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仡佬族儺神世界的世俗意識

羅 方

（遵義師范學(xué)院管理學(xué)院，貴州遵義563006）

筆者因參與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仡佬族儺儀式文獻的搜集、整理與研究”，在對仡佬族儺儀式文獻的搜集整理研究過程中，看到了仡佬族山民的一個儺神世界，承載著仡佬族社會的世俗意識，曾撰寫《仡佬族儺神世界的世俗意識》[1]一文公開發(fā)表。在文章中，筆者對“仡佬族儺神世界與世俗社會”有一個界定：“仡佬族儺神”就是指仡佬族的儺儀式活動中涉及的所有神祇，就是仡佬族巫風(fēng)儺俗中那些驅(qū)逐鬼怪疫癘、保人吉祥平安的神靈；“山民社會”就是與儺神世界相對的世俗社會，仡佬族山民社會的意識就是仡佬族社會的世俗意識；儺神的世界跟信仰儺神的世俗社會緊密相通，仡佬族儺神世界的社會世俗意識，既可理解為仡佬族儺神世界蘊涵著仡佬族山民社會的世俗意識，也可以理解為仡佬族山民社會的世俗意識被搬到了儺神世界。然后，文章闡述了仡佬族儺神世界的“秩序意識”“娛樂意識”“寬容意識”“誠信意識”及包括“急功近利”“兇惡暴力”“屈從權(quán)威”“息事寧人”等其他意識。

因為篇幅所限，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其他世俗意識未能一一闡述，現(xiàn)再作一些補充。

一、仡佬族儺神世界的祈福意識

仡佬族儺壇自稱“下壇”，是“做生不做死”，關(guān)心的不是亡靈超升極樂仙界及輪回轉(zhuǎn)世，而是生者的當世平安幸福，做的是“陽道場”，表現(xiàn)著人們強烈的求生意識。眾多的儺文獻中，隨處可見儺儀式的宗旨就是打鬼送神，驅(qū)疫逐癘，納吉迎祥，延壽續(xù)嗣；手段則是作法祭祀，請神顯靈，娛神娛人。

仡佬族儺儀式祭祀具有多神崇拜的文化特征，是仡佬民族的一種風(fēng)俗習(xí)慣，是仡佬族山民社會生活方式的一個重要方面，其中蘊涵著山民社會強烈的生命祈求。自古至今，這些地方的老百姓經(jīng)常要請“先生”（法師）跳“大牙巴”（跳神）驅(qū)疫逐邪以治病救人，要請先生送“茅人”替代消災(zāi)，要唱“梓潼戲”求子，要沖“壽儺”以求延年益壽，要給12歲以下的孩童“打關(guān)”以求健康成長。

仡佬族人大多居住在邊遠山區(qū)，社會生活有一定的邊緣性，經(jīng)濟生活、醫(yī)療、抵抗自然和社會壓力的能力等方面都是相當脆弱的。可是，生存的強烈欲望驅(qū)使著人們不斷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儺事活動即是人們生命祈求的方式，希望在這類活動中得到神靈的護佑，以滿足納吉呈祥的美好愿望。

仡佬族儺儀式有一個重要的象征符號，那就是儺面具的使用，絕大多數(shù)儺儀式都離不開儺面具，儺面具反映了強烈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就是祈福意識的根系所在。在當代旅游生活中，人們多注重儺面具造型的美學(xué)價值，而在仡佬族先民的內(nèi)心意識中，各種面具都反映著對社會生活各方面的祈福意識，都隱含著生命的觀照和精神的寄托。

二、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宗教意識

宗教意識包括人們的宗教認識及由此引出的宗教觀念、宗教情感和宗教心理等等。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圖景實際上是仡佬族世俗社會人文圖景的宗教表現(xiàn)，從比較狹義的角度來看，這個儺神世界也從不同的角度展現(xiàn)了仡佬族山民社會的宗教意識。

前面提到過儺儀式跟“禮”“樂”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實際上也是儺的宗教功能的一種表現(xiàn)。“禮樂活動的原始宗教功能是使自然秩序、社會生活秩序同超自然的存在（鬼神）取得某種和諧。”[2]禮樂與儺儀式的融合，突出了仡佬族儺文化的宗教功能，綜合性地反映了仡佬族山民社會的宗教意識。

仡佬族儺神世界是巫、道、佛、儒多教合一，多神崇拜，這是仡佬族世俗社會宗教信仰的一大特征。仡佬族儺儀式上掛出的那些“神案”（神圖），有的是道家神祇，有的是佛家神祇，有的是民間神祇，有的是幾種神的混搭。當然，這些儺神還譜系混雜，互不統(tǒng)轄。仡佬族儺壇文獻有祭祀梓潼、柄靈、川主、山王、靈官、黑神之類的《表》，在《梓潼表》里，有言道：“法寶化身如來佛，大成文宣孔圣人，道經(jīng)師寶大天尊，金闕玉皇高上帝，南極勾陳大帝君，北極紫微大帝君，輔元開化梓潼君，不驕更生永命君，蕩魔行化救苦君，輔化降魔護道君……”在其他各《表》中，更有各種佛與川主、土主、二郎神君等。這就是仡佬族儺壇明顯的三教合一、多神崇拜的特征。

仡佬族儺壇的宗教意識還有著濃厚的巫文化色彩，這是仡佬儺文化的一大特征。仡佬族儺儀式中，一般都會打卦、舞動師刀令牌，還會有趿鏵、打粉火之類的儺技，弄得神秘莫測。

儺文獻中大量的原始思維痕跡，主要是類比中的異類相推，相當于“順勢巫術(shù)”思維，比如：

宅外竹木忽白粉衣者，主喪服。

宅外竹木自死者，主子孫分居。

桃離宅外，前后樹木如龍鱗盤旋朝入宅，枝葉盛茂，主富貴發(fā)達。

竹木花果忽日凋凌黃死向宅者，主兇敗，伐之則吉。

宅外竹木開花自死者，主兇。

凡人養(yǎng)蠶繭財發(fā)達清明，主發(fā)福。

蠶成繭似血光染者，防娠婦有災(zāi)。

（《急救全書·（十）竹木花果蠶怪》

這段話似乎可以作如下解讀：宅外竹木忽然顯現(xiàn)白粉衣這樣的情形，跟人世間遇喪事要穿白進行類比，當然是異類相推；宅外竹木自死，與未死者當然是老少（可能是子孫）分居；樹木如龍鱗……枝葉茂盛，類比家宅富貴發(fā)達；竹木開花自死，會聯(lián)想到人類的生離死別，當然是兇事；……養(yǎng)蠶成繭，可以聯(lián)想到孕婦，似血光染者，自然會類推到孕婦的災(zāi)厄。

多神崇拜跟仡佬族山民生活環(huán)境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仡佬族世居西南邊遠山區(qū)，巫風(fēng)儺俗是其本土宗教精神生活的主流，而世界幾大宗教中，只有佛教在這些地方有影響，其他諸如基督教、伊斯蘭教等的影響微乎其微。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仡佬族儺文化受川文化和湖湘文化影響，所以，四川及兩湖地區(qū)的道教在仡佬族儺文化中有較多痕跡。巫風(fēng)儺俗與佛教、道教的混雜是多神信仰的主因。黔北仡佬族人的宗教信仰除了具有多神崇拜的特征之外，還有本土神祇的權(quán)威更加重要的特點，常有“天高皇帝遠”和“縣官不如現(xiàn)管”這樣的世俗意識。與自己生活很近的權(quán)威就是當?shù)氐臋?quán)威，這也許正是本地“山王”成了儺壇很重要神衹的主要原因。

在仡佬族儺壇，儺神活動是通過法師的活動展示出來的，法師的活動表現(xiàn)繁復(fù)，還伴隨著禮樂舞蹈，還要念咒、畫符、挽手訣、打竹卦，等等。這是仡佬族儺神世界反映出來的宗教特征之一。

在仡佬族儺神世界，人們最容易聯(lián)想到的就是儺戲，它是仡佬族儺文化最主要的載體。一般學(xué)者習(xí)慣于把南方儺壇的整個儺事活動都稱之為儺戲，這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儀式本身就有一種表演式的“秀”的特征，不過，那應(yīng)該是廣義的儺戲。其實，儺和儺戲是有區(qū)別的。儺，首先是作為一種儀式活動，一種驅(qū)鬼逐疫、招祥納福的祭祀性活動，其中穿插著一些戲劇演出活動。本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儺戲這一概念，顯然，這是狹義的儺戲。不管是從廣義還是狹義甚或從戲劇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都可以看到，儺戲是宗教儀式向世俗社會生活世界的一種靠近，其宗教性與世俗性交織在一起，表現(xiàn)出很強的宗教意識。儺戲有正戲和插戲之分，其中所反映出來的宗教意識有很大差別，正戲顯然有更多更濃厚的宗教意識。

另外，拜物教意識也是一種古老的宗教意識。這種古老的拜物教意識在儺儀式活動中是最常見的，并且與接觸巫術(shù)和順勢巫術(shù)相結(jié)合。參與儺事活動的人，一般會認為敬神的祭品有法力，并且有接觸順勢傳遞性；“佛法通寶”或“僧道通寶”（巫師用的神印）有護佑的威力，也具有傳遞性；祝福咒語有神力，也有傳遞性，如此等等。比如儀式進行到一定的時候，祭祀儺神用過的肉食和酒，參與行儺的人可以分食，進而得到神的護佑。有的儀式之后，儺壇法師的“僧道通寶”之類的大印，如果蓋到孩子的衣物上，也可保佑穿戴這些衣物的人吉祥安康。比如在儺壇儀式“破羅網(wǎng)”之后，主家及其親屬甚至圍觀的鄰里朋友就會收一些衣物放到法師的壇桌旁，等法師作法然后在衣物上面蓋印。

三、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報恩意識

仡佬族儺壇文獻中有很強的“報恩”意識。其實，“沖儺還愿”這種宗教意識本身就是一種報恩意識的外在物化顯現(xiàn)。在儺壇文獻資料中，“發(fā)心叩許良愿，今不負恩，特伸表酬……”這是隨處可見的表述文字，反復(fù)強調(diào)有恩必報的教化，這樣的報恩意識很是突出。

有些牒文，比如說《禳關(guān)牒》中，可以看到“上答神恩，下祈祥貺”這樣的內(nèi)容。當然，這也是一種報恩求祥的意識反映。

《和瘟牒》中有這樣的表述：

雷霆都督府為酧恩了愿事，今據(jù)

大中國貴州——住居

奉圣設(shè)供焚香炳炬酧恩了愿迎祥

信人——右洎

合家善眷人等是日投誠上干圣造但臣投誠取今吉旦一心修建如上——道場一供……

再如《請神牒》：

雷霆都督府 今據(jù)

大中國貴州——住居

焚香炳炬信人——右洎合家善眷人等立即投誠上干圣造俯允凡情但臣信人言念三寸果品一芥注生茲因神靈庇佑之德年無片善有有多愁茲者

儀——于**年**月旬中星辰不遂發(fā)心扣許——道場一供，自許之后，果保清潔，求繳今有不負洪恩，將愿表明，由是卜今良辰信善，于居修建如上神戲道場一供，于內(nèi)奉燃九品香炬各堂……①該處牒文系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縣張邦憲法師處雕版文字。

這些都是黔北仡佬族儺儀式活動中一般牒疏文書中常見的說法，表明儺事多有報恩之意。

四、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公德意識

仡佬族儺文獻是仡佬族儺文化的一種重要承載，具有文化傳承和教育影響方面的價值，尤其是道德修養(yǎng)方面的功能價值，也就是教化方面的價值。這種教化相當于是“大教育”，文獻中有“不憑大德，奚固童庚？”這樣的內(nèi)容[3]，與先秦文獻中的思想有一脈相承之意。仡佬族儺壇文獻中有許多道德教化的內(nèi)容，除了前面述及的誠信意識之外，社會公德教化有許多經(jīng)常提及的具體規(guī)范，這在儺壇《百解牒》中反映得比較全面：

為解結(jié)替度延生事 今據(jù)國貴州遵義府 里 甲地名 住居奉

圣設(shè)…焚香炳炬……由是卜吉仗臣于家修建解結(jié)道場一供，虔焚香炬，誦演經(jīng)章，以此微念，上達恩光，下消愆咎，法事於*日告散，本壇領(lǐng)詞謹録三十六條於后：

一解怨天恨地之罪一解違君悖親之罪一解呵風(fēng)罵雨之罪

一解裸露三光之罪一解賤棄五谷之罪一解穢污水府之罪

一解燒毀山林之罪一解犯禁忌之罪一解兄弟參商這罪

一解夫妻反目之罪一解不敬三寶之罪一解破齋犯戒之罪

一解毒殺魚蝦之罪一解毀壞樹木之罪一解攔截要路之罪

一解恚怒師長之罪一解欺神滅像之罪一解控訟刁唆之罪

一解破人婚姻之罪一解殺害生靈之罪一解悔老欺幼之罪

一解凌孤逼寡之罪一解損人利己之罪一解隱善揚惡之罪

一解謀人賊財產(chǎn)之罪一解殺食牛犬之罪一解穢污字紙之罪

一解見善不為之罪一解知過不改之罪一解訕謗圣賢之罪

一解侵凌道德之罪一解慕愚人之罪一解越井越灶之罪

一解嗜酒悖亂之罪一解跳食跳人之罪一解慳貪嫉妬之罪

以上三十六條俱載分明 伏乞……

天運 年 月 日吉時①該處牒文系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縣張邦憲法師處雕版文字。

這些不道德的行為都是社會公德方面的內(nèi)容，都被看成是罪過，都是需要懺悔，需要接受懲罰的。

五、仡佬族儺神世界的其他一些世俗意識

仡佬族儺神世界還有其他的一些世俗意識，并且還有許多消極的成分，對于現(xiàn)代文明來說，都是一些與核心價值觀格格不入的，需要理性地看待，有的甚至需要加以鞭笞。這方面，除了《仡佬族儺神世界的世俗意識》已經(jīng)陳述過的幾種之外，還有如下一些。

（一）避官如避瘟的意識

漢族歷史文獻中，有“苛政猛于虎”之說，仡佬族儺壇文獻中，也經(jīng)常見到避官如避瘟的意識，這反映了古代山民社會受官府欺壓盤剝而引起民間忌恨的一種歷史印記。比如，《急救全書》中隨處可見運氣不好就會遇“官非口舌”，遇“官事”。“螻蟻龜鱉夜扒人身體面目者，主官事牢獄，主死。”“馬屎忽然污衣，主失財、官事。”（《急救全書·（七）蛇蟲蜂蛛魚鱉蟹龜》）

（二）貪財、賄賂、阿諛奉承之類的意識

比如，從二郎神口中反映出來的世俗意識中，就有玩世不恭和貪人錢財?shù)囊庾R，實際上是一種賄賂意識。這從儺壇常見的《領(lǐng)牲》神戲中可以看到：

要問吾的真名姓，李二郎是我的名。

一生只圖貪玩耍，二郎擔山趕太陽。

三三五岳朝圣主，四海九洲拜君王。

五湖四海任傲行，六國人馬鬧沙場。

七十二變逞英豪，民間流傳二郎神。

半夜拘咬是吾過，黃鶯雞叫是吾神。

黑風(fēng)暴雨是吾過，山崩石裂是吾神。

上等之人來祭吾，三十六牲祭吾神。

中等之人來祭吾，二十四牲祭吾神。

下等之人來祭吾，一十二牲祭吾神。

有等之人來祭吾，壇雞凈酒祭吾神。

仡佬族儺儀文獻中，山民社會較強的世俗財產(chǎn)權(quán)勢意識隨處可見。如《降妖打鐵》中，秦文義自述身世時，著意強調(diào)：

我父有名秦佰萬，母是堆金積玉人。

一母所生三弟兄，弟兄三人都有名。

大哥有名秦文榜，二哥有名秦文靈。

吾名叫著秦文義，愿在朝中把四門。

與權(quán)勢意識相連的還有就是敲詐勒索式的索賄受賄，比如在抄本《贖魂一宗》里面，說到造橋有這樣的句子：

高上運起三鳶土，橋梁土地坐當中。

橋梁土地口不開，口口聲聲要錢財。

拿會錢財燒與你，釋放老幼三魂七魄上橋行。

更有甚者，在道真看到的民間手抄本《鉤愿一宗》里還有這樣的內(nèi)容：

五方判官齊下馬，開言要問把壇人。

有了利市把筆鉤，無有利市把筆丟。……

（三）和稀泥之類的意識

仡佬族儺壇祭祀儀式中有“進灶”（疑為“敬灶”），在儺壇文獻資料中有《進灶一宗》，道真縣仡佬族法師程某處保存的版本中，開篇沒幾句就有這樣的內(nèi)容：

東廚司命灶九王

每日三遍上天堂

傳奏人間善惡事

善者吉來惡者祥

在這里，不管是善是惡，只要把神敬了，都可以得到吉祥，這是中國民間文化中的糟粕——不講原則，和稀泥，沒有正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