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森
審查起訴階段居于偵查和審判的中間環節,因此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效果起到關鍵性作用。基于對該試點的實際調查研究,現就審查起訴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量刑建議、控辯協商和不起訴幾個重要的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根據問卷調查和實地調研發現,檢察院的量刑建議被法官采納的情況中,有超過84%的被調查的檢察官認為量刑建議被法院判決采納;但是也有15%的檢察官回答量刑建議不被采納。另外,問卷中的開放性問題也顯示,有的地方的公訴人在同類案件中的量刑建議差別較大,甚至在同時期起訴的同類型的案件量刑建議差別很大;有的對退贓、犯罪對象、犯罪動機等酌定量刑情節未全面收集,造成量刑建議不準確;有的沒有進行層級計算或者依法進行吸收并合,而是直接加減,有的量刑建議的量刑幅度甚至超出法定最高刑;另外對于審理過程中出現的新的量刑情節沒有充分考慮,造成法院的調解難度加大,限制法官在案件審理上的自由裁量權。可見,量刑建議的不規范化是審查起訴階段中比較突出的問題。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量刑建議,是檢察機關主導的在法定刑幅度內給予審判機關的被告人的量刑意見。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則,只要被告人認罪認罰,原則上應當給予被告人在法定刑幅度內從輕處罰。這種從輕處罰對于被告人來說是因為其自愿性認罪而獲得寬宥的回報。這實際上將過去的坦白從寬的制度法律化,而不僅僅是沒有法律保障的刑事政策。由于量刑工作,傳統上由審判機關行使,量刑規范化的改革也是在審判機關范圍內試點的。因此,這里存在檢察機關與司法機關在量刑上是否可以達到契合的問題。目前由于量刑規范化的改革試點主要是法院范圍內的試點,法院在量刑規范和操作經驗方面相比檢察院具有顯著的優勢。對于量刑建議中確定性的量刑被改的超過幅度型量刑,也就是幅度量刑建議更容易被法院采納。在調研中也發現有些法院更傾向于幅度量刑,而對確定性的定點量刑不予認可,因為量刑的具體化和確定化是法院的司法權的范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推開之后,檢察院在量刑建議的規范化方面,確實有一個如何解決量刑建議本身的合理性與正當性的問題。美國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制定的量刑指南,客觀上導致了辯訴交易適用率有較大的提升,主要由于美國的量刑規范指南具有比較清晰的指引,使得案件的結果預期判斷更加客觀和可靠。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配套改革,規范統一量刑指南是必備的法律工具。借鑒國外的經驗,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應當就量刑問題出臺統一的司法解釋,或者制定國家層面的統一的量刑操作指南,為法院、檢察院和辯護律師提供可供參考的基礎性量刑規范。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檢察官的自由裁量權過大,必然會擠兌了辯護方在認罪認罰中的“議價”空間。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基于檢察機關主導下形成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具有強烈的糾問制色彩。控辯雙方平等基礎上達成的認罪量刑協議具有對等約束屬性的法律文件,而量刑建議并未充分考慮被告人的對裁判結果自主性的訴訟主體的權利屬性。問卷調查顯示,被告人在認罪認罰從寬中絕大多數獲得從輕的處罰,但是也有相當部分對認罪后悔和對判決結果不滿意。這說明在認罪認罰制度中基于認罪具結書和單向度的量刑建議,并沒有充分考慮被告人協商上的自主自愿性,協商的元素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還相當的欠缺。
控辯協商制度是現代刑事訴訟民主化的重要特征。雖然經過歷次修法和學者呼吁,我國刑事訴訟法典并沒有明確控辯協商的法律地位。在“兩高三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中也沒有明確規定控辯協商規則,但是由于強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中法律援助值班律師的深度參與,實際上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中預留了控辯協商的空間。有些試點法院已經開始在試點中嘗試運用控辯協商規則來處理案件,例如福州福清法院聯合其他政法機關出臺《關于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認罪認罰從寬協商制度》,探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控辯協商規則運行機制。但是,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并沒有吸納地方認罪認罰試點中的控辯協商的創新做法。從訴訟規律和權力制約機制的角度看,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賦予檢察官較大的量刑等裁量權同時,也有必要加強辯護方在量刑協商中的權力,防止認罪認罰案件審查起訴階段的權力配置嚴重失衡。
“兩高三部”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第13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提起公訴。具有法律規定不起訴的情形的,依照法律規定辦理。根據調查和相關報告,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過程中沒有發生因案件涉及重大立功和國家重大利益而不起訴的案例。這說明該條與公安機關撤銷案件的法律規定一樣,在司法實踐中根本就沒有發揮作用。
既然涉及重大立功和國家重大利益的認罪認罰案件可以不起訴,那么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其他不起訴的情形是否也可以適用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和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根據問卷顯示,有超過26%的檢察官在試點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辦案中存在不起訴的情形。這些情形主要是符合法律規定的不起訴的,包括指控的違法顯著輕微不構成犯罪的,特別是青少年犯罪案件中涉案青少年認罪認罰后與被害人達成和解的,可以附條件不起訴。在問卷中,鑒于試點中存在這些不起訴的案件,部分檢察官認為這些不起訴案件也可以適用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來。對于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不起訴,是否屬于對被告人的從寬處理,要根據案件的不同情況進行區分。有的案件因為起訴的證據不足,被告人客觀上根本不構成犯罪,也不會有刑罰,何來“從寬”之說?另外,對于案件中存在證據不足或者存疑不起訴,也不能因為被告人認罪就認為不起訴是對被告人的寬大處理。對于這些類型的案件不能僅僅根據被告人認罪就認為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是,對于有些案件被告人確實存在犯罪行為,但是情節輕微,且被告人認罪態度較好,此類案件的最終是否起訴取決于起訴裁量權。在這樣的案件類型中,起訴與不起訴就成為雙方基于是否合作的“議價”標的。在這類案件中,被告人與國家進行合作,即使并非重大立功或涉及國家重大利益,同樣可以不起訴。雖然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的涉及重大立功和國家重大利益的不起訴進行了規定,但是對于該類案件以外的輕微刑事案件中是否可以因被告人的認罪配合而不起訴缺乏相應的規定,這個問題還需要通過司法解釋加以回應,防止出現立法上的真空導致該審查起訴權力的濫用問題。
總體上,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中,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的程序性功能得到充分發揮,特別是在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方面積累了豐富的司法經驗。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在制度設計上吸納了試點經驗,賦予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量刑建議等方面的權力。但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中審查起訴階段中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全面的解決,仍然需要通過相關的司法解釋加以完善,加強權力的制約與監督,防止權力被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