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馬嵬》說“諷意”

曹超卿

《馬嵬（其二）》是李商隱的一首詠史詩，選入人教版《語文》必修三第二單元。近人黃侃評價說：“諷意至深，用筆至細。”其中對于其“諷意至深”的“諷”，許多老師理解為“諷刺”，這固然不錯，但是筆者認為“諷刺”只是表層旨意，依據(jù)“諷”的本義，“借古諷今”，即“婉言規(guī)勸”才是詩歌的深層意旨。

詩歌的確有著很強烈的諷刺之意，具體來說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聯(lián)“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一個“徒”字表明“海外更九州”這種傳說是沒有依據(jù)的，唐玄宗卻派人去海外尋找楊貴妃的靈魂，以至于煉丹術(shù)士趁此機會聲稱自己在海外的仙山上找到了楊貴妃，甚至還帶回楊貴妃的金釵。詩人覺得先不說“未卜”的“他生”如何，當下的這一世已經(jīng)過去，這一生一世的夫妻緣分已了，——“此生”已“休”，玄宗不應(yīng)該再心存幻想，更不應(yīng)該派人尋找。詩人通過一個“徒”、一個“未”來辛辣諷刺唐玄宗的癡心妄想，這是諷刺之一。頷聯(lián)的“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虎旅”本是保衛(wèi)唐玄宗的禁衛(wèi)軍，但此時的他們并不是來保護玄宗安全的，“雞人”指從漢代流傳下來的掌管時間的兵士，一個“空聞”、一個“無復”表明唐玄宗此時已不在金碧輝煌的皇宮之中，而是在逃亡路上。“雞人報曉籌”與“虎旅傳宵柝”形成鮮明對比，皇宮中的生活越是奢靡，逃亡之路上的生活就越是狼狽，詩人諷刺唐玄宗當年貪于享樂，如今只能落得狼狽的逃亡生活，這是諷刺之二。而唐玄宗又在何處過著逃亡生活呢？頸聯(lián)中“此日六軍同駐馬”給出了答案，“此日”即馬嵬兵變那一天，也就是楊貴妃被殺之日，“六軍”當時并不是為了保護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安全，而是要在馬嵬發(fā)生兵變，唐玄宗在被逼之下只得將楊貴妃賜死，這是諷刺之三。更重要的是，這一日唐玄宗與楊貴妃二人陰陽相隔，但是“當時七夕笑牽牛”——五年前的他們還在一起嘲笑牛郎織女一年只能見一次，卻不料五年后的這一天，他們永遠失去了相見的機會。“此日”與“當時”再次強烈對比，形成諷刺之四。最后再看尾聯(lián)：“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這一聯(lián)的諷刺意味更濃。即使是做了“四紀”的皇帝，也比不上普通百姓的盧家，盧家尚且還能保住既會“織綺”、又能“采桑”的妻子——莫愁，可是“四紀天子”呢？卻保護不了自己的寵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縊死在自己的面前。在這里“天子”與“盧家”形成對比，就形成了諷刺之五：即使貴為天子，卻終究無法與自己的寵妃長相廝守，在自己心愛的女人與國家社稷之間，他只能被迫選擇后者。

這一冷峻的詰問，筆者認為該問的深層含義應(yīng)該是，作為天子，本應(yīng)該超越普通人的恩恩愛愛，作為國君，他最大的職責就是保家衛(wèi)國，保護好自己的人民，讓國家繁榮興盛，讓黎民百姓過上美好生活，可是唐玄宗卻因沉迷美色而使政事荒廢，最終導致了“安史之亂”，這是馬嵬兵變的重要原因。這一問冷峻而又含蓄，給讀者留下了深廣的思考余地。

詩歌只是在表達對唐玄宗的諷刺之意嗎？這就需要我們結(jié)合詩歌的題材和“諷”的本義來進一步解讀。

從題材看，《馬嵬（其二）》屬于詠史類詩歌，詠史懷古類詩歌不單單是寫古人古事，一般來說主要有以下三種情況：一是借古抒懷。比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在這里寫年少有為的周瑜，目的是突出他也想像周瑜一樣建功立業(yè)。還有如杜牧的《赤壁》、杜甫的《詠懷古跡（其三）》、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等等。二是以古諷今。以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為例，“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詞人借宋文帝劉義隆的例子來委婉規(guī)勸當時的韓侂胄不能貿(mào)然出兵，而要想伐金，必須要做充分準備，否則就會像劉義隆一樣，只會落得“倉皇北顧”的結(jié)果。三是抒發(fā)詞人昔盛今衰的感慨。還以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為例，“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當年劉宋的建立者宋武帝劉裕在京口所住的地方，當年的一片繁華，如今卻落得斜陽下的一片荒涼，看到此情此景，詞人才有感而發(fā)。

從“諷”的本義來看，《說文》：“諷，誦也。”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誦讀。《說文解字注》：“倍文曰諷，以聲節(jié)之曰誦。”明確指出“諷”就是誦讀，例如《荀子·大略》中“少不諷誦”中的“諷”就是這個意思。例如《史記·優(yōu)孟傳》中“常以談笑諷諫”中的“諷”就是婉言規(guī)勸的意思；再如《鄒忌諷齊王納諫》中的“諷”，即指鄒忌用自己與徐公比美的例子來規(guī)勸當時的齊威王應(yīng)當廣開言路。

“諷刺”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文心雕龍·書記》里：“刺者，達也。《詩》人諷刺，《周禮》三刺，事敘相達，若針之通結(jié)矣。”但是，這里的“諷刺”不是一個詞語，而是“諷”和“刺”兩個詞。《中華大字典》解釋的義項之一是：微文譏切也。也沒有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含義。

因此，本首詩歌中“至深”的“諷意”并不是諷刺，而是婉言規(guī)勸。關(guān)于這一點，也有不少研究者對此進行了分析。筆者以為，要想真正理解《馬嵬（其二）》“至深”的具體“諷意”，就不能不聯(lián)系李商隱所處的時代。

唐武宗李炎是唐朝的第十六任皇帝，他有一寵妃名叫王才人。唐武宗每次出去狩獵，都會帶上她。她身穿跟唐武宗相似的男裝，再加上身材跟唐武宗差不多，以至于圍觀的百姓都分不出誰是皇帝。唐武宗對王才人極其寵愛，甚至還想立她為皇后。但是由于王才人未養(yǎng)育子嗣，再加上出身并不是很顯貴，所以立她為后的決議遭到群臣的反對，唐武宗無奈，只好作罷。但從此以后他也沒有再立皇后。這和唐玄宗寵愛楊貴妃極其相似。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李商隱創(chuàng)作此詩就應(yīng)該是有具體針對性的。他是要借唐楊故事對唐武宗進行婉言規(guī)勸，希望唐武宗吸取唐玄宗因?qū)檺蹢钯F妃而誤國的歷史教訓，不要沉迷于酒色與享樂之中；應(yīng)當清楚認識到自己作為皇帝的責任，應(yīng)當勵精圖治，從而使晚唐的國運有所改變。

因此我們認為，李商隱的《馬嵬（其二）》真正的目的是婉言規(guī)勸唐武宗，應(yīng)該以史為鑒，改變晚唐衰頹的國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