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庸文 焦步宏/文
涉眾型合同詐騙案件是指涉及眾多被害人或針對不特定群體的合同詐騙案件。近年來,隨著我國經濟下行壓力增大,經濟發展環境惡化,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案件不斷增多,占涉眾型經濟犯罪總數的比重越來越大,成為影響經濟安全、社會安全的重要隱患。
筆者對某省H市檢察機關2014年以來辦理的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進行了統計梳理。通過梳理發現,該市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主要集中在集資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組織領導非法傳銷、合同詐騙四類。其中,集資詐騙案11件,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8件,組織領導非法傳銷案14件,涉眾型合同詐騙案17件[1],占全部涉眾型經濟犯罪的三成以上。經過抽樣和對比分析,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案件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侵害的客體復雜多樣。該犯罪最直接的是對公私財物所有權的侵害。H市近五年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涉案總額高達30多億元,個案中少則幾萬,多則數百數千萬甚至數億元,其中一起民營企業及其實際控制人合同詐騙案,涉案金額高達10億元,成為H市涉眾型經濟犯罪第一大要案。涉眾型合同詐騙犯是對國家經濟合同的管理秩序和金融管理秩序的侵害。一方面,合同作為市場交易的基本媒介之一,發揮著建立信用、穩定預期、明確規則、提高效率的“穩定器”作用,如果利用合同實施經濟犯罪,則會造成市場誠信缺失、架空合同標的、擾亂行業秩序等危害后果;[2]另一方面,該類犯罪還會對金融秩序造成直接的破壞,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犯罪等涉眾型經濟犯罪對金融秩序的破壞一般是間接作用,而一些涉及銀行信貸資金的合同詐騙案的破壞往往是直接的。
第二,對社會“硬沖擊”與“軟傷害”相結合。“硬沖擊”主要體現在導致涉案企業倒閉破產、企業職工下崗轉崗、金融機構資金無法追回、受害人血本無歸甚至引發群體聚集鬧事、上訪等社會事件。在H市一起騙取工程保證金案中,由于被告人的詐騙造成數十家施工隊工程保證金無法退還,導致大量施工隊和農民工集體上訪。不僅如此,涉眾型合同詐騙對營商環境的軟破壞也是現實的,一些規模以上企業合同詐騙案使金融、保險等金融機構損失巨大,導致中小企業融資難上加難,容易引發系統性的經濟安全風險,造成營商環境惡化。
第三,涉案領域和犯罪對象特殊。涉眾型合同詐騙案有其自身特殊性。從涉案領域看,多發生在工程建設、招商引資、房地產開發與交易、信用貸款、大宗商品交易等傳統領域;從涉案主體看,多為民營企業、個體經營者、承包商等;從受害者來看,多為與涉案主體關系密切的貿易伙伴、關聯企業、金融機構以及個體老板等。在H市辦理的一起合同詐騙案中,被告人尹某利用其經營的煤炭運銷公司代理煤炭貿易的便利,通過虛構運銷合同詐騙多家被代理公司1500萬元巨額信貸資金。
第四,作案手法具有很強的隱蔽性、迷惑性。與其他幾類涉眾型經濟犯罪相比,涉眾型合同詐騙案的作案手法雖然缺少“新概念”,但較普通合同詐騙案相比,手段隱蔽性、欺騙性更強。有的犯罪主體身份、工程項目、購銷合同真實存在,雙方甚至是關系密切的合作伙伴,借助這種特殊關系隱瞞自身資產狀況、虛構財務報告、審計報告伺機讓對方上當;有的借助地方政府招商引資“背書”、邀請外商洽談考察,打著“美麗鄉村建設”“服務地方發展”等旗號大肆宣傳,提高自身行騙的籌碼;有的提供規范合同文本,簽訂合同交納保證金,以民事活動“合法外衣”掩蓋非法之實。在H市辦理的一起工程建設領域騙取保證金案件中,被告人打著招商引資、服務地方發展的旗號,邀請多批外商考察洽談,大肆宣傳項目前景,招攬工程隊,最后騙得多家施工隊簽訂合同并收取數百萬工程保證金。
第五,打擊查處與追贓挽損難。打擊查處難主要體現在定性定罪難、調查取證難、跨境協作難、涉及罪名多等方面,[3]造成辦案周期過長、打擊合力不夠,特別是有些涉眾型合同詐騙案件,由于詐騙行為在合同簽訂、履行過程中有一個逐步演變的過程,如何準確判斷合同的認定、合同的效力、民事欺詐與刑事欺詐的界限,特別是對涉案主體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公檢法在認識上經常存在一些分歧,給辦案帶來許多困擾。在追贓挽損方面,詐騙財產得手后,往往被迅速轉移、償還債務或者揮霍一空,使被害人財產很難得到及時有效追回。
涉眾型經濟犯罪高發易發的背后,或有環境誘因,或有規制漏洞,更有犯罪人和被害人雙方自身的因素。從社會學角度來分析,涉眾型合同詐騙案的生成離不開以下“三維因素”。
第一,社會環境因素。近年來涉眾型合同詐騙案多發易發的背后,往往伴隨著經濟下行壓力持續增大、國內外市場萎縮、房地產市場調控等背景,這為一些生產經營進入困境的企業圖謀詐騙提供了溫床和土壤。在H市辦理的某環保材料公司合同詐騙案中,被告單位及其法定代理人為了扭轉連年虧損、資不抵債困境,被迫將公司土地、廠房、設備抵押貸款,但經營仍沒有起色,于是通過隱瞞公司股權結構,謊稱公司即將上市、有多筆大額國內外訂單,騙取其他企業和個人增資入股投資1個多億,資金到賬后迅速償還其民間借貸。還有一些地方政府,出于招商引資、發展地方經濟、建設生態旅游考慮,在沒有詳細論證項目可行性、缺少配套規劃和保障措施、疏于審核把關的情形下,倉促邀請外商考察、匆忙啟動項目,給一些不法分子有機可乘。
第二,法律規制因素。一方面,民事法律規范與刑事法律規范銜接不嚴密,造成民事欺詐和刑事詐騙的界限不清,給犯罪分子有機可乘。目前,關于合同詐騙罪的立法主要是《刑法》第224條,尚沒有專門針對合同詐騙罪出臺獨立的司法解釋,與該罪有關的司法解釋主要是199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2001年《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雖然針對“非法占有目的”這一問題采取列舉+兜底的描述性規定,但已經不能適應日益變化的形勢需要,司法實踐中主要采取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推定“非法占有目的”,這使得一些犯罪分子心存僥幸實施詐騙。另一方面,社會監管規制也存在漏洞。工商、稅務、銀行、保險等主管部門、金融機構以及行業協會,疏于對被監管對象交易行為的監管,默認甚至放任自流,一些金融監督部門、金融機構仍未完全按照規定對大額、可疑資金的流動進行報備和審查,也未完全做到及時移交司法機關處理。[4]在H市一起民營企業騙取多家銀行巨額信貸資金合同詐騙案中,被告單位多次出具虛假財務報表,審計公司應其要求出具虛假審計報告,數家銀行都沒有認真進行審核把關,這些都為被告單位實施犯罪提供了便利。
第三,犯罪主體和受害人自身因素。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生成的直接原因歸咎于犯罪主體的誠信缺失,以及雙方心理基礎——犯罪主體的投機心理與被害人的誠實經營心理的錯位。從涉眾型合同詐騙案的犯罪主體來看,行為人一般為民營企業及其實際控制人、承包商、個體老板,偶爾也有一些“空手套白狼”的江湖騙子,他們在“投機心理”的作用下,或以小搏大,幻想一夜致富,快速攫取暴利;或“借雞生蛋”,先通過合同取得資金從事營利活動獲取非法利益,達不到目的后拒不歸還或無力返還;或心存僥幸,以合法經營為幌子掩蓋非法行為,逃避打擊;或且行且看,先依法簽訂合同行合法交易,無法履行時再伺機騙取;或孤注一擲,在經營遇到困難時,以借還貸、以貸還借、借新還舊,企圖通過資本運作借貸、融資來維持企業資金鏈,最終陷入惡性循環。從涉眾型合同詐騙案的被害人看,他們一般為守法經營的國有企業、與犯罪主體關系密切的合作伙伴、關聯企業,以及一些想獲取利益最大化但誠實守信的商人,在簽訂合同時防范意識不高,審查合同重形式、輕實質,被害人這種誠實經營心理與犯罪分子的投機心理發生錯位,為詐騙犯罪的滋生提供了社會心理基礎。
治理包括合同詐騙在內的涉眾型經濟犯罪,對防范經濟風險、維護經濟安全具有重要意義。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提高社會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這為治理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提供了方法路徑。
第一,確立一體多元的治理原則和防治機制。實踐證明,防范打擊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僅僅靠司法機關的單打獨斗治標不治本,不能從根本上消除犯罪誘因和土壤。應將合同詐騙、集資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涉眾型經濟犯罪的治理,納入打好防范化解重大風險攻堅戰的重要一環,堅持在黨委、政府的統一領導下,加強政法機關、行政執法部門、監督管理職能部門之間的協作,建立起“黨委政府牽頭、部門聯動、各司其職、共同防控、一體治理”的治理路徑。有些地區在推進防范化解重大風險攻堅戰中,成立專門指揮部和工作專班,定期組織風險評估、線索排查、聯合行動,對域內涉眾型經濟犯罪進行系統防范和規制,更能形成治理合力。
第二,強化市場與政府監管合力。如果能夠充分發揮工商、審計、金融、稅務等職能部門的監管作用,大量的合同詐騙犯罪將被消除在萌芽狀態,詐騙犯罪分子也將無處藏身,全社會的整體防控能力也會大大提升。[5]工商部門應加強對企業注冊審查、股權變更登記、抵押登記、合同咨詢與監督管理力度,密切關注轄區重點敏感企業運營、資產狀況和大額資金流動情況。銀行等金融機構要認真貫徹金融法規,保證大額資金的合理投放和使用,加大對信貸企業提供的財務報表、審計報告的實體審查力度。稅務機關應加強對企業和個人涉稅行為的監督檢查,遏制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以及其他用于抵扣稅款的發票、憑證等違法行。審計部門應認真審查公司企業的相關會計制度,加大對企業會計記錄、會計憑證出入帳手續以及財務審計報告日常監督檢查力度,不給違法犯罪提供可乘之機。[6]地方政府定期發布本地域宏觀經濟運行情況以及風險防范提示,及時為市場主體規避市場風險、調整產品和服務結構提供參考,避免企業經營陷入困境走上合同詐騙歧途;在招商引資過程中,加強對投資項目的可行性、投資主體的資質和資產能力的審核,將項目風險降至最低。
第三,完善市場誠信體系建設。預防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要把社會誠信體系建設作為重要舉措,完善地方社會信用信息服務平臺建設,建立市場主體信用分級評價制度和紅黑名單制度,對經濟交往中誠實守信的市場主體納入信用紅名單,實行聯合激勵;對不守信用的市場主體納入信用黑名單,實行聯合懲戒。完善市場主體信息披露制度,通過公開公示、授權查詢、政務共享等方式,增加信息披露的廣泛性與透明度,把經過嚴格審查把關的市場主體信息,通過特定平臺在互聯網公開,供交易雙方當事人鑒別參考。加強社會信用信息保護使用的立法[7],對信用信息歸集、信息披露、信息應用、信息安全與權益保障、法律責任等作出明確規定,增強信用應用的剛性約束。
第四,提高社會風險防控能力。各類市場主體應建立健全現代企業制度,轉變發展模式,加強內控管理,增強生產經營抗風險能力。在投資決策時,全面學習掌握國家宏觀經濟政策和相關專業知識,詳細了解投資風險,增強自我保護意識;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注重程序審查和實體審查結合,充分利用工商、稅務、金融等職能部門的作用,準確核查對方及其關聯主體的身份、資金、股權等信息的真實性。職能部門與新聞媒體應充分運用報紙、電視、廣播等傳統媒體以及微博、微信、APP等各種新興媒體,對各類涉眾型經濟犯罪開展多層次、多角度、立體化社會面宣傳,幫助市場主體提高自身防范能力。
第五,強化政法機關聯動,提高精準打擊能力。遏制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高發態勢,公、檢、法等政法機關必須聯動,形成預防打擊查處合力。公安機關應加強情報收集,堅持打早打小打苗頭,對涉眾型合同犯罪趨勢、重點領域、高危企業、犯罪誘因等加強分析研判,讓其控制在初始、消滅在萌芽;針對涉案數額巨大、損失嚴重、影響惡劣、容易造成連鎖反應的大案要案,應當組建專案組重點攻關,加快案件偵破效率,防止資金流失、證據滅失。檢察機關應加強專業化建設,組建經濟犯罪專業機構或辦案組,加強對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案件的引導偵查和審查起訴力度,及時就定性、證據及法律適用問題加強與人民法院、偵查機關的溝通,努力形成共識。
第六,彌補法律規則漏洞。司法辦案實踐中,不少合同詐騙犯罪案件存在刑民交織的模糊現象,一些犯罪分子甚至專門研究合同欺詐與合同詐騙的專業知識,這為司法機關的定性和查處帶來難度。建議單獨針對合同詐騙罪出臺司法解釋和證據指引,對近年來司法辦案實踐中遇到定性難、取證難、追贓難等問題做出新規定,為司法辦案機關提供明確指引。在完善立法和出臺司法解釋時,要正確把握刑民關系,準確把握民間借貸、經濟糾紛、民事違約等行為與刑事犯罪的罪限,既要防止 “以民代刑”,也要防范“以刑逼民”。同時, 加強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案例研究與指導工作,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定期發布典型案例和司法觀點,為基層辦案人員提供參考,統一辦案尺度。
注釋:
[1]本文統計的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數據為H市2014年—2018年辦理的一審案件數量。
[2]范思力:《工程建設領域“騙保”型合同詐騙犯罪研究》,載《貴州警官職業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
[3]司法實踐中一些涉眾型合同詐騙犯罪,存在與非法經營、騙取貸款罪、貸款詐騙罪、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挪用資金罪等犯罪的交織或競合,對案件定性和處理帶來難度。
[4]朱江等:《涉眾型經濟犯罪剖析與治理》,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
[5]王之坤:《論合同詐騙罪的犯罪構成與防范》,載《青年科學》2014年第11期。
[6]黨穎:《論我國合同詐騙罪的成因及防范對策》,載《南陽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11期。
[7]2017年3月30日,湖北省十二屆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七次會議表決通過了《湖北省社會信用信息管理條例》,自2017年7月1日起施行。這是全國首部社會信用信息管理條例,包括總則、信息歸集、信息披露、信息應用、信息安全與權益保障、法律責任、附則,共7章44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