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穎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魯迅出生于一個破落的封建家庭,他從腐朽的封建社會中走來,飽經社會的黑暗,世態的炎涼。他從病態的封建社會中覺醒,棄醫從文,用如匕首一樣鋒利的文字,無情地對國民劣根性進行剖析,為的是喚醒被禁錮了千百年的中國人的靈魂。他用這支鋒銳無比的如椽大筆,義無反顧地刺入民族傳統文化人格最黑暗、最丑惡的地方,橫掃社會制度的邪惡與污行,讓國人清醒地認識到現實真相,在黑暗與血光中為中華民族殺出一條新生之路。
魯迅所處的時代正值社會飄搖、民族困頓之際。甲午中日戰爭戰敗后,嚴復認為“民智、民力、民德”乃強國之本,其編撰的《天演論》更是將達爾文的進化論從科學意義提升至哲學的本體論層面。梁啟超則在嚴復“三民”基礎上指出“新民為今日中國之第一急務”。新文化運動時期,啟蒙思想家們將矛頭對準封建舊文化,批判傳統文化的消極因素,剖析國民性的內在文化結構,對改造國民性的可能路徑進行探索。他們主張喚醒人的個體意識,否定了“屈己以利人”的觀念,認為個體不應該消解于“類”或者家、國、社會、民族等形態之中,并且強調個體的存在與發展是家、國、社會、民族存在與發展的前提,肯定了“人”作為獨立存在的主體的價值與尊嚴,以求實現“人”的突圍。在這種時代風潮的浸染下,魯迅開始關注建立現代國家的內在精神動力,意識到民族危機實際上是民族文化的危機,而人心的危機則是文化危機的關鍵。魯迅1907―1908年寫的五篇文言論文從進化、科學、文明、文學這幾個方面進行闡述,認為國家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人”,要想實現中國現代化“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主張“尊個性而張精神”[1]P58,構建了“文學”——“立人”——“立國”的內在邏輯。將文學介入社會,改造個體的精神,作為中國社會實現現代轉型,擺脫民族危機的契機。魯迅曾圍繞“立人”提出三個問題:“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2]P25在他看來,想要塑造“理想的人性”,首要任務是對中國國民性進行剖析和批判,魯迅以文學為手段,對國民劣根性進行批判和解構,以“破”求“立”,從而實現“立人”。換句話說,“立人”是國民性批判思想的產生的基礎。
此外魯迅還受到國外思想的啟發。尼采強調升華和強化生命意志,并寄希望于“超人”,“超人”具有自由精神,為權力意志所驅使,反對“奴隸道德”,崇尚“貴族道德”,為高貴的事物而不懈奮斗,使人的創造性潛能最大化。魯迅的“立人”思想中將尼采式“超人”作為典范,試圖用“超人”堅毅不折的頑強生命意志清除國人的奴性,喚起國人的自由精神。魯迅還十分關注美國傳教士史密斯及其創作,史密斯的《中國人氣質》一書中對中國人的性格特點進行分析,尖銳的指出國民性格中的缺點,這無疑對魯迅的文學創作及其國民性批判思想的形成產生了直接的推動作用。魯迅留日期間,恰逢日本國民性大討論,這種敢于正視民族自身弊病的精神對魯迅而言無疑是一個極大的刺激,魯迅密切關注日本的國民性討論,以期從中汲取可供借鑒的經驗,融入到中國國民性的批判與反思之中。
魯迅的生活經歷、個人追求也對其國民性批判思想的形成產生影響。魯迅家道中落,生活境遇的極大轉變使他重新認識現實的人與社會。在這段困頓的時光中,他飽受他人的輕蔑與詬病,體會到世態炎涼,人性中冷漠、丑惡的一面暴露無遺,打破了他對“誠”和“愛”的美好幻想,他繼而探索中國國民性特征。而后魯迅留學日本,此間發生了對魯迅國民性批判思想影響深遠的關鍵事件——幻燈片事件。通過此次事件魯迅意識到思想愚昧的國民,無論體格如何強健,對國家、民族的發展都是無益的。于是魯迅放棄學醫,轉而拿起筆對國人的精神進行療救。
由此可見,魯迅國民性批判思想的形成是多方因素合力的結果。魯迅通過文藝對國民劣根性及其文化根源進行批判,肅清封建禮教束縛下形成的思想毒瘤,撥開專制文化的毒瘴,根除積年累月形成的國民痼疾。可以說,國民性批判是魯迅最重要的思想,是其文學創作的核心,更是留給后世的寶貴精神食糧。從此,國民性批判的工作以魯迅為肇始,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經久不衰的主題。
魯迅將其國民性批判思想融入小說、雜文創作中,他語鋒犀利,直擊社會時弊,揭露國民性弱點,試圖尋找改造國民性的方法,以期實現精神的療救。下面試從自欺欺人、看客心態、奴性三個角度對魯迅國民性批判思想進行分析,大致反映國民劣根性的整體風貌。
魯迅在《論睜了眼看》一文中寫道:“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懦、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1]P254這種“瞞和騙”是自欺欺人的表現。魯迅在《立此存照(三)》中對此種聊以自欺,而且欺人的現象加以細致地剖析和闡述。他強調,中國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也不乏一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基礎上還想“欺人”。這就好比患了浮腫的病人,諱疾忌醫,希望別人將他的浮腫誤認為肥胖。久而久之,自己竟也認為患的不是浮腫而是肥胖,即便是浮腫也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好浮腫”。如果有人指出這不是肥胖而是浮腫,他便惱羞成怒,還想用欺騙恐嚇的手段,讓其承認這是肥胖,于是自己便依舊安安心心地浮腫著了。自欺自慰乃至欺人至此,可見毒害之深,令人唏噓。這種自欺欺人的國民劣根性在阿Q這一類人物形象上得到充分展現,阿Q是一個弱者,受到趙太爺、王胡等人的欺凌卻沒有能力反抗,只好用自欺欺人的手段逃避現實的苦難,他總能從屈辱中尋得自我滿足,讓自己永遠處于勝利的地位,用想象使自己的靈魂麻木。阿Q不將未莊的居民放在眼里,還強調自己先前比他們闊多了,被趙太爺打了還十分得意,通過安慰自己是兒子打老子來獲得補償。他們對現實的苦難麻木不仁,一味沉溺于自己幻想出來的美好世界,借以麻痹自己,淡化現實中所遭受的苦痛,通過自欺欺人來挽回自尊,用瞞和騙的方式掩蓋自己的失敗和落后,由此獲得心理上的平衡并使自己安于現狀。他們在殘酷環境的壓迫下顯得極其渺小,在瞞和騙的過程中與現實脫節,從而迷失自我,只能茍且偷生。
對看客心態的批判也是國民性評判中的重要方面。仙臺的“幻燈事件”帶給魯迅極大的沖擊,他開始意識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3]P349看客心理普遍根植于國民的內心,他曾指出“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1]P170中國的看客們把“看”當作打發無聊的手段,他們似乎總有大把的時間以及耗不完的興致放在看上,而且不論被看者是誰,不分善惡良莠,不辨好壞正邪,只是一味的看。冷漠地鑒賞他人痛苦的同時還不忘起哄、嘲笑和幸災樂禍,甚至從中獲得自我滿足。看客們精神上日漸麻木起來,失去了血性,也泯滅了人性。看客心理的產生是因為封建禮教對人的摧殘之深,導致現代人格的缺失,人們害怕忌憚因此不敢反抗,他們一方面沒有獨立人格,不能稱之為人,一方面也沒有將他人當作人的同情心。哪怕面對的是血腥與屠戮,他們也依舊無動于衷,不放棄做看客的機會。這樣的看客不但麻木而且殘忍,他們將刺刀戳入自己的同類,感受品嘗鮮血帶來的刺激,以供自己欣賞并打發無聊。看客的麻木不仁、冷漠殘忍,是民眾覺醒的絆腳石,也是中國社會變革屢遭失敗的原因之一。魯迅在作品中刻畫了形形色色的看客的形象,例如《祝福》中祥林嫂訴說自己的不幸,魯鎮村民不但沒有給予真正的關心與同情,還將她的遭遇當作供以消遣的故事,在聽的過程中得到某種滿足。當她悲哀的經歷被賞鑒咀嚼殆盡,僅剩下渣滓之后,大家便厭煩、唾棄了,他們在漠視受害者的同時獲得窺探心理的滿足。《藥》里一群人圍觀犯人被處決,茶客們還饒有興致的議論夏瑜的死,對夏瑜的革命行動進行嘲笑諷刺,他們“只愿暴政在他人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4]P384這些人徒有一副軀殼,茍活于世,已毫無人性可言。《示眾》中的那一群看客先是圍觀被押解的罪犯,然后又去看跌倒的車夫,他們根本不在乎看到的是什么,只是想去起哄湊個熱鬧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享受“合群”給他們帶來的快感,以暫時擺脫無聊的生存狀態。冷漠麻木、丑陋殘忍的看客心態無疑是國民劣根性的一個重要特點,看客們對他人的苦痛無動于衷,用鑒賞的方式,通過語言乃至心理上的施虐來尋求刺激從而獲得某種滿足。
奴性根植于國人內心深處,是國民性中最突出的病根。魯迅尖銳地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1]P225在他看來當時的中國人做奴隸是常有的,更多的時候甚至連奴隸都不如。魯迅更是認為可將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分為兩部分,一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一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1]P225。國民的奴性在綿延數千年的封建專制文化的歷史土壤中不斷滋生,人們被淹沒在這種等級森嚴的倫理關系之中,一級制馭一級,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吃人”的同時又被人“吃”。長此以往就產生了惡性循環,人們面對強權和暴力會不自覺的產生敬畏和盲從心理,唯唯諾諾,俯首帖耳,不敢有絲毫反抗。為了做穩了奴隸,大家有意或無意地維護著這吃人的制度,逐漸形成了巧滑嬗變、卑怯軟弱的畸形人格,他們“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5]P64,“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卻奴性十足”[6]P557。魯迅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中,阿Q表現得奴性十足。阿Q認為挨打受辱是他不可抗拒的命運,面對施暴者他沒有反抗的勇氣,抽刀向更弱者。在被王胡拳腳相加,挨過假洋鬼子的哭喪棒之后,阿Q轉向欺辱比自己更為弱小的小尼姑,以此尋求自尊的補償。而阿Q的革命不過是要將自己奴隸的身份和主子對調一下,追求“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4]P372。阿Q見到有來歷的人物,自然而然便跪了下去,在他身上奴性已經根深蒂固了。他也為自己所遭受的感到不平,看到欺壓者不如意便滿是得意,但當欺壓者權高勢重之時,他又不自覺地想要攀附,借以提高自己的地位。這類人無法擺脫“奴性”的枷鎖,依舊是老老實實地做起了奴隸,這種對統治階級的敬畏、維護和依附正是奴性根種的表現。而是他們一面甘于受奴役,一面又想奴役他人的精神現象與心理狀態,則反映了“奴性”心態的復雜性。
魯迅基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入了解,基于啟蒙思想,傾盡畢生精力對國民的劣根性進行剖析和肅清,不斷探尋改造國民性的道路,他對國民性弱點的批判深度至今無人能及,他的國民性批判思想是其為后世留下的寶貴的精神遺產。隨著時間的推移,在21世紀的今天,有人認為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思想已經過時。但事實上,改造國民性的任務尚未完成。日本學者丸山昇在《活在二十世紀的魯迅為二十一世紀留下的遺產》一文中曾對當下世界所面臨的精神危機的進行分析,他指出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各國革命導致希望和理想的消失,這些歷史悲劇使人們對美好世界的幻想逐漸破滅,更嚴重的是,人們找不到“新的理想、理論替代,喪失了對理想、理論的信賴,而21世紀就是在這種不相信任何理想、理論的背景下開啟的。”[7]21世紀初的中國也同樣面臨著精神危機,亟需進行理想的重建,而魯迅的當代價值則在這樣的挑戰與形勢下充分顯現出來。
現今,我國正處于現代化建設的關鍵時期,“人”是現代化建設的主體,“人”的現代化是現代化建設的核心要義,也是現代化建設的首要目標。很大程度上“人”的發展對現代化進程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推進“人”的現代化、培育優秀的國民品格、構筑思想精神的高地,則能加速現代化建設的進程。反之,則會成為發展道路上的絆腳石。毋庸置疑,現代中國新人格的再塑造是國家發展過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課題。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發展經濟的同時不忘積極推動道德建設,以期實現經濟和文明和諧發展的美好藍圖。但發展過程中也暴露出了一些問題,現代社會實用主義震天叫響,金錢之聲叮當于街市巷陌,物質財富蠱惑著人的欲望。各種功名利欲的誘惑刺激下,人們急急惶惶、熙熙攘攘地追逐著眼前利益。物欲的喧囂膨脹和信仰的萎縮匱乏,拜金主義、功利主義、社會公德缺失、道德滑坡等問題屢見不鮮。人的異化,虛無主義,狹隘的民族主義時有滋長的態勢。部分隨波逐流之輩放棄了懷疑、思考和追問,自己的頭腦淪為他人思想的跑馬場,淪為灌裝僵死教條的垃圾箱,無以在紛繁的世界中去判斷去選擇,也就拱手遺棄了自我,成了魯迅口中的“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的奴隸。以上這些發展中的消極因素不斷滲透進人的思想行為乃至社會秩序之中,蠶食著國民的精神人格,嚴重阻礙了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文化危機和社會危機在所難免,而魯迅對虛偽、巧滑、無特操等一系列國民性的批判恰恰可以解救國人于危急之中,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思想成為了重塑現代中國人格的關鍵所在。
魯迅一生矢志于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其批判的并不是具體的個人,而是中國文化中的消極因素,以及在這種消極因素影響下所形成的虛偽、巧滑的人格。魯迅主張通過“立人”從而實現“立國”,他對現實世界中一切壓抑人性、剝奪人的精神自由的奴役現象進行批判,也對在這種境況下國人乃至自身存在的國民性的弱點進行剖析,這正是當下社會所迫切需要的。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思想引導并幫助國人撥開迷霧,辨清前進的方向,自我蕩滌,完成內心的革命,不再受毒餌的引誘,實現現代中國人格的重塑,加速國家的現代化建設。
中國經過了近百年的探索與積累,總算得以窺見新的價值信仰的一縷微薄氣息。其中,以個人為中心,將思想自由、精神獨立做為核心追求為其關鍵所在。只有堅持這份價值信仰,并以此進行文學藝術的改良,真正偉大的作品才有望出現,具有新的人文素質的人才會產生,從而實現民族和人類的精神自覺。而作為文學藝術的創造者,知識分子必先自己成為在血液深處懷有偉大質素的“豪杰”和“精神界戰士”,從而對本民族的精神乃至整個人類的人性進行內審與反思,并通過文學將自己的所思所感傳達給更多的人,以啟悟人們為改造自我和本民族的精神乃至整個人類的人性而努力。
但在當下中國,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迷失在了商品經濟的大潮中,追逐金錢名利,遺忘了初心以及應當肩負起的責任和使命,他們正如魯迅在《傷逝》里所描寫的那樣,如同被關在金絲籠里的鳥兒,“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籠外,早已不能奮飛”[8]P121,甚至是失去了行動的欲望與能力。正是這種萎靡頹廢的精神狀態,使知識分子不僅在現實社會里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而且在未來的社會發展中也將同樣無所作為。知識分子應該是先進文化的傳播者,精神文明的建設者,他們用敏銳的眼光去感知這個世界,探尋真理,發現弊病,從而對民眾的精神進行引導和啟迪。魯迅作為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代表,曾勇敢而堅決地擔負起這一使命,毫不妥協地與黑暗斗爭,傾盡畢生為飽受摧殘的民眾吶喊疾呼,以文藝重塑國民性,對中國人的精神進行反思,使國人悟己為奴,完成國民性的改造,根除奴性,最終實現精神的解放。當下面對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魯迅批判國民性的思想和文學作為寶貴的精神資源依舊展現出其獨特的魅力與價值。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以魯迅國民性批判思想作為自身批判的基準,時刻保持敏銳的警覺性,對現實展開徹底地批判,從根柢上對民眾精神進行深刻反思。
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思想具有跨時代的重要意義,這對于整個民族來說實在是一件幸事。事實上,無論現在或是將來,我們都需要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思想,在民族、國家層面進行深刻的剖析與自我解剖,敦促國人保持清醒,沖破思想的藩籬,獲得精神的解放,真正擁有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精神,從而正確地看待自己、認識世界,明確自我定位,使國家長久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