話主要講的是人與動物的相互轉化，分為人化動物、動物化人兩種類型。

1.人化動物型

《金樓子》所載的人變形為動物的神話，頗具奇異色彩：“盧躭為侍中，化為雙白鵠；王喬為鄴令，變作兩飛鳧。”14這里，分別講的是盧躭化白鵠、王喬化飛鳧之事。盧躭之神話鄧德明《南康記》亦有所記載，后又被《太平御覽》所引。王喬之神話則見于應劭《風俗通》，《太平御覽》亦存之。

此外，《金樓子》還詳細記載了漢景帝之時修羊公化白羊的神話：“修羊公止于華陰山，以道干漢景帝，帝禮遇之。數歲道不可得，有詔問：修羊公何能?’發語未訖，于床上化為白羊，題其脅曰：‘修羊公謝天子’，后置石羊于通靈臺上?！?5事實上，這則神話看似人化動物之神話，卻充滿道家思想，應與魏晉南北朝道家發展有關，是當時道教文化盛行的反映。

2.動物化人型

《金樓子》亦記載了動物化人的變形神話：“山中有寅日稱虞吏者，虎也；稱當路者，狼也。辰日稱雨師者，龍也。知其物，不能為害矣。”16此言虎化為守苑囿的官吏，狼化為執政之大臣，而龍更為神奇，化為了《山海經·大荒北經》中能幫助蚩尤“縱大風雨”的雨師。關于這則神話，《抱樸子》中亦有載，與《金樓子》大抵相同。

（三）自然神話

原始時期，人類對許多神秘莫測的自然現象無法理解，進而對自然充滿了敬畏與崇拜，他們認為萬物有靈，“在這種‘萬物有靈’觀念的啟示下，他們通過想像、幻想和聯想，以有形的事物去表現無形的自然力，進而創造出自然神的形象和以這些形象為主體的故事，這便是自然神話。”17《金樓子》里也有對自然神話的記載，出現了“火神”“山精”“銅錢精”等神話形象。

據《金樓子》載，夏桀殘暴無德，世間亂象頻出，火神回祿現于黔隧之地：“夏桀時兩日并出，黑光遍天，攝提之星失其常所。伊洛水竭，天雨血，月流精?；鹕窕氐?，見于黔隧。”18此處自然中的火成為了火神，出現了有關火神回祿的神話。除了出現“火神”外，《金樓子》中還出現了自然界中的山和植物化成的精怪：“山精如小兒而獨足，足向后，喜犯人，名蚑，呼之即止。一名熱六，可兼呼之。夜在山中見胡人者，銅錢精也?！?9山幻化為“山精”，銅錢草幻化為“銅錢精”，二者本是自然事物，卻有了靈性，正是“萬物有靈”觀念下的自然神話的典型。

（四）仙話神話

仙話神話是神話與仙話結合的產物，如《神話學概論》所言：“神仙觀念和神仙故事源于神話，是神話進入文明社會之后分化出來的一個支派。早期的仙話與神話幾乎是無法區分的?！?0《金樓子》中一些故事兼具神話和仙話色彩，我們可稱之為仙話神話。

《金樓子》載舜之神話時，記載了西王母派遣使臣朝賀舜登帝位云：“西王母使使乘白鹿，駕羽車，建紫旗，來獻白環及玦、益地之圖、乘黃之駟?！?1西王母既是神話人物，在西漢《淮南子》等文獻中又乃仙話人物，故其出現使這則神話兼具了仙話特點。

此外，《金樓子》記述秦始皇事跡時也出現了仙話神話：“秦王遣徐福求桑椹于碧海之中，海中止有扶桑樹，長數千丈，樹兩根同生，更相依倚，是名扶桑。仙人食其椹，而體作金光，飛騰玄宮也?！?2這里，“仙人”的出現正乃仙話神話的顯著特征。

二、《金樓子》神話中的文化意蘊

（一）濃厚的圖騰意味

《中國神話史》云：“原始先民非但‘不知其父’，并且不知道性交與受孕之間有什么直接聯系，往往誤認為婦女受孕是由于作為氏族親屬的某一外界事物（包括動物、植物、自然現象等）——即圖騰，鉆進了她的肚子?！?3事實上，上古時期的感生神話與圖騰是息息相關的，而《金樓子》中炎帝族的感生神話便正是這一特征的顯著體現。

《金樓子》在記載炎帝的神話時，稱其母女登在游華陽時意感神龍而受孕：“炎帝神農氏，姜姓也。母曰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感女登，生炎帝，人身牛首，有圣德。”24若據此推測炎帝的圖騰則有兩種可能：一者，是牛圖騰。據《潛夫論·五德志》與《宋書·符瑞上》所載的炎帝之感生神話，均言其母感“神龍首”生炎帝，與《金樓子》之記載大抵相同。龍首通常是牛，可與這則神話中炎帝出生后人身牛首互相印證，由此我們推測炎帝的圖騰可能是牛。二者，是羊圖騰。炎帝姜姓，《說文解字》云“姜，從女羊聲”。一些情況下，遠古時期圖騰與姓氏是緊密聯系的，弗洛伊德的闡釋圖騰崇拜起源時的“惟名論的學說”正是基于這一點，他引用朱麗斯·皮克勒的話解釋道“圖騰崇拜的最重要組成——命名法，實在是由于原始書寫所產生的結果。圖騰的本質就像一個通俗易懂的象形文字?！蹦敲催@么看來也可認為炎帝是以“羊”為圖騰的。其實，牛羊相仿，故無論是牛還是羊，此處的感生神話應是炎帝族圖騰的某種映射。

又據《金樓子》載，黃帝一族的出生皆與“星”密切相關。如其載黃帝之母有蟜女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樞星而受孕，而孔穎達注《尚書》時引《帝王世紀》亦言黃帝之母“見大電光繞北斗樞”25而受孕，二者記對黃帝誕生之記載頗似。又如其載女節意感大星而生黃帝之子少昊，而《初學記》引《河圖》《潛夫論》載少昊之誕生亦因 “火星如虹”26“大星如虹”27。再如其載黃帝之孫顓頊的出生也是由于其母女樞意感貫月如虹的“瑤光之星”，而《初學記》引《帝王世紀》亦言“瑤光之星，貫月如虹”28。除此之外，黃帝之玄孫禹也是感“星”而生?！督饦亲印份d禹之母脩已先意感流星、后吞神珠，經過雙重感生方式生下禹，而《史記·夏本紀》張守節《正義》引《帝王紀》亦云：“流行星貫昴，夢接意感?！?9又，《潛夫論·五德志》亦云：“后嗣修紀見流星，意感生白帝文命戎禹?！?0

關于黃帝族的圖騰，歷代研究者們提供了多種可能，較為常見的為熊、龍（蛇），鳥等，眾說紛紜。其中，許順湛先生提出“黃帝族中有以電和星辰為圖騰的氏族。”31根據上文對《金樓子》中黃帝族感生神話之探討，這種說法顯然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

隨著歷史的發展，遠古的圖騰逐漸消亡，不為人知。然而，神話卻以其獨特的形式將之保存了下來，我們可通過對神話的研究挖掘，找到遠古的圖騰痕跡，《金樓子》中常常出現于黃帝族感生神話中的“星”，或許便是我們所要探尋的黃帝族圖騰。

（二）強烈的政治色彩

《金樓子》神話中，若是暴君主政，世間萬物便會亂象頻生。如夏桀統治時期，出現了天有二日、伊洛枯竭等妖異之象，以示夏桀有違天道。相反，伴隨著賢君的往往是祥瑞之象，以示君主順應天命。據《金樓子》載，成湯欲討伐夏桀，“白狼銜劍，有神人身虎首，獻玉鏡、白狐九尾。”32據《尚書·璇璣鈐》“湯受金符，白狼銜鉤入殷朝”，白狼銜劍而來，此謂天命所授；又據《尚書·帝命期》載“鏡喻清明之道，虎喻暴也”，人神虎首的神人來獻玉鏡，此謂以暴力征伐換取清明世界；郭璞注《山海經》稱白狐“太平則出，而為詳也”，九尾白狐現于人世，此謂太平盛世將至。這些祥瑞之兆均為成湯討伐夏桀做了鋪墊，以示這次征伐乃順應天道之舉。

實際上，《金樓子》神話所體現出的如此強烈的政治色彩絕非偶然。蕭繹是一個文人，亦是一個君王，他應是知道神話可以當成一種示意天命所歸的統治工具，故記載其父南梁開國皇帝蕭衍時也將之進行了神化：“梁高祖武皇帝，生而靈異，有圣德。頸光龍液，舌文八字，頂垂帶重丘，額照日象”33顯然，這種神化是出于鞏固自身政權的需要，以此來顯示南梁寶業所建、黃祚所承實是天命所授。據上，《金樓子》所展示出來得如此強烈的政治色彩也便不難理解了。

（三）神話與歷史交融

在《金樓子》中，有些歷史被神話化了，歷史中的人物被抹上了神秘的色彩：歷史中一些君主的出生異于常人，與之相關的感生神話使其顯得神乎其神。還有一些君主或因賢明，或因暴虐，也被出于某種政治需要而神化了，如上文提到的成湯、夏桀、蕭衍等人，再如商朝后期暴君武乙，他因革囊盛血、仰弓射天而觸犯天威，后在河渭平原上打獵時逢雷震而身首異處。

當然，也有一些神話在《金樓子》中被歷史化了，一些神人進入了歷史中，如上文所提到的火神回祿現于黔隧之地，人神虎首的神人向商湯進獻玉鏡等。除此之外，《金樓子》還記載了一些神話中的國家，比如女兒國：據《金樓子》載，女兒國有橫池水，婦人在橫池水中沐浴便可生子，但倘若生下男孩，三年便會死去。這個神話中的國度也被蕭繹如同歷史般記載了下來。

其實，正如王國維先生所言：“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別。此世界各國之所同也?！?4《金樓子》中神話與歷史交融，我們不可將其作為信史。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神話給《金樓子》帶來了文學神秘感，歷史給《金樓子》帶來了文明的現實感，也正是由于這種交融，使我們研究《金樓子》時能在神秘與現實之間游走，這是魏晉南北朝之際神話與歷史的互動，亦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學與歷史的完美融合。

注釋：

1.姚思廉撰.《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135頁.

2.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第1009頁.

3.4.5.6.7.8.9.10.11.12.14.15.16.18.19.21.22.24.32.33.分別參見于蕭譯著、許逸民校箋：《金樓子校箋》，中華書局，2011年，第43-44頁、第58頁、第59頁、第64頁、第143頁、第47頁、第73、第39頁、第163頁、第111頁、第1132頁、第1186頁、第1170頁、第244頁、第1171頁、第94頁、第1156頁、第43-44頁、第128頁、第206頁.

13.20.均參見于王增永撰.《神話學概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39頁.

17.郭預衡等撰.《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1頁.

23.袁珂撰.《中國神話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94頁.

25.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頁.

26.28.分別參見于徐堅等撰.《初學記》.中華書局，1962年，第12頁、第197頁.

27.30.分別參見于王符著、張覺譯注.《潛夫論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22頁、第627頁.

29.韓兆琦撰.《史記箋證》.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3頁.

31.許順湛撰.《中原遠古文化》.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13頁.

34.王國維撰.《古史新證》.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