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嘉元,張曉雨,蔣 寅,孫 楊,李幼平,田貴華,**,商洪才**
(1.北京中醫藥大學東直門醫院 北京 100700;2.四川大學華西醫院中國循證醫學中心 成都 610041)
自20世紀中葉以來,危害健康的疾病譜已由傳染性疾病等單因性疾病轉變為心腦血管、腫瘤等多因性疾病,且現今的醫學模式是“以病人為中心”的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傳統的“教科書”、“個人經驗”診療模式已遠遠不能滿足臨床醫療決策的需求[1]。隨著臨床流行病學等方法學的發展和循證醫學理念的不斷深入,以隨機對照試驗(RCT)等為代表的臨床研究成為了主流醫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的臨床研究起步較晚,在近些年的發展中亦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本文系統闡述了我國臨床研究的發展現狀,特別分析了中醫領域臨床研究所存在的問題、提出解決的策略。
2013年王辰院士與時任衛生部副部長劉謙在Lancet聯合發文[2],探討了阻礙中國臨床研究發展的原因,問題主要集中在3個方面:①教育的缺乏,中國的臨床醫生普遍沒有接受過臨床研究方法的系統培訓;②關注度的缺乏;相比基礎研究,對于臨床研究的重視遠遠不夠;③平臺的缺失:我國缺乏成熟的臨床研究平臺,臨床研究實踐經驗不足。
欣喜的是,國家對醫學臨床研究問題的高度重視,并集中開展國家臨床醫學研究中心的建設,目前已分3批在心血管疾病、神經系統疾病、惡性腫瘤、呼吸系統疾病、代謝性疾病、精神心理疾病等11個疾病領域建設了32個國家臨床醫學研究中心,32家中心聯合了全國約260個地級市的2100余家各級醫療機構,形成了心血管、神經系統、惡性腫瘤、呼吸等9大疾病領域的高水平臨床研究平臺和協同創新網絡。
自國家臨床醫學研究中心建設以后,我國在臨床研究證據產出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果:①共布局開展了143個臨床研究隊列,覆蓋人群706.05萬人次,涉及60余個病種;②涌現了越來越多的“中國證據”、“中國標準”和“中國方案”;③自主或參與制定診治指南規范151項、制定國家標準42個,較中心成立前分別增長54.1%和40%;④發布了《國家臨床醫學研究中心五年(2017-2021年)發展規劃》、《管理辦法(2017年修訂)》和《運行績效評估方案》等文件。

表1 臨床問題與研究方法
《國家臨床醫學研究中心五年(2017-2021年)發展規劃》中明確提出了發展目標,截止2021年底在主要疾病領域和臨床專科統籌建成100家中心。值得注意的是,中醫領域的研究中心布局工作仍充滿了挑戰和機遇,在中醫藥治療心血管疾病等重大慢病和針灸等特色療法領域也將率先建立國家級臨床醫學研究中心。
中醫臨床研究面臨的問題[3]首先在于研究者不能夠明確其研究目標。臨床研究來源于臨床實踐所遇到的問題,如何能提煉出值得研究的科學問題,是啟動臨床研究的關鍵,通常我們可以采用系統綜述(SR)和Meta分析的方法確立臨床研究選題,自2004年以來,中醫藥SR/Meta分析呈爆發式增長,雖然其整體質量偏低,難以提供有價值、可供直接決策應用的證據,但卻為中醫藥臨床試驗設計提供了改進建議的隱形證據,為進一步研究提出新的問題與方向[4,5]。
針對這一問題,中醫藥的臨床研究應從防治重大疾病著手,2017年度國家重點研發計劃“中醫藥現代化”專項的研究方向為“重大疾病中醫藥防治成熟方案循證評價研究”,體現了中醫臨床研究“集中力量,先辦大事”的策略。唯有根據有臨床意義的選題設計和實施臨床研究,才能夠產出高質量的臨床研究證據,并將證據轉化到臨床實踐中去,以提高臨床療效為終極目標。
臨床研究中一味地選擇RCT是否合適?針對不同的臨床問題合理地選擇研究方法是開展研究的先決條件,研究方法只有“合適”而無“高低”之分。試驗性研究和觀察性研究各有千秋,臨床研究的方法選擇須從臨床實際問題出發,適宜的才是最好的(表1)。
近年來,為滿足臨床研究省時高效的需求,一種創新的臨床試驗設計方法——母方案應運而生,母方案設計方法顛覆了傳統臨床試驗“一對一”的理念,是在一項臨床研究中完成對多種干預方式治療1種及1種以上疾病評價的試驗設計模式[6,7],試驗設計共有3種形式,傘式研究,是用多種干預方式治療一種疾病的研究;竹籃式研究,是一種干預方式治療多種獨立、接續或合并疾病的研究;而平臺試驗,是多種干預方式治療多種疾病、疾病不同階段的研究[8]。母方案試驗設計能夠宏觀、整體地研究疾病人群的接續發展,設定序貫性和通用化的結局指標,利于一體化數據和共享平臺的建設,適用于篩選藥物、發現疾病關聯等研究。
2015年的“722慘案”對臨床試驗以及相關產業的影響持續至今,但辯證地看,這個慘痛的教訓正是我國臨床試驗管理良性發展的里程碑。中醫藥臨床研究發展時間尚短、基礎薄弱、證據欠佳,目前仍缺乏適合中醫藥學特點的臨床研究方法,難以達到客觀量化與規范化,可重復性低,影響了結果的可靠性;同時中醫藥臨床試驗質量標準與保障機制未完全建立,研究技術標準及第三方監查、稽查的推廣應用還需要逐漸被接受[9]。
解決這一問題,從提倡臨床研究實施的精細化管理開始,試驗注冊、風險管理、有因稽查、中心化監查、研究者依從性控制以及受試者依從性控制6大環節必不可少,隨著信息技術的快速進展,成熟的互聯網、云技術、數據管理技術、人工智能、可穿戴設備等在臨床試驗質量管理中大有可為。
目前國內臨床研究的報告質量普遍偏低,報告內容沒有對所有臨床試驗必需的環節進行描述,往往重視結果、輕視過程,因此難以形成令人信服的結論。以RCT的報告規范CONSORT為例[10],國際知名期刊多以其為審稿標準,以促進高質量的研究論文發表,而國內的中文期刊卻鮮有應用CONSORT標準。我們應當認識到,高質量臨床研究的誕生不僅需要嚴謹、科學的設計和實施,其結果的報告、展示亦至關重要,有利于閱讀者獲知、信任研究信息,促進有效證據的傳播。
為促進中醫藥臨床研究的規范報告,中國循證醫學中心、北京中醫藥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等工作團隊共同制定和推廣了中醫臨床研究相關報告規范。如果說臨床試驗注冊是嚴格把控臨床研究的入口關,那么中醫臨床研究報告與發表規范就是為其把好最后的出口關。
臨床研究證據轉化的直接形式即制定臨床實踐指南,2011年第一部基于循證醫學方法制訂的中醫臨床實踐指南《中醫循證臨床實踐指南》正式出版發布。截至2014年,我國已制定470項中醫臨床實踐指南,涉及內、外、婦、兒等各科臨床常見病種,其中包括2007-2010WHO西太區和中國中醫科學院聯合制定的28個病種的中醫循證臨床實踐指南。然而,文獻證據質量普遍偏低、中醫特色和規范化的編制方法難以統一以及指南制訂與實際應用間還存在一定差距等都是現實存在的問題。
要解決這些問題,首先必須從指南制定的方法學源頭進行修正,建立適合中醫藥診治特點的證據及推薦意見分級標準;建立指南制定后的后效評價機制,以評估已制訂指南的臨床應用情況;建立指南及時更新、修訂機制,以不斷提高指南的普遍適用性。其次,建立科學的指南制定路徑,從提出臨床問題到獲得研究證據再到形成推薦意見,規范、有序地完成一部指南的制定工作,提升臨床研究證據轉化的效率。
中國工程院楊勝利院士曾多次指出:臨床醫學研究薄弱已經成為轉化醫學發展的重要掣肘環節。因此必須從關鍵的薄弱領域展開探索和實踐以提升臨床研究的質量,促進轉化醫學的發展。
中醫臨床的核心即整體觀念和辨證論治;整體觀念考慮臨床共性問題,但是缺乏規范的研究;辨證論治注重患者的個性特征,但診療元素復雜,難以客觀的評價。因此,建立群體個體相結合的中醫評價方法是解決中醫評價共識度不足的有效策略。
3.1.1 中醫群體效應評價方法
采用多中心、隨機對照、雙盲的試驗設計完成對中醫藥群體效應的評價。以2013年發表的芪參益氣方對心肌梗死二級預防的臨床試驗研究為例[11],研究對16個分中心的3505例心梗患者,采用芪參益氣滴丸與腸溶阿司匹林對照,以心血管死亡、非致死性再梗、卒中等終點事件作為主要結局,證實了中醫方劑在心肌梗死二級預防中的臨床價值和安全性,實現了中心隨機化、分配隱藏、雙盲雙模擬等方法,為中醫群體化研究做出了標桿性的方法學示范。
3.1.2 中醫個體化評價方法
群體證據對于解決中醫臨床問題適用性不夠精確,中醫臨床個體化診療的特點和優勢應有個體化方法進行評價和展示。本團隊通過創建循證目標成就評量(GAS)中醫個體證據評價方法[12],設定個體的評價指標,定量評價各指標實現程度,對各指標賦予權重,計算合計分值以評價個體診療的效應,其優勢在于客觀指標與主觀結局相融合、醫患共同確定評價指標、證候要素權重分級量化,敘事循證醫學理念與辨證論治相結合,解決了中醫臨床個體化診療評價中復雜多維的問題。單病例隨機對照試驗(N-of-1 Trials)是針對個體化治療療效評價最直接的試驗設計,故以N-of-1 Trials的方法為基礎,構建了基于貝葉斯理論(Bayes)的單病例試驗設計方法,合理解決基于單病例設計的中醫個體化證據累積和強化問題,進而又形成了個性到共性的歸納[13]。
3.1.3 群體個體相結合中醫評價方法的建立
通過構建中醫循證病例報告系統(CECS),將群體、個體化研究方法有機結合起來。CECS有效接駁群體證據和個體研究,對個體應用證據進行長時程評價,獲得個性結果,不斷累積病例,歸納共性,進而更新群體證據。目前已在全國10省份25家醫院、科研機構推廣應用。
高質量證據的展示是證明中醫療效的必備條件。臨床研究報告標準缺乏、研究實施過程缺少質控,成為影響中醫證據質量的重要因素。建立中醫臨床研究報告國際標準和行業標準;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研究實施質量控制技術,以提升中醫臨床證據質量。
3.2.1 建立中醫臨床群體、個體研究報告標準
制訂了中醫方劑隨機對照試驗報告標準(CONSORT CHM Formula)[14],作為最具權威的RCT國際報告標準CONSORT的擴展版,CONSORT CHM Formula是首次針對中醫方劑的RCT國際報告標準,體現了證候、組方原理等中醫特色理論。CONSORT CHM Formula的應用和推廣,將極大地提高中醫方劑臨床試驗的報告質量,推動中藥復方獲得國際認可。
在個體化研究報告方面,針對中醫傳統病案存在的報告偏倚問題,制訂了中醫病例報告標準(CARC)[15],在行業質量標準領域產生了較大影響。
3.2.2 建立中醫臨床研究的質量控制技術體系
鑒于中醫相對復雜的臨床診療,針對中醫臨床研究中可能出現的實施質量問題,建立了適于中醫臨床研究的質量控制技術體系,涵蓋了中醫臨床研究設計、測量、評價的全部環節,保障臨床研究方法學在中醫診療環節的有效執行,運用信息技術手段完善多重證候診斷、舌脈信息收集、多劑型藥品管理、服藥和研究依從性保障等中醫臨床研究環節,有效實現了中醫臨床變異性信息向循證研究規范化效應的轉化。
基于中醫臨床研究提供的全面信息,建立藥癥相關網絡方法,闡釋中醫臨床的特色效應機制——多途徑微效應,從而在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對中醫療效進行相互驗證。以臨床證實有效的芪參益氣方為例,采用系統生物學藥癥網絡方法,分析中醫方劑防治心肌梗死的通路和效應靶點。
經過近10余年的努力,隨著國家臨床醫學研究中心的建立與完善,我國的臨床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展,產出許多高質量的“中國臨床證據”,并登上了頗有影響力的國際期刊,為我國臨床醫學不斷發展建立了良性的研究機制。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中醫臨床研究證據質量仍待提高,且面臨群體化證據生產與個體化證據應用不同步的挑戰。中醫群體、個體結合的研究評價方法、報告標準和質量控制技術的建立,以及單病例隨機對照試驗和貝葉斯分析等個體化研究方法的成熟,有助于解決這一問題,個體化的研究經過長期的追蹤隨訪、整體和動態的評價,形成積累后的強化證據,能夠進一步提高證據的精準性與適用性。此外,重視發展敘事循證醫學,敘事與循證理念在中醫研究中的整合能夠展現中醫特色優勢,充實證據內涵,實現患者的個體評價。藥癥關聯網絡研究建立在臨床效應特點明確的基礎上,闡釋了中醫臨床多途徑微效應的特色機制。
中醫臨床研究與評價是一個系統工程。戰略上應采取國家組織引導、社會(企業)積極參與的方針[9],著眼于重大疾病,從現代醫學未能完全解決的臨床問題著手,以體現中醫整體觀、辨證論治的特色設計為基礎,注重個體化、縱向長時程,實現患病個體的整體評價,并結合臨床基礎轉化研究,闡明中醫方藥交互整合發揮作用的機制。從而形成在臨床證據、效應特點、作用機制三個方面全面驗證中醫藥臨床療效的方法技術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