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韓國小說《素食主義者》中的倫理混亂與倫理選擇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430079）

韓國當代著名作家韓江在2004年出版了小說《素食主義者》，該作以同名短篇《素食主義者》、《蒙古斑》、《樹火》等三篇作品組成。雖然小說敘述的視角和側重點各不相同，卻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講述了家庭主婦英惠在食素后產生了各種奇怪的行動，最后被幽閉在精神病院的悲劇。《素食主義者》的發表在韓國文壇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并在2016年榮獲國際布克獎。評委會主席博伊德·唐金認為，這是一本令人過目不忘的小說，極有力量并且富有創意。1韓國學界也從多個角度進行了解讀，有從生態主義和女性主義批評的理論出發，將小說分成揭露暴力行為而拒絕肉食、對抗暴力的袒露胸脯、以及成為植物三部分來觀察，也有關注主人公抗拒肉食的行為，認為這是對男性上位和女性下位結構的隱喻。

本文以文學倫理學批評為研究方法，通過分析《素食主義者》中英惠食素所隱藏的一系列倫理危機，揭示當今韓國依然存在男權當道，濫用暴力的社會現象，給予讀者以一定的警示和啟發。

一、家庭暴力引發的秩序混亂

家庭是社會的組成細胞，家庭和睦則社會安定，家庭不寧則社會不睦。然而，家庭暴力破壞了家庭關系，成為威脅家庭穩定的主要原因。家庭暴力不僅使受害者留下了難以抹去的身體創傷，也不利于夫妻和睦相處。而且，在家暴環境中成長的孩子往往帶有心理問題，并不斷重復上演原生家庭的悲劇。

在韓江的《素食主義者》中，有關家庭暴力的場面比比皆是。主人公英惠的精神錯亂，與她的父親、丈夫、姐夫實施的身體暴力、精神暴力與性暴力不無關系。在她的原生家庭中，父親無時不刻的暴力使她的童年陰影重重，婚后丈夫的精神虐待和姐夫的誘惑加劇了她的病痛，最終使她走向精神崩潰的邊緣。

小說通過英惠的回憶，講述了她素食的緣由。兒時父親暴力殺狗的行徑，使她對肉食感到抗拒，但父親卻依舊使用暴力迫使她屈服。“你還是不聽話對嗎？讓你吃你就得吃！”，“有勁的手掌劈開了虛空，（英惠）馬上用手抱住了側臉”，面對英惠的反抗，父親“再次扇了她一個耳光”。

英惠的婚姻生活中也充斥著各種暴力。丈夫對她的精神訴求無動于衷，還動輒使用言語暴力，“你沒吃錯藥吧？”，“你瘋了嗎，簡直太不像話了！”，語言暴力使她內心的消極情緒終于爆發，出現了精神障礙。但是，“即使她的狀態實在令人可疑，我也不想考慮去找心理醫生去為她咨詢或者治療”，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丈夫“死死按住她不斷反抗的胳膊并褪下她的褲子時，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噴涌上來”2，性暴力使英惠的精神狀況日趨惡化，當她開始裸露上身，并出現種種怪異的行為后，丈夫對她產生了難堪和厭惡的感覺，為了避免承擔責任，甚至以患病為借口提交了離婚手續，宣告與英惠的婚姻結束。

此外，姐夫也對英惠施暴，對她造成了身心傷害。在得知英惠身上留有還未消失的綠色胎記后，姐夫產生了久違的創作靈感。他誘惑已經患有精神障礙的英惠拍下裸露的視頻，把英惠“逼到了墻面”，“粗暴地封住她的嘴唇”，宣泄了自己隱秘而瘋狂的欲望。不倫的丑聞使英惠受到眾人的指點，父母也與她斷了聯系，徹底使她陷入精神錯亂的境地。

除了英惠，其他家庭成員同樣受到了家暴的傷害。說一不二的父親動輒將怒火和暴力發泄在妻子和子女身上，一味順從的母親對待他人唯唯諾諾，“真是沒臉見你啊”；弟弟英豪沿襲了父親的暴力，用“欺負村里其他孩子的方式來發泄”3。姐姐仁惠處處隱忍，“懂事并不是早熟，而是一種怯懦，只是在爸爸的暴力下一種自我保護的生存方式”4。她在婚后也未能擺脫原生家庭的陰影，仁惠的丈夫“偶爾回到家的時候也像是投宿的游客一樣陌生”，被“無論如何都無法融入的沉默感”緊緊包圍。面對緊張的夫妻問題，雙方不僅沒有主動溝通，反而采取冷暴力，“如此輕易地放棄，又將這種放棄變成抑郁，然后再沉淀在內心的性格，壓抑得他無法呼吸”。當孩子問起“我們家有爸爸嗎？”，仁惠以“只有你和媽媽”的回答，間接割裂了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使曾經完美的家庭支離破碎。

家庭倫理是調整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的行為規范或準則，包括父子、夫婦、兄弟“三倫”關系，是社會倫理道德的組成部分。家暴影響家庭結構和家庭關系，家庭結構和家庭成員關系一旦發生變化，相對應的權利、義務、責任等家庭內部規則也將會出現動蕩，之后必然會影響到家庭倫理秩序的穩定，引起家庭倫理秩序混亂。

二、英惠的倫理混亂與倫理選擇

在《素食主義者》中，主人公英惠以拒絕肉食、裸露身體，以及幻想變成植物的方式來反抗來暴力，最終患上精神分裂和厭食癥而被送往精神病院治療。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觀點看，她的悲劇源于倫理混亂而無法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從而陷入了無法解脫的困境之中。

首先，英惠面臨情感混亂的困境。英惠在父母的介紹下認識了現任丈夫，在經歷短暫而毫無激情的戀愛后邁入了婚姻的殿堂。丈夫與她結婚的原因也很簡單，僅僅為了滿足了對平凡生活的向往。即使“跟這樣的女人生活，沒什么樂趣可言”5，卻依然能夠勉強維持婚姻。但是，雙方沒有深度的精神溝通，在遭遇種種危機后日漸形同陌路。尤其是當英惠受到兒時夢魘的折磨時，不僅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和安慰，反而像出故障的手表一樣被拋棄。面對婚姻的不幸，英惠未敢做出反抗，也沒有主動地與丈夫進行對話溝通，而是選擇了隱忍和逃避。她本分地扮演了妻子的角色，照顧丈夫，操持家務，通過犧牲自己來成全家庭。在這段無愛的婚姻里，英惠的情感無處寄托，也找不到出口。

因此，姐夫的關懷使她產生了錯覺，并逐漸對他產生了好感。在成為姐夫的模特后，受噩夢侵襲的英惠發現“身上畫著畫，我就不做夢了”6，這讓她產生了求生的希望。但是，姐夫親近英惠的目的并不單純。她身上的綠色胎記引發了姐夫的創作靈感和占有她肉體的欲望。“解脫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實現這個欲望”7，姐夫在本能的驅使下，喪失了道德底線，與英惠發生不倫，觸犯了倫理禁忌。由于社會的倫理規則是倫理秩序的保障，一個人只要生活在這個社會里，就必然要受到倫理規則的制約，否則就會受到懲罰。無論是英惠還是姐夫，對倫理禁忌的漠視破壞了社會倫理秩序，使他們受到了道德譴責。姐夫與仁惠離婚后形同陌路，英惠更在這場鬧劇中徹底精神崩潰而入院治療。

不難發現，英惠陷入倫理困境的原因在于暴力壓迫。動物界弱肉強食的倫理法則同樣在人類社會中得以延續。正如以父親為代表的男性企圖通過暴力迫使她屈服，她感受到“血液和肉塊都被消化，散在身體里的每個角路，殘渣也已經排到了體外，可是那些生命卻糾纏不休，牢牢地貼在那里”8。作為長期被暴力傷害的對象，英惠知曉暴力加之于人的痛苦，所以深深地厭惡暴力，但是，她在生活中也無可避免地同樣是施暴者。例如舉刀殺死過的動物，吃進肚子里的血肉讓她無法否認自己的暴行。因此，在充滿血腥暴力的人類社會中已然無法存活的英惠把希望轉向沒有殺戮的植物界，將精神寄托在植物上，產生了“作為植物”的幻覺，尋找存活的依據與意義。

三、作家韓江創作《素食主義者》的動機

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倫理環境是文學產生和存在的歷史條件，要求文學批評必須回到歷史現場，即在特定的倫理環境中批評文學，不能脫離歷史，不能超越歷史9。小說人物英惠做出的情感混亂與違背倫理禁忌的行為，也與小說的倫理環境有直接關系。韓國受到中國儒家傳統思想的影響，社會上始終宣揚著男權至上的主流價值觀，“父系血統中心和男女有別的觀念賦予了男性以絕對的支配地位”10。時至今日，這種思想依然在韓國占據主導地位，尤其是“父母之命”、“三從四德”、“夫為妻綱”等傳統家庭倫理道德觀念，依然束縛著女性的精神自由。英惠的悲劇即是這一問題的真實寫照。

韓江通過創作《素食主義者》，向讀者展示了當下韓國社會依然維系的男權制度，以及根植于這種社會制度對女性實施的各種暴力行徑，并揭露了女性內心壓抑的憤怒與傷痕，表達了對她們的同情與鼓勵。她曾在采訪中表示，“暴力是人的一部分”，對于“如何去接受自己是隱含著暴力因子的人”11，她認為，無論身處的環境充斥著多少暴力，人都要做出改變。她借《素食主義者》一文，探索了自己追尋的純真、人人具有尊嚴的美好世界。正如小說的結尾這樣寫道，“像是在做出反抗似的，她的眼神黯淡而強韌”12，作家以開放式的結尾為終結，給故事畫上滿懷希望的句號。英惠最后是生是死，能否實現最終救贖，又該去向何方，在讀者的思考中會出現無限可能。而我們相信，在作家堅定的信念之下，英惠的眼神絕不會一直黯淡下去，總會映照出純真世界的光彩來。

四、結語

韓江的小說《素食主義者》，描繪了一位受到父親、丈夫和姐夫的暴力而導致精神崩潰的女性人物形象。她的形象象征著韓國社會至今延續的父權觀念對女性的暴力壓迫。韓江以女性人物的悲劇批判了當今韓國社會歧視女性的錯誤倫理觀念，呼吁社會拒絕暴力傷害，要用真誠的溝通與理解來化解沖突，遵守社會倫理秩序和倫理道德。

注釋：

1.The 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The Vegetarian wins the 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 2016[DB/OL].

2.https：//themanbookerprize.com/international/news/vegetarian-wins-man-booker-international-prize-2016，2016-05-16/2019-1-12

3.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36.[Han Kang.The Vegetarian.Trans.Qian Ri.Chongqing：Chongqing Press，2013.36]

4.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190.[Han Kang.The Vegetarian.Trans.Qian Ri.Chongqing：Chongqing Press，2013.190 ]

5.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190.[Han Kang.The Vegetarian.Trans.Qian Ri.Chongqing：Chongqing Press，2013.190 ]

6.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5.[Han Kang.The Vegetarian.Trans.Qian Ri.Chongqing：Chongqing Press，2013.5 ]

7.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116.

8.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93.

9.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60.[Han Kang.The Vegetarian.Trans.Qian Ri.Chongqing：Chongqing Press，2013.60 ]

10.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外國文學研究》1（2010）：19.

11.全永根/高艷.《中、韓、日三國古代女性社會地位的表現及其異同》.《婦女研究》，2007 年 05 期.Krys Lee.“Violence and Being Human： A Conversation with Han Kang.” 64

12.韓江.《素食主義者》.千日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3年：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