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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 皇

2019-01-29 11:05:20陳丹丹
青年文學 2019年2期

⊙ 文 / 陳丹丹

最初見到堂皇,是在小白的摩登“狗屋”,位于萊克星頓小白新搬來的公寓,還沒收拾完畢,進門一面破鏡子,沾著踢成鉤狀的白漆,像皴裂的嘴角邊一道詭異的刀疤。新地板偽裝原始,不上漆,單留出一圈又一圈的木紋。正好那天我忘戴散光眼鏡,模糊看去,只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肚臍”。桌子板凳圓圓方方,則如一塊塊凍了的蒜泥白肉。

小白笑嘻嘻地過來,牛仔褲卷一條邊。他蹬一雙白襪,也不穿鞋,看得到前后跟都黑了,仍在屋內屋外矯健地跑。他有一張茄子似的垮臉,前后左右洗剝干凈,單留一小卷毛寸頭黏在頭頂。小黑胡須,黏著下巴。我頓時覺得他的整個腦袋,就如同一只前后跟發黑的白襪。

妻一進門就夸張地和一群女人挨個兒擁抱。我憋了一路尿,立馬沖向廁所。不料剛進門,就看見前方是層峰疊嶂、曲徑通幽——原來那廁所的馬桶上方掛著一溜兒衣服,仿綢的唐裝大袍,真絲小褂,人造棉睡褲,可能是剛洗的,還滴著水。我只好撩開密密層層的衣物,勉強直立撒完了尿。只是大袍上殘留的水,不斷滴在肩上,讓我想起母親兩年前來探親,也愛花花綠綠晾一屋衣服。

客廳中間已經擺開牌桌。我認出其中一個女人,洋名蘇珊娜,原是小白的女友,聽聞上半年他們已分了手,這天不知何故還在這兒廝混著。蘇珊娜是黑美人,鍋蓋頭發型,耷著眼皮,底下是濃重眼影,像兩只手上下掐著眼睛,不讓睜開。旁邊的一位垂目斂眉者,有些詩人徐志摩般的“嬌羞”。屋里暖氣開得太熱,蘇珊娜把鍋蓋頭的頭發撩到兩邊,眼睛也睜圓了。我驚異她的兩條眉毛居然修成對稱的半圓形,如兩把小鋤頭。只見蘇珊娜把牌向前突地一摔,嚷道:“霉,霉到家了。”旁邊一個“小兔牙”,綻開牙齒,嫣然笑道:“報應啊,報應,活活現世報。”

蘇珊娜豎起兩條眉毛,要去砸他,另一個打圓場道:“怪只怪蘇珊娜太精,不是說高手高手,手一高,氣就不行嗎?除非讓個不會打的來摸牌。”蘇珊娜橫了“小兔牙”一眼,說:“高手手氣不行?我啥時是高手了?高手還從頭輸到腳輸了個精光?切!高手!”然而,蘇珊娜畢竟得意起來,一邊說著,一邊把兩只腳蹺到對過的椅子上,嚷道:“靠!還得找一個人替我摸牌。堂皇呢?讓堂皇來!”

就看見一個圓嘟嘟的腦袋滾進來。

那堂皇生就一張凸凹不平的臉,層層疊疊布著白斑,像滑熘肉片前先用生粉雞蛋抓肉片,沾了滿頭滿臉的粉。不過除卻臉蛋的坑坑洼洼,堂皇的整個腦袋,因為頭頂禿發后整個海岸線下移,倒像是一個滴溜滾圓的茨菰。

他的頭頂在脖子上,那脖子就如茨菰的柄。頂上便是“七八根發腦后,兩三撮毛額前”,茨菰的頂上長出蒜頭的根須。

“堂皇,發牌!”“小兔牙”仰頭命令道。堂皇將屁股在凳子上蹭一下,一個躍身,企圖耍一手,去抓那桌子外緣的牌,誰料手一顫,那牌抖抖索索全撒在桌上。一桌的人都哄笑起來。

堂皇賠笑道:“馬失前蹄,馬失前蹄!”

“小兔牙”笑罵道:“你那蹄子還好意思叫馬蹄?”當下自己將牌弄規整了,放到桌子中央,大家輪流摸起來。

蘇珊娜沉著臉默不作聲。堂皇偷眼相覷,見蘇珊娜臉色還好,就又振奮起來摸牌,且學了乖,不再魯莽地雀躍,倒是伸著脖子候著,每輪他,一只手就倏地伸出去。堂皇原本生得壯,手胖,但這肥胖的手卻迅捷異常,倏地伸出去,猶如小雞啄米,忽地一張,忽地一張,將牌都粘到他手上去了。

然而不到一分鐘,那牌就得交到蘇珊娜的手中,隆重得像交接孩子,小心翼翼地將捏成一個扇形的牌抱給蘇珊娜,那舍不得的眼神,禁不住落在那牌上,又移轉到蘇珊娜的臉上。

那一局蘇珊娜果然打了個翻身仗。堂皇得意起來。再下一次,他一面摸牌,一面左顧右盼著,仿佛很得意自己摸牌的身份。蘇珊娜頓時一個白眼翻過去:“看牌吧你!回頭又掉一地。手上沒螺的東西!”堂皇觍著臉道:“手上沒螺你還叫我摸?手上沒螺你還叫我摸?”蘇珊娜頓時把臉一撂,沒理他。

沒隔多久,小白送來草莓甜點,大家分配完畢,繼續摸牌。堂皇又神氣起來,妄想左手吃甜點,右手摸牌,結果手一顫,那牌果然又抖抖索索全撒在桌上。堂皇張開嘴,露出兩個門牙,訕訕地笑著。蘇珊娜抬起擱在椅背的腳便去踢堂皇的手。旁邊的人再度哄笑道:“美人腳,好運到。”

然而不論堂皇的手還是蘇珊娜的腳,仿佛已然和好運拜拜。蘇珊娜接連幾次輸,輸了個一敗涂地。堂皇自然也被剝奪了摸牌的權利。堂皇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做看客。然而蘇珊娜不客氣地將他請出了核心圈,堂皇只得屁股離了凳子,勾著脖子去看牌。他的毛衣有點女式樣,領子是一圈動物的皮毛。從一個角度看去,他的頭與身子似乎全然分開了。醬色的皮毛圍著腦袋一圈,活像和成一團的茨菰燒肉。

等到大伙兒來全了,那牌局自然就散了。這還是我和妻結婚后,第一次重返教會的周末活動,看見不少老面孔,更多的是新人,大家熱絡地寒暄,很有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氣氛。菜是從四川小館叫的,吃時已涼了,但至少還有水煮牛肉可解鄉愁。吃了飯收了碟子,按照慣例,“殺人游戲”開始了。

因為幾個中文不佳的華裔的加入,這“殺人”的開場介紹,變了中英雙語。又加上從未玩過的新手的質詢、老手的解惑、不同“老手”之間的爭論,忙了好一大圈兒。剛剛要蓄勢待發,但聽見一連串噴嚏,驚天動地,頓時把大家剛鼓足的氣又泄下了。幾個聲音頓時哄笑道:“堂皇,你的鼻炎又犯啦。”

這北美版的“殺人游戲”,比國內多了一個“醫生”。“醫生”可以救活任何人。最重要的當然是救活“警察”,因為“警察”可以識別“好人”與“兇手”。但“醫生”也可以萬事不關心,只救自己性命。玩“殺人游戲”,最怕遇到這種“明哲保身”的醫生。然而幾次玩下來,“警察”都是一旦死去,再無復活。大家嚷起來:“什么缺德的醫生啊,每次都只救自己!”

調查下來,這“缺德醫生”正是堂皇。

“殺了,把他給殺了!”蘇珊娜咬牙切齒地說。

一會兒“殺人游戲”結束,轉入下一個游戲:搶凳子。然而其中最晃眼的角色,仍是堂皇。堂皇身胖,行動不便,到最后便撅著屁股做下蹲狀,勤勉地躍來躍去。于是大家都道:“堂皇堂皇,蛤蟆功皇。”堂皇又每搶必爭,跟女孩子也爭。于是大家又道:“堂皇真不憐香惜玉,連女人都不讓!”然而大伙兒實在高估了堂皇的男性跋扈力。因為事實是,女人們連堂皇都不讓。幾個回合下來,堂皇一個凳子也搶不到,腦門兒汗津津,再下次,就越發使足了勁兒,然而勁兒使得過猛,一個趔趄,一頭磕在椅子上。勁兒使過頭了!

大伙兒復又嬉笑道:“堂皇,又不是拱豬!”

再一會兒“搶凳子”也結束了,小白哼著歌,端上來兩個蛋糕,原來今天正是老周與堂皇的生日。大家拍手唱歌,分了蛋糕,就開始簽生日卡。堂皇想是太激動了,一大口咬下去,蛋糕糊了滿嘴。

簽到我的時候,我發現分屬二人的卡片,堂皇得到的祝福比老周少了許多。隨后堂皇簽了老周的卡,就接過屬于自己的那張。只見他擎著卡片,很憂愁地看著,半晌沉默不語,想是不懂自己得到的祝福怎么就比老周的少上一截。

簽生日卡完畢,正式活動才開始了。教友們開始介紹《圣經》里的故事。從爭論巴別塔的由來一直追溯到亞當夏娃。堂皇異常活躍,盯住蘇珊娜色迷迷道:“蘇珊娜要是夏娃,我才不吃智慧果!”旁邊的人捅捅他,笑道:“敢吃蘇珊娜的豆腐?回頭再殺人,蘇珊娜第一個就把你殺了!”

果然,蘇珊娜拎起桌上的空可樂瓶就朝堂皇砸去。

“殺了,把他殺了。”蘇珊娜再次咬牙切齒道。

回家路上我不滿道:“女人!沒蘇珊娜那么潑的。”

妻道:“堂皇也太不識相了。”

此后兩個月,我再沒有去參加過教會的活動。我所工作的電腦公司沒有征兆地倒閉了,我不得不去波士頓一家小學校念中國歷史,毫無前途。從劍橋搬到摩頓鎮,也就是從一個城市邊緣搬到另一個城市邊緣。我和妻租的是一個大House里的一間,極不方便。然而銀財緊張,不能不湊合。剛進門,卻看到一個人熱切地朝我招手。

竟是堂皇。

我對兩個月前的邂逅記憶猶新,想不到鬼使神差,我們竟成了堂皇的同屋。

雖然與堂皇也只見過兩面,但相識的人做了同屋,到底有著幾分親切。堂皇一把將我和妻拽到隔壁小飯館,熱火朝天地與我們攀談起來。碰巧我們的桌子邊,靠墻貼著一面鏡子。堂皇說著說著,就忍不住朝鏡子里看一眼自己。

妻向我使個眼色,帶笑道:“堂皇,帥多了呵。”

堂皇一面謙虛著“哪里,哪里”,一面禁不住又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眉開眼笑。

說實在的,也怪不得堂皇看著自己眉開眼笑。他原本滿頭滿臉的白斑,眼下居然淡去許多,看去幾乎和普通人沒有區別了。也確實是帥多了。

隔一會兒,堂皇終于忍不住,興奮地說道:“還記得嗎?錫銘,你在生日卡上祝我‘風流倜儻’,嗬嗬,托你吉言,這下老堂我可真要倜儻了。”

妻在對面抿嘴向我竊笑。我禮貌地笑道:“呵,看樣子有女朋友了。”

堂皇忽然變得害羞起來,擺著手道:“早著呢,早著呢。”隔一會兒又道:“到時候請你們吃酒。”

這頓飯攀談下來,才發現堂皇不只是我們的同屋,還和我一個系。做東亞歷史的博士候選人,研究課題是東亞的“宦官”,也就是——“閹人”。

⊙戴維·霍克尼 作品4

轉眼開學,我胡亂注冊了三門課。一門滿語,一門滿洲史,一門日本武士。這是堂皇苦勸的結果。堂皇雖是中國人,助教的課卻是這“日本武士”,只因職位稀缺,為糊口,不得不將就。堂皇同時勸我,為了日后生計,也該修修這課,以后才有做助教的機會。

第一堂課,很遠我就看見堂皇穿一件醬色汗衫,站在門口分發材料,果然如同一個日本武士。那醬紫的顏色,襯上堂皇的黑皮膚,臉上隱隱約約的白斑,像是剛從醬油缸撈出來似的,我沒有見過那樣凄慘的顏色。

日后就老看見堂皇在系里跑來跑去,卻并不顯得神氣,只覺他如那醬色汗衫一樣慘淡。剛開學沒幾天,林書豪來波士頓比賽,我們連同其他五十個中國學生,買了便宜票去看,坐在很偏遠的角落。堂皇拎著大包小包地走來,竟然一邊“聽”球一邊改學生論文。不待散場,我們一窩蜂出去趕地鐵。堂皇這回竟然異常敏捷,我們還在樓梯上,他已拎著大包小包沖上了地鐵,等我們下到一樓,那地鐵已經開了,車窗里是堂皇急速掠過的臉。我想起堂皇那件醬色汗衫,立刻又感到一陣凄惶。

我們學校的東亞系雖然小,倒也還每周一小會、每月一大會,還可拖家帶口,拖兒帶女。會上堂皇照例是被取笑的對象。中秋節,大家圍坐一桌吃月餅,有美國佬,操著一口京片子,開始拿堂皇開涮:“堂皇,我給你做媒,娶了我們系的滿語老太,如何?第一,老太拿工資養你,生活無憂;第二,一月一次性生活,足矣。正好配合你寫太監的論文。”

周圍的人立刻笑成一團。我們吃飯的桌子,是那種長條形。坐得遠的,見這邊笑了,就向這邊喊過來,笑什么笑?這邊的人少不得一個腦袋接一個腦袋,向遠處一五一十地傳話過去。于是堂皇的笑話,在五分鐘內傳遍全桌,遠處立時也笑作一團。

堂皇也咧開嘴笑。我恍惚覺得他的滿口牙齒,統統躍到臉上變成一攤一攤的白斑。

妻說:“瘋了。”

我們一直在思忖堂皇的女友是誰,然而一個月過去,并不見一個女人來找他。沒過多久,又見堂皇與一個德國佬打得火熱。我們不禁又懷疑堂皇是gay。第一次遇見他們是在餐館里,兩個人坐在一堆雞翅前面,埋頭啃著。那德國佬生就一張刻板的臉,沒有頭發,倒有濃密的胡子。猶如一個腦袋長倒了的孫行者。

第二學期堂皇沒有得到助教的職位,只得賦閑在家,忙他的博士論文——研究東亞三國的閹人。這回連德國佬也不見了。妻在枕頭邊上悄悄地說:“你別說,還真研究什么像什么。你看堂皇最近,像個什么樣!蔫成了那樣!”

我們租的是中國房東的房子,房子共三層,除了我們所住的一樓住著一個美國老女人,其他住的都是中國人。剛搬來的時候,房東得意揚揚地介紹,那女人是從大學離職的英文教師,白人!房東把“白人”二字念得異常響亮。當然也不怪房東崇洋,連英文不好的我都不禁暗自慶幸,如此便宜的房屋,竟然還有洋人可切磋洋文。

后來才知上了當。最初半年,老女人不在。她不在,萬事正常。新年剛過,她回來了,酗酒、嘔吐,很快將一樓熏出一股馬尿味。有一天我忙論文到半夜,原本已睡眼惺忪,要出去洗洗準備睡了,沒想到剛打開房門,就看見老女人光著身子站在水池前,一段灰白的軀體就那么暴露著,我頓時被嚇清醒了。

很快我就開始熬夜。每次半夜餓了,出去煮面,都會看到老女人喝醉了,癱在地上,有時候光著身子,有時只披一個不能蔽體的破氈子,爬到水龍頭下,洗身體。

半個月后她開始向我們借錢,披著那破氈子敲我們的門,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只借五塊。妻覺得不忍,給了她十塊。漸漸的,她來借錢的次數越來越多。有一次,她開口要二十。妻說,沒有二十。她就改借兩塊。然后她很有禮貌地說:“Thanks a million.”就披著氈子爬走了。再下次還錢的時候,她說:“I love you.”

她所有的食物,都用一只烤箱烤熟了吃。有面包衣子沾著那烤箱底,每次烤完食物,都有一股燒焦的氣息,一直飄進我的屋里。

三個月過去了,眼看著老女人借錢、還錢,喝醉了拖著腿爬進爬出,我突然覺得自己對她已經有了憐憫之情。每個月會有一天,她從銀行取來現鈔,然后敲門還錢。她說:“My dad told me,never use credit card.”我在想,她的老爸爸,一定已不在人世的老爸爸,在天上,會否知道,他的女兒在過這樣的生活?

漸漸地我開始日夜顛倒,夜夜工作到清晨,再強撐著出去買一杯咖啡喝。天亮得早,很早就可以看到窗戶外面的蛋青色天空,出了門,常看到老女人披著灰白頭發,拖著腿,癱在門口。有一次她沖我笑:“You never sleep!”她原來也有這種幽默。

然而,有時候也挺討厭她。她從早到晚將電視開得震天響,還時不時在屋子里高聲叫罵——比如,波士頓的棒球隊又輸了的時候。有一陣聽不見電視聲,我開始納悶,后來房東告訴我,老女人把電視賣了,買酒喝。房東從地下室撿了一個破爛收音機給她。于是半夜里我開始聽見收音機響,單薄的聲音在萬籟俱靜中尤顯凄涼。而她就從那凄涼的聲音里,哆哆嗦嗦爬出門來。

這是她自己的國家。然而她陷身于我們這一群異鄉人中,舉目無親。

傍晚炒菜的時候,房東照例要踩著拖鞋出來繞一繞,站到油鍋邊,就開始吹!

“這女人嘛,早兩年還是很富態的!有訪問學者,精哦,跟她眉來眼去,要跟她結婚,到登記前幾天,她才發現訪問學者在國內有老婆,她不干了!”房東神神秘秘地說道。

“婚沒結成,受打擊,以后就不行嘍!喝酒,喝馬尿一樣,還怎么行啊!一房間的蟑螂,臟么臟得個……只有堂皇,還老和她搞在一起,兩個人的關系別人拎不清。有一天么,堂皇大清早地從她房里跑出來,這女人也光著身子,一個人精赤赤的,跳出來罵,罵!”

很快我們從一樓搬到三樓,就幾乎看不到堂皇了。偶爾在樓道上邂逅,我發現他臉上的白斑又復發了。

堂皇再次進入我們的視野,是他進了警察局。據說他用“陪讀”的名義從國內“談”了一個老婆。那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之前沒見過他,來了以后看到他滿臉的白斑,就不干了。她白天出去,到餐館端盤子,不知道怎么搭上了一個洋人,就住到人家那里去了。堂皇跟蹤她,一直跟到進了門,對準女孩的手就死命地踩。那個美國佬當場報警。到警局,女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堂皇虐待。這個官司一旦吃定,堂皇少不了坐五年牢,外帶遣送回國。

房東罵罵咧咧地把堂皇保釋出來,到底還是敲了堂皇一大筆錢。堂皇沒有了課上,論文也不寫了,整天坐在堂屋里陰沉著臉。

“婊子!”堂皇用刀一下一下搗著面包,搗成了面包屑。

堂皇說:“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隔一個禮拜,我去開會,半夜接到妻的電話。妻說堂皇在我們房間外拼命地敲門,非要進來跟妻談,揚言第二天就要去砍了那個女孩。妻好心勸他。堂皇卻隔著門發狠道:“我要殺了你!”一邊說一邊還拼命撞門。

妻在電話里哭道:“不能待了。”

第二天我就回波士頓,開始找房子。堂皇暴躁地樓上樓下亂轉,只有見到我,他還勉強笑笑。

那幾天我還沒有找到房子。

有一天見堂皇喝得爛醉回來,房東道:“這下官司了結了。”

原來堂皇天天蹲在那女孩樓下,見了就沖上去大罵:“我是待不了美國了。我回國!回國又怎樣?回國就殺了你全家!你告我?我回國就殺了你全家!”

女孩哭著撤了訴。

官司擺脫了,堂皇卻并未好轉,反而正式地加入了“爛醉一族”,他的身上也開始整日帶有馬尿的氣味了。

找到房子的那一天,很晚我和妻才回來。我們看見老女人的房門敞開著,只見一個身子拱起,爬在另一個白花花的身子上。再一看,我們不禁大吃一驚,竟然是——堂皇!

妻說:“不能待了!”

很快我們就搬了家。妻停了自己的課,去找工作。每天我一直忙功課到深夜,妻則找信息到深夜,第二天又馬不停蹄地奔出去找工作。

終于有一天妻疲憊而帶笑地回來。我問她是什么工作?她只說是舞蹈治療,對付一群需要心理疏導的孩子。工作需要,妻又開始苦背相關的英文單詞。我們又回歸了教會那邊的周末活動。在教會活動上,空氣中的每一粒微塵都充滿了圣潔。妻在每一個周末聚會時都祈禱,希望主保佑,讓錫銘能夠信主。我微笑。在聚會的最后,大家閉眼祈禱的時候,我會睜開眼睛,我看見周圍的每一個人的虔誠的、黏滯的臉。我不知道他們閉目所尋找的,究竟是上帝,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家,或者安定?

退了學,妻不能再修舞蹈課程,卻仍被教會拉去教跳舞。又一個中秋節晚會,教會的女士們商定要跳《飛天》,妻冷冷地笑:“小肚子變這么大了,還‘飛天’,開什么玩笑!”然而妻還是去了。那晚會是在郊區一個大教堂的二樓,裝備簡陋,廚房與后臺都在一起,左邊能聞到飯菜的油膩,右邊的氣味是廁所里來的。一群三十歲出頭的女子,包括妻,緊緊裹著“飛天”的行頭,色彩潦草的尼龍舞衣,我只感到回到了上一個時代。

我想起我和妻第一次約會,去北師大看她們的舞團的演出。我騎車帶一個女同學,妻帶妹妹。我想不到妻一個女孩子,騎一輛男式自行車,從后湖的小山坡一路風馳電掣沖下去。她帶我們去吃校門口的煎餅。傍晚,妹妹的眼睛飛進了小蟲,她迎著光站著,耐心地吹妹妹眼中的蟲子。末了掉過頭去,對老板說:“倆煎餅,加個雞蛋,千萬不要香菜。”那個晚上她扮《白蛇傳》里的小青。濃黑的眉毛,小小的、微嗔的臉。

此時的妻,也是像小青一樣勇敢地“飛天”。

舞蹈結束,妻和她的姐妹們抱在一起,笑出了眼淚。

冬天很快到來,我們的車被迫送去大檢,沒有通過,也無錢再換新的。我和妻只好改坐地鐵。妻每日上完班,全身如散了架。那日正碰上紅襪子棒球隊與紐約揚基酣斗波城,我第一次看見波士頓的地鐵,也像北京一樣擠滿了人。

不久,妻從小相依為命的祖母病重,我們拼命算錢,最后還是咬牙訂了回國的機票。臨回國前,在系里的晚會上我們竟然又碰見堂皇。他的灰禿禿的羽絨服里,照例是那醬紫的汗衫。他臉上的白斑并不見好,只是沒有白斑的地方,皮膚變得更黑了。他的陰晴不定的臉,像一圈白熾燈照著陰影,陰影下是瘆人的深潭。

他托我們回國給他帶一本《漢語成語字典》,同時絮絮叨叨解釋半天。我和妻都覺得很煩。

回到北京,第二天就趕往醫院。妻從小沒了父母,是祖母一手養大。在醫院里,妻給昏迷的祖母喂飯,將橘子汁擠入祖母干癟的嘴里,妻很小心地側著臉,才沒有讓淚水滴在祖母干癟的臉上。幾天后祖母離開了,妻在走廊上長久地痛哭。晚上,我在被窩里環住妻冰涼的腳。妻告訴我,她感覺生命中最結實的部分,已經離她而去。

在火葬場,目送祖母遺體送入熔爐,妻背過臉,同時緊緊拽住我的手。在那一瞬間,我感覺我們已成為真正的老伴,相依為命。

回波士頓后,我給堂皇打電話,想把《漢語成語字典》給他。孰料堂皇抱牢了電話不放,東拉西扯,足足扯了一個小時。放下電話后,我和妻同時感到不耐煩與憐憫。妻說,大概他比較寂寞吧。

后來是約在學校的咖啡店見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堂皇翻著眼睛算匯率的時候,妻順手送他一包杭州筍干。堂皇立時翻到背面,掃一眼筍干的價格,口中念念有詞;似乎要以此來決定算怎樣的匯率給我們,他時常有這種讓人覺得不堪的小動作。談到臉上的白斑,堂皇說,他在存錢,打算回國去做激光治療。我頓時為自己對他的“腹誹”而自責起來。

此后就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堂皇。再此后,輾轉聽說他結婚了。

我和妻的生活也開始出現麻煩,也許是我倆都累了。從打工餐館臨時回家的路上,我遠遠望見妻和一位男士從電影院出來,夏風里,我看見妻久違的笑,迷人的少女的笑。一個月后我去紐約開會,順便去唐人街找了小姐。一個細嗓子的女孩子,女留學生。回來后,我示威一樣對妻說,我找了小姐。沒有原因,沒有解釋。我們冷戰了一晚。但是,我們又重新上了同一張床,我習慣性地環住妻冰涼的腳。是的,我們已經是相依為命的老伴,多么溫暖,多么可怕。

夏天很快過去,開學注冊的那天,在路上碰見堂皇的仇敵——那個說一口京片子的美國佬。他笑瞇瞇地堵住我們,笑得像一朵花。

“堂皇走了。”

“走了?去哪兒?”

“去——去世了。”

“什么?!”

“前天下午還在打羽毛球,好好的,打著打著,一下子倒下去,就不行了。”

“那他太太怎么辦?”妻一下子蒙了。

那美國佬道:“什么太太啊!他還沒結婚哪。他根本沒有太太,他什么都沒有。”

回家后我忍不住給從前的房東打了電話。

房東在電話那頭咆哮:“堂皇啊,早死塌了!他的房間,看也不能看!臟么臟得個……褲頭洗都不洗,全部窩在被頭里。嘖嘖……老惡心的……”

放下電話我和妻面面相覷。隔一會兒,妻仰頭看我,急切地說:“錫銘,我知足。我們的孩子,我就是讓他們掃地,當清潔工,娶妻生子,過日子,也不要讓他們再念堂皇那樣的書。博士!哼,博士!”

妻突然間抱住我,淚流滿面。

轉眼秋入冬。在堂皇的刺激下,我和妻提前了造人的計劃。如愿以償后,整個冬天我們就蜷在屋中,實施偉大的養人工程。我每天做黃豆燉豬腳,妻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我們早已商定,等孩子出世,男孩子要學棒球,女孩子,我們要讓她去跳芭蕾。

我想起電話里媽媽興奮地告訴我:“你爸在‘沃爾瑪’找到了活兒。在大門口給買了東西的人蓋章。蓋一個走一個。不蓋不得走。”

隔一會兒,媽又小心翼翼地說:“我和你爸想換一套朝南的房子。你知道家里多冷。朝南好,冬天曬太陽。你別擔心,我們錢有著呢。你爸也就是在家閑得發慌。蓋章多好。一個人來了,啪,一個章過去。再一個人,再啪,一個章過去。不忙,神氣著呢。”

再隔一陣子,爸媽所在的舊小區被開發商買下,他們得了并不多的一筆錢,思前想后,干脆搬到馬鞍山去了。在那里,爸找到“家樂福”,同樣在大門口敲章。城市到處都在拆遷、征地,以加速度向外擴張。甚至爸媽這兩位足跡僅限兩座城市的中國居民,也被卷入商品化的洪流,并以自身商品化的方式,印證著國際資本的全球侵占。而我流浪在美國,搜腸刮肚地攢著莫名其妙的區域研究,無比冷漠,無比荒誕。

新的學期開始,我們每天將屋里屋外刷洗得一干二凈,抽屜里永遠不留骯臟的內褲。很快,我和妻竟然也雙雙在圖書館找到了“蓋章”的差事。每當看到妻挺著大肚子,費力地從椅子上起來,我就想起王小波小說里大致說過的:此刻一種曖昧的癲狂,變成了體內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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