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花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9)*
揣測類副詞是語氣副詞中的一個次類,是說話人根據客觀存在或主觀認定的事實,進行推理得出或真或假的結論,是說話人出于不同的主觀認識和交際目的附加在命題上的主觀信息。[1]現代漢語中,表示揣測的副詞較多,“X必”類副詞有“想必、勢必、未必”等,“X許”類有“也許、或許、興許”等?!癤必”表示說話人對命題的真實性持一種確定的態度,“X許”表示說話人對命題的真實性不能確認,因此又稱之為“或然”類語氣副詞。
關于或然類語氣副詞,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從共時的角度,對其語義、句法位置及語用情況進行對比分析,重在揭示其語義屬性及語用篇章功能;二是從歷時角度出發,探究其來源。關于或然類語氣副詞的來源問題,學界看法不一。李明指出:或然類語氣副詞“許”的用法可能是從其助動詞的否定形式類推而來,但期間的變化軌跡很難弄清楚;[2]羅耀華、李向農認為:“許”的揣測用法很可能源于兩漢時期“許”用在“數+ 量+ 名”結構之間或之后,表示約略估計數的用法。[3]如果僅從詞義演變的基礎來看,由數量上的估測,通過隱喻,用于表達對事物、性質等的估測,沒有問題。但從句法位置的角度來看,表約略的助詞“許”位于數詞之后,而語氣副詞“許”則多位于謂詞性結構前,二者句法位置差別甚大。漢語實詞虛化,語義基礎固然重要,但語法位置更為關鍵。另外,從世界語言的語法化路徑看,動詞、助動詞語法化為副詞,符合語言演變的普遍規律;但從助詞語法化為副詞,則很少見到。[4]那么語氣副詞“許”究竟從何用法演化而來?如果確實是從助動詞演變而來,其演變軌跡又是怎樣?或然類雙音節語氣副詞“也許、或許、興許”的語法化與詞匯化過程是否一致?出現時間和使用范圍有無差別?這些學界都鮮有論及。
本文擬從歷時和共時兩個方面,對語氣副詞“許”“也許、或許、興許”的演化過程進行詳細的描寫和分析,以期深入討論上述問題。
“許”原本是一般動詞,義為“應允、許可”。呂叔湘指出:“表示一件事情的‘或然性’,多數借用表能力或許可的詞,如‘會’‘能’(反詰句),這些原是動詞;‘許’字原來也是動詞,但‘或許’‘也許’已用如普通限制詞,可以和‘會’字用在一句之內?!盵5]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正如沈家煊所言:是因為動詞“允許”的概念結構和表或然的“也許/或許”的概念結構具有相似性,都是“克服阻力”。允許——某人采取某種行動的阻力被克服;也許/或許——說話人作出某種結論的阻力被克服?!霸试S”的克服阻力比較具體,而“或許”的克服阻力則比較抽象,所以可以用“允許”來對“或許”進行隱喻。[6]
概念結構的相似性,使得“許”具有了從一般動詞虛化為語氣副詞的語義基礎。但使得一個詞語發生語法化的因素是多樣的,此外還有句法位置,語境影響、使用頻率等。下面我們將對其語法化路徑深入探討。
“許”作為“應允、許可”義的動詞,上古漢語中就已出現,句式結構多為“許+NP”。例如:
(1)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書·金縢》)
(2)悝后因中常侍王甫求復國,許謝錢五千萬。(《后漢書·千乘貞王伉傳》)
在這些例句中,“許”都是句子的核心動詞,不可能發生虛化。
直至唐代,“許+VP”開始出現,“許”從“應允”義動詞演化為表示情理上許可或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例如:
(3)一家驚異,愧謝王生,生乃更留藥而去。或許再來,竟不復至。(高彥休《唐闕史》)
“再來”的施事者是“王生”,而“或許再來”的言者主語是“一家”,整個句子的意思是“一家人認為王生也許會再來”,“或”表示推測,“許”表示客觀上可能,“或”修飾“許+VP”,“或許”為跨層結構。
宋代“不+許+VP”句出現。例如:
(4)右臣近蒙圣恩,召對便殿,面賜差使,仍奉德音,不許辭避。(蘇轍《欒城集》卷三五)
“不許辭避”的句子主語與言者主語一致,整句話只能理解為“右臣不能夠托辭退避”,“許”仍為表示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
明末,“許+VP”中的“許”開始有虛化為表或然語氣副詞的傾向。例如:
(5)秩滿當擢臺諫,會當先帝之季,政在內寺,群小蜂起附之,懸顯爵以購人,為剪除異己者,海內功利鮮恥之士,靡然從風矣?;蛟S有所彈射,不則頌功德、祝釐,取給事中、御史如寄耳。公獨泊然無所營,僅授兵部職方司主事。(陳子龍《安雅堂稿》卷十四)
所說事情均為已然事件,所以,句中的“許”只能是表示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或表或然的語氣副詞;“或”則既可理解為不定代詞,也可理解成表或然的語氣副詞。
但是直至清代,“許+VP”的用法都很少見。例如:
(6)就請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倆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文康《兒女英雄傳》三十九回)
言者主語與句子主語并不一致,“許”既可分析為表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也可分析為管控整個命題的語氣副詞。
通過研究語料我們發現:“許”作為應允義動詞時,其句法格式大都是“許+NP+VP”;當出現在“許+VP”句中時,“許”開始向助動詞演化,語義上主要是表示說話人(言者主語)對語句內容的態度(認為客觀上可能),與語氣副詞已經非常接近。而言者主語經??瘴唬沟谩霸S+VP”中的“許”擁有成為高層謂語的條件;后接VP,又使其語義可以進一步虛化,句義重新分析成為可能。即,語氣副詞“許”的語法化路徑是:一般動詞>助動詞>語氣副詞。
清代,助動詞“許”真正語法化為語氣副詞,①多出現在句首。但直至現代漢語中,單音節語氣副詞“許”的使用一直較少(多為“許+是+句子”)。例如:
(7)你去尋尋,還許有他二爺小時家穿的褲子合布衫子,尋件給他換上。(西周生《醒世姻緣傳》五十七回)
(8)你去應酧親戚要緊,多一半還不是外人,許是你小姨子來了。(郭小亭《濟公全傳》三十三回)
(9)他們不知道干么要上火線;許是這個大帥跟那個大帥鬧了點什么別扭。(張天翼 《蜜蜂·仇恨》)
語氣副詞“也許/或許/興許”雖然都表示對情況的不定性揣測,并且具有共同的語素“許”,但三個語氣副詞的萌芽時間、形成過程并不相同。下面我們分別就“也許”“或許”“興許”的語法化和詞匯化過程進行考察。
“也”中古漢語中就可用作副詞,表示類同。近代漢語中,副詞“也”從表類同進一步虛化為表委婉語氣。例如:
(10)這也是康節說恁地。若錯時,也是康節錯了。(南宋·朱熹《朱子語類》卷二)
在我們所檢閱語料中,副詞“也”與“許”在線性序列上相連出現始于《全金詩》中,句法格式為“也+許+NP+VP”。例如:
(11)白玉堂深夜色寒,玉兒和月倚蓬山。高情不似章臺柳,也許余人取次攀。(段克己《梅花十詠》)
“許”為一般動詞,表示允許、許可,帶小句賓語“NP+VP”;“也”表委婉語氣,修飾其后的謂語小句“許+NP+VP”?!耙苍S”是跨層結構。
元代,“也+許+VP”用例出現。例如:
(12)更誰道、狂時不得狂。羨東方臣朔,從容帝所,西真阿母,喚作兒郎。一笑人間,三游海上,畢竟仙家日月長。相隨去,想蟠桃熟后,也許偷嘗。(白樸《天籟集·沁園春》)
“也”依然為表委婉的語氣副詞,修飾“許+VP”,但其中“許”已不再是表示一般的許可,而是表示說話人(言者主語)認為施事者可以實施某種行為,是一種情理上的許可或客觀上的可能,語義控制范圍不再僅僅是其后的動詞,而是整個命題,“許”演化為助動詞,不過“也許”仍是跨層結構。
明清時期,這兩種格式仍偶或可見,“也許”基本還屬于跨層結構。例如:
(13)金蓮道:“許你爹罵他罷了,原來也許你罵他?”(《金瓶梅》二十一回)
(14)〔末〕癡生,這兩人便是你的冤業。你還思想他則甚。
〔生〕那少年與我為生死之交,女子也許嫁我。(徐陽輝《有情癡》)
例(13)“許”為表許可義的實義動詞。例(14)“女子也許嫁我”言者主語和句子主語(“女子”)并不一致,句子有兩解的可能:一是言者認為施事者(“女子”)“能夠嫁我”,“許”為情理上許可或客觀上可能的道義類助動詞;一是言者對整個事件真實性的一種推測(“女子可能嫁我”),“許”為認識類助動詞。當“許”為認識類助動詞時,和語氣副詞已經非常接近。但整個句子表達的是言者主語“生”對“少年”與“女子”各自的評價,而非對整個事件的評價,所以“也許”還不具備成為高層謂語的條件,即此例“也許”還不是語氣副詞,而依然是一個跨層結構。
晚清時期,“也許”除了位于一般動詞謂語前外,還可以出現在系動詞“是”前或句子最前面。句法位置的自由、轄域的擴展以及出現在帶主語的完整小句之首,都標志著“也許”不再是跨層結構,而是凝固虛化為表或然的語氣副詞了。例如:
(15)這幾首詩也許是在那上頭,然而誰有這些閑工夫,為了他再去把《隨園詩話》念一遍呢。(吳趼人《二十年之目睹之怪現狀》二十五回)
(16)也許事有湊巧,正遇到他真的忙。(曾樸《孽?;ā啡?
在語氣副詞“也許”的形成過程中,“也”表示委婉語氣,這種用法從表示類同用法虛化而來,是說話人用表示類同意義的語言形式來表達婉轉的貶抑語氣,主要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和評價,是一種認識世界的類同;“許”先用作動詞,隨著其后成分的變化,動詞義弱化,“許”演化為說話人認為施事者可以實施某種行為或對事件真實性推測的助動詞,也是一種說話人指向的用法。但從句法層面看,結構層次應該是[也+(許+VP)]。由于受到漢語雙音節化和右向音步規律的影響,加上二者都包含有說話人對事件的主觀態度,語義相容,因此在語句的理解過程中,人們更傾向于將二者結合一起,“也”與“許”的邊界變得模糊,“也許”成為一個標準的韻律詞(但此時的“許”有可能還是助動詞)。隨著“也許+VP”使用頻率的不斷增加,“也許”隨之詞化為一個標準的語氣副詞,二者分界徹底消失,至清代,完全凝固為表或然的雙音節語氣副詞。也就是說,在語氣副詞“也許”的形成過程中,在詞的層面依然伴隨有語法化。
“或”在上古漢語中主要用作不定代詞,代人或事物;也可用作語氣副詞,表示或然。例如:
(17)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左傳·桓公二年》)
“或”用作語氣副詞,表或然。
在我們所檢閱預料中,“或”“許”在線性序列上相連出現的最早用例是在中古漢語中,句法格式為“或+許+NP+VP”。例如:
(18)菁華領袖,備在其中。性頗尚仁,每宏解網,重囚將死,或許伉儷自看,城樓夜寒,必綈袍之賜。(南朝梁·蕭繹《金樓子》卷四)
“或”為無定代詞,表示“有的”,復指前面的“菁華領袖”,作句子主語;“許”為一般動詞,為“準許、許可”義。“或”“許”是兩個單音節詞,分屬于不同的句法層面。宋代語料中,“或+許+VP”開始出現。例如:
(19)茍能哀廢痼,其可惜針砭。風舲或許邀,湖綠方滟滟。(歐陽修《答原父》)
“風舲”為無生命之物,是從句子賓語移位上來的話題,言者主語才是句子真正的主語,是說話人認為“風舲”或許可以邀。句中“或”表或然的語氣,“許”為表示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
(20)推恕心以多道,不盡人于一端。進退必原其本心,功過或許以相補。(沈括《長興集》卷四)
“或”既可能是不定代詞,指代其由賓語移位上來的話題“功過”的一部分,也可理解為表或然的語氣副詞;“許”是表示情理上許可或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整個句子相應地也就有了兩種理解:一是在說話人看來,有些功過可以互相補救;二是說話人認為功過或許都可以互相補救。但無論何種理解,“或許”依然都是跨層結構。
明代末期,有些“或+許+VP”中的"許"開始有虛化為表或然語氣副詞的傾向,如例(5)。但從宋代直到清中期,“或+許+VP”在語料中出現的都很少。清晚期,“或+許”基本上只出現在“NP+或+許+VP”中,“或”“許”都不再可能有兩可理解。我們前面關于"許"的語法化研究表明,這一時期“許”的語氣副詞用法已經開始出現,所以“NP+或+許+VP” 中的“或許”也就成為真正的語氣副詞。例如:
(21)性全也覺喜歡,道是兒子或許長進了些。(陳森《品花寶鑒》二回)
(22)好在這姑娘也往德國,說在德國或許有一兩個月耽擱,隨后至俄。(曾樸《孽?;ā肪呕?
在語氣副詞“或許”的形成過程中,“或+許+VP”中的“或”已經有了表或然語氣的用法,[3]“許”也已轉化為表達情理上許可或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或”“許”在語義上都包含有說話人對事件的主觀認識,二者語義相容。但“或許”的生成應該沒有凝固過程,而是在線生成的,即它們一開始結合就是副詞,兩者詞義的虛化都是在語素層面上實現的,在詞的層面上沒有發生語法化。
為什么“或”與“也”均為語氣副詞,但二者與“許”結合成詞的路徑卻不相同?我們認為可能與“或+ 許+VP”中“或”的多義性有關。在“或+ 許+VP”中,“或”最先且經常出現的是代詞用法,在句中作主語,“或”“許”分立清楚;當“或+ 許+VP”中的“或”“許”都語法化為語氣副詞之后,受到雙音化以及詞法規則的影響,二者才同義復合為雙音節語氣副詞“或許” 。
《說文解字》對“興”字的解釋是:“起也,從舁從同,同力也?!眲釉~,本義為興起、起來。只有主觀世界的允許,客觀事物才能興起;而客觀事物的興起,通過回溯推理,我們可以推斷應該是因為主觀世界的許可。即,“興”是通過轉喻機制,完成了從“興起”義到“準許、允許”義的演變?!芭d”的這一語義,唐代開始出現,均出現在“興+VP”格式中(且以否定形式更為常見),“興”為表示主觀情理上許可或主觀上認為可能的助動詞。例如:
(23)后主將誅斛律明月,鳳固執不從。祖珽因有讒言,既誅明月,數日后主不興語,后尋復舊。仍封舊國昌黎郡王,又加特進。(唐·李延壽《北史·列傳八十·恩幸》)
(24)野性慣疏閑,晨趨興暮還。(唐·權德輿 《省中春晚忽憶江南舊居雜言》)②
(25)又舞師之職曰:小祭祀,不興舞。說者曰:宮中七祀,則無舞。(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七)
(26)愚意宋承五代后,五代之君率一二傳即易,宋到真宗時,亦先朝鼎革之會,天下豪杰未必不興凱覦。(明·陳于陛《意見》)
(27)張太太道:“今兒個可不興吃飯哪。”姑娘道:“怎么索性連飯也不叫吃了呢?那么還吃餑餑?!?清·文康《兒女英雄傳》二十七回)
“興”“許”作為助動詞,都表示說話者主觀上認為可能,是一種推測,二者語義完全相容。因此,在當二者在線性序列上相連出現時,人們更傾向于將二者結合一起,加上此時“也許”“或許”均已完成語法化與詞匯化,所以“興許”便類推而成表或然的語氣副詞。例如:
(28)從人說:“遠倒不遠,一百多里地。大概也就在這一半日回來,湊巧今天興許回來?!?清·石玉昆《小五義》一一五回)
(29)您瞧他凈長骨頭不長肉,臉色蠟黃,腦袋只長腦勺,像個大蠶豆,興許這孩子有病。(清·常杰淼《雍正劍俠圖》)
(30)興許她會再來,把被子拿走。(周立波 《暴風驟雨》第二部十九)
現代一些方言中,“興許”也可省略為“興”,表示或然語氣。例如:
(31)他興來興不來,咱們就別等他了。③
語義演變與之相同的還有“作興”?!白鳌?,動詞,本義也是興起、起來。唐代,并列式雙音節動詞“作興”出現。例如:
(32)天寶之后,徭戍作興。(元稹《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策》)
同樣,通過轉喻這種語義演變機制,表示說話者認為情理上可能或許可的助動詞“作興”清末也開始出現,但只出現在與否定副詞“不”相連使用的句子中。例如:
(33)至于問我如何認得他,蘇州來的洪大人,清江來的陸大人,每逢吃酒都有他在座,慢慢的我就認得了他。怎么沒有交情我就不作興認得他的?(李寶嘉《官場現形記》三十二回)
民國以后,“作興”進一步語法化為表或然的語氣副詞,但比較少見。例如:
(34)這余杭種,作興是慢一點的。(茅盾 《春蠶》)
語言中,如果同一范疇的幾個詞語或結構有著共同的語義基礎、句法位置,那么當其中一個發生變化,另一個也就有可能隨之發生途徑、過程、結果基本相同的變化與演化。“興許”和“也許”“或許”,既有共同的構詞語素、共同的語義基礎,又都用在VP前,所以當“也許”“或許”完成語法化與詞匯化后,“興許”受其影響,也詞匯化為表或然的語氣副詞。當然,“興”“許”本身都具有的允許義,也是類推作用能夠實現的關鍵因素。李明研究指出:表或然的語氣副詞“容”“許”都是從其否定形式“不容”“不許”類推而來的。[2]我們前面關于“許”的語法化研究也表明,雖然語氣副詞“許”的形成不僅僅是從“不許”類推而來,但“不許”卻是其語法化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另外,“興”“作興”表示準許、允許的用法基本上只出現在否定句中,之后也都出現了表或然語氣的用法,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撐、印證了李文的觀點。
晚清時期,“也/或/興許+是”開始出現,整個句子評價的意味更濃,語氣副詞“也許”“或許”“興許”的用法也更加成熟。例如:
(35)這幾首詩也許是在那上頭,然而誰有這些閑工夫,為了他再去把《隨園詩話》念一遍呢。(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二十五回)
(36)這已去了一年多,或許是死了。(貪夢道人《再續彭公案》三十五回)
(37)第二天一找,他死在門后邊,臉都黑了。興許是妖氣給撲的,如今誰也不敢上后頭去了。(貪夢道人《彭公案》)
語氣副詞“也許”“或許”“興許”均表或然語氣,“許”作為三者共同的語素,本身亦可表示或然語氣。作為語氣副詞,“許”“或許”明代萌芽,清代正式出現;“也許”“興許”晚清才開始使用。
在單音節語氣副詞“許”的形成過程中,表示允許義的動詞“許”在“許+VP”中先轉化為助動詞,表示情理上許可或客觀上可能,然后通過重新分析,語法化為語氣副詞。與之相類,動詞“作興”通過轉喻機制,首先完成了從興起義到準許、允許義的演變,之后同“許”一樣,通過隱喻機制,語法化為表或然的語氣副詞。實際上,“允許>或許”這一語義演變模式,在漢語中,除了“許”“興”“作興”之外,還有其他的語言事實支撐,如“容”“準”等。[7]
雙音節副詞“也許”是表示委婉用法的“也”與表示情理上許可或客觀上可能的助動詞“許”先組合為一個標準韻律詞,然后在詞的層面進一步完成虛化,通過重新分析最終詞化為雙音節語氣副詞的。“或許”是在“或”“許”都已經語法化為語氣副詞后,在線復合而成的雙音節語氣副詞?!芭d許”是在“也許”“或許”類推作用下復合為語氣副詞。從現有語料看,“興”雖然也可以用作表示主觀情理上許可或主觀上認為可能的助動詞,但其并未先演化為語氣副詞,而是與“許”復合為雙音節語氣副詞,后又省略為單音節語氣副詞“興”。
在三組雙音節副詞語法化和詞匯化過程中,隱喻成為其中最主要的機制。構成語素“許”“興”均有一個從表示某人采取某種行動的阻力被克服到,說話人作出某種結論的阻力被克服的演變過程,但又有些許差別:“許”由說話人指向情態發展為認識情態,而“興”則是由施事指向情態發展為認識指向情態。
關于語法化和詞匯化的關系,學界爭議頗多。爭議的焦點是輸出端是詞匯性的還是語法性的。BRINTON L J &TRAUGOTT E C指出:詞匯化輸出的都是一個詞匯性的實義項,這個實義項是儲存在詞庫里的,必須是說話人學習而得的。也就是說,只有最后形成的單位是詞匯性的實義項,才是詞匯化;如果最后形成的單位是語法性/功能性的,就不是詞匯化,而是語法化。[8]159-162在LEHMANN C看來,當內部結構變得不再相關……詞匯化就已經發生,即便組成這單位的形式通常被認為是語法范疇的成員(介詞、代詞)。[8]110而漢語學界通常把從大于詞的形式演變為詞的過程都稱為“詞匯化”,不管最后形成的是語法性的還是詞匯性的。蔣紹愚先生認為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因為“持這種看法,有利于從總體上考察漢語詞匯(包括實詞和虛詞)的形成方式和形成過程,否則就會把很大一部分虛詞排除在外。而且,漢語虛詞的成詞有幾種情況,有的很難用‘語法化’來解釋,有的可以從詞匯化和語法化兩個角度進行研究。”[9]
從上文的歷史考察中可以看出,語氣副詞“也許”從跨層結構而來,其形成既是一個凝固過程,也是新生復音詞虛化程度加深的過程;“或許”“興許”都是在線生成的并列式雙音節詞。因此,如果不考慮輸出端是否是詞匯性的問題,“或許”的形成過程就只是詞匯化問題,而“也許”“興許”的形成過程則既有詞匯化問題,也有語法化問題。我們贊成蔣紹愚先生的觀點,即在研究復合詞的形成過程中,應該從語法化和詞匯化兩個角度去探索。
注釋:
①一些辭書認為“許”在中古漢語中就可用作語氣副詞,表示或然,例如:“江中白布帆,烏布禮中帷。撢如陌上鼓,許是儂歡歸?!?《樂府詩集·清商曲辭三·懊儂歌二》)。我們認為此中“許”理解為指示代詞“這/那”更適合。
②此例一些辭書認為是表或然的語氣副詞。根據我們對同時期及稍后的語料考察,認為此例中“興”理解為表示情理上的許可更合適。
③此例引自李榮主編的《現代漢語方言詞典》。在我們所檢閱的語料中,“興許”出現之前,并沒有見到“興”“作興”單用表示或然語氣的用例,但我們不能據此就認為語氣副詞“興許”形成于語氣副詞“興”之前。而之所以沒有檢閱到,可能還是因為“興”的方言色彩更濃,故而很少甚至沒有出現在傳統文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