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艷華
《新疆圖志》是清朝末年由新疆布政使王樹枬主持修纂的古代中國最后一部新疆地方通志。該書內容豐富,卷帙浩繁,記錄了歷代新疆的歷史沿革、典章制度、經濟外交、文化教育、風俗物產、道里山川、人物事跡等地方風貌,總計29個分志,116卷(補遺4卷,總120卷),200多萬字,是研究清代新疆史地的重要資料,被譽為“為古代新疆做了全面總結的集大成的百科全書”①(清)王樹枬等纂修,朱玉麒等整理:《新疆圖志》·整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頁。。但該書付梓以后,存在著諸多遺留問題亟待解決:“一是兩次刊印的《新疆圖志》都留下不少文字錯誤,難以卒讀;二是后來的收藏將圖、志分散,難窺全貌;三是相關的影印縮微頗有奪漏,閱覽維艱。”②(清)王樹枬等纂修,朱玉麒等整理:《新疆圖志》·整理前言,第15頁。在這種情況下,由朱玉麒教授領銜點校整理的《新疆圖志》工作因時而立。該書的整理本自2009年起,歷時8年,于201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作為該社“西域文庫·典籍編”的首部圖書全部出齊。整理本《新疆圖志》第一次將圖、志合刊,并附有人名、地名索引,校勘精審,實為《新疆圖志》諸版本中最為翔實可信、方便閱讀的古籍整理善本。茲分兩個方面,評述該整理本的學術價值。
古籍整理是對古籍圖書加以審定、校勘、注釋,以便現代閱讀和使用的一項加工整理工作。這是一項嘉惠學林的辛苦事業。因此,做好古籍整理的前提是站在使用者的角度,立足文獻利用的準確、方便,從文獻研究者的所需、所求出發,保證文本全面詳實、內容精確不誤,在各版本之間揚長避短,最大限度節省研究者在利用古籍圖書時核對、校檢的時間。整理本《新疆圖志》即是從這一原則立場出發,務求文獻內容完備、校勘精審。求全、求精,始終是這一整理本孜孜以求的目標。
首先,在“求其全”方面,有三個方面的特點值得表彰:
(一)精選善本,博采眾長。《新疆圖志》合眾人之力,以分門別類的方式進行纂修。因此,各分志在全書合印刊行之前即已有單行本發行,如:《新疆國界志》、《新疆山脈志》、《新疆禮俗志》等。合印本則有稿本、新疆通志局活字本、黃冊抄本、東方學會重校本等版本。諸版本之間,內容上存在較多差異,使研究者在使用過程中不得不多次翻檢、校對。上海古籍本《新疆圖志》力求完備,以東方學會重校鉛印本為底本,以新疆通志局活字本為校勘本,結合黃冊抄本,同時參校相關單行本。對于其中所征引的文獻典籍,同樣據善本參校,如《漢書·西域傳》、《西域水道記》等,皆據中華書局標點本進行校對。選本完備、精良,使整理本在校勘時,能夠博采眾家之長,將圖志編纂中的所有文獻盡可能全面地展示給文獻利用者。
通過校勘,整理本《新疆圖志》補充了為底本所刪除的袁大化所作分志序言28篇,其中為黃冊本中獨有者6篇,并將志局本、黃冊本均收錄卻有較大差異的袁大化所作分志序言1篇,分別抄錄,為研究者考辨原由提供材料。整理本《新疆圖志》還從黃冊本中輯錄出王學曾主持編纂的《補編》4卷,使研究者在利用《新疆圖志》時能夠更加方便地獲得完整資料;在校記中,整理者還另補他本所有的壇廟表8種、《新疆圖志補編序跋》1篇和收于志局本中的《新疆藩部志·目錄》1篇;補充底本所無文字內容9處。這些內容的補充,使整理本補衲薈萃,形成了一個全新的集大成版本。
(二)圖、志合璧,得窺全貌。《新疆圖志》是一部百科全書性質的圖書,其中所包含的歷史地理、礦藏物產等內容需要實地勘察方能得到詳實準確的數據。而輿圖的繪制,正是勘測人員經過實地勘察測繪而形成的第一手資料,是志書形成的基礎和最原始的材料,它不僅呈現新疆地理面貌、民俗物產等靜態內容,更展現測繪與勘察人員考察的一個動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窺見清代學者在研究中注重實據的治學態度。《新疆圖志》在編纂伊始即設“省志、輿圖兩局”,并在纂修凡例中明言:“是書圖志并重,不敢偏重于志而略于圖。”①(清)王樹枬等纂修,朱玉麒等整理:《新疆圖志》·凡例,第1頁。可見,圖、文并重是《新疆圖志》纂修者們的初衷。只有圖、文合刊才能完整地展示《新疆圖志》所要表達、呈現給讀者的內容。但由于印刷技術等因素的影響,在《新疆圖志》正式刊印時,僅隨文印制了二十二幅標有實業、鹽產、郵政、電線、道里的分布示意圖;另外五十八幅有經緯度標志的全省政區地圖,則由于制作復雜,單另在武漢印制了《新疆全省輿地圖》的單葉片一袋發行。東方學會重新校刊《新疆圖志》時,五十八幅的《新疆全省輿地圖》才被裝訂成冊出版,附錄于后;二十二幅地圖也被定名為《新疆實業鹽產郵政電線道里圖》單另成冊,但是后來的收藏者不知就里,將其分別著錄,更造成了《新疆圖志》志重圖輕、名不副實的遺憾。整理本《新疆圖志》既從編纂者的角度考慮,又從文獻利用者的立場出發,將圖、志合璧,實現了編纂者“圖志并重”的初衷,使文獻利用者在做相關研究的時候,能夠以圖證志,以志解圖,使《新疆圖志》的全貌在成書百年后終得完整呈現。
(三)增加索引,功能完備。著名學者洪業說:“圖表者,目錄者,引得者,予學者以游翔于載籍中之舟車也。舟車愈善,則其所游愈廣,所入愈深。”②轉引自潘樹廣:《古籍索引概論》,書目文獻出版社,1984年,第7頁。因而,無論是從查找文獻的角度,還是從吸收前人成果、挖掘史料寶藏方面,編制索引都是一項重要工作。《新疆圖志》是記錄多民族聚居地區資料的一部方志,當中含有大量人名、地名,且夾雜了很多少數民族語言的音譯名稱,這些名稱在音譯的過程中,又產生大量同人同地異名、異人異地同稱現象。整理者根據自身對于民族語言的熟稔,為這些名稱一一加上了專名線幫助識別,使讀者不至于為沒有意義的音譯詞困擾而造成難以卒讀的后果。
但要從浩繁的卷帙中尋找人名、地名的相關資料,仍要花費大量時間。為保證《新疆圖志》整理本在使用上更加方便,在功能上更加完備,整理者增加了人名、地名索引兩部分。其中,地名索引是朱玉麒教授在一年半中斷續完成,差不多是一生中寶貴的9個月起早貪黑方結稿。整個索引共爬梳2223頁、232萬文字,共得人名索引5600條、13000筆,地名索引17600條、47000筆。有了這一索引,直接定位資料所在,方便而又省時,對《新疆圖志》的利用實在功莫大焉。
其次,“求其精”方面,也具有值得圈點的重要特色:
(一)體例謹嚴。《新疆圖志》一百二十卷,洋洋二百余萬言,內容涉及各個方面,不僅編纂過程中人數眾多,在整個整理過程中也有近二十人進行分工合作。在這種情況下,若無一個統一嚴謹的體例,整理成果勢必因駁雜而問題百出,作為一部優秀的古籍整理著作,《新疆圖志》的成功,有一大部分原因應歸功于在校勘過程中嚴格遵守的校勘體例。如:校勘凡例中規定了統一的整理格式是以《古籍校點釋例(初稿)》為依據,在遇到整理問題時,即可做到有據可依;同時,對校勘過程中遇到的細節問題也作出統一規定,如:詳細列出異體字、避諱字、通假字等在校勘時的處理規范,并對古人引文、原文如何處理、區分作出詳細規定。由于校勘凡例的規定性,整理本在體例上嚴謹、劃一,在基本原則上保證了整理工作的審慎精當。
(二)校勘精審。校勘是古籍整理的重要環節,校勘記的精審與否,是古籍整理本是否優秀的重要標志。《新疆圖志》由于版本較多,引用書目眾多,整理者在校勘過程中廣參群書,逐字核校。據統計,整理本《新疆圖志》共完成校勘記6200余條。這些校勘記皆是一字一句比對各版本及相關文獻所得,務求一絲不茍、去偽存真。其中,通過各版本間對校,以及同引用書目他校、或者結合上下文的本校共證,完成改正錯訛的校勘記2500余處,補入脫文的校勘記近400條,刪除衍文的校勘記70余條,其他各類校勘也都以還原文本本來面目為目標而精心出校,堪稱完美。
古籍整理通常被認為是一項“為他人作嫁衣”的工作,主要為相關學術研究者方便閱讀和使用古籍服務,是一項基礎性工作,同時很多的學術研究往往也是在古籍整理的過程中得以開展。整理古籍圖書本身就是一個對古籍文本進行探索、發現和研究的過程。《新疆圖志》的整理者多為新疆師范大學、新疆大學和石河子大學從事西域研究的教師與研究生,整理之初,即確定了整理與研究并重的方針,因此其點校整理的推進,建立在了同步研究的基礎上,保證了整理內容的正確性。
整理本《新疆圖志》的整理前言本身就是一份研究型的報告書。朱玉麒教授對《新疆圖志》的歷史地位、纂修過程、版本流傳、突出特點及其存在的缺點和失誤等問題進行了詳細闡述。他指出,《新疆圖志》在編纂觀念上與時俱進,飽含清末新政帶來的強國富民的理想;在編纂體例上分類合理、內容豐富,并多有創新;在資料收集上,來源豐富、翔實可靠,力求完備;在編纂方法上,圖表并重,化繁為簡、一目了然,具有觀念進步、分類合理、史料豐富、圖表并重的突出特點。但由于時間倉促、出于眾手,《新疆圖志》也不免存在諸多缺陷和失誤,如引文失誤、出處誤記、知識錯誤和內容重復等問題。此外,朱玉麒教授在前言中還對《新疆圖志》的一些具體問題詳加考證。如根據吐魯番廳檔案文獻的記載考訂了《新疆圖志》開始纂修和通志局建立的年份,根據《陶廬老人隨年錄》的記載梳理了王樹枬在《新疆圖志》纂修過程中的具體貢獻。這些研究,無疑是在整理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反過來,這一研究,對更好地認識和利用《新疆圖志》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此外,整理小組眾多成員在點校整理的過程中,也形成了諸多的研究成果。如史國強在點校整理《新疆圖志·軍制志》時,對《新疆圖志·軍制志》中出現的人名、地名、時間、官職、數字及敘述的訛誤加以考證,并指出造成這些訛誤的根本原因在于《新疆圖志》的編纂形式及印刷過程的排印、校對不精①史國強:《〈新疆圖志·軍制志〉舛誤舉證》,《中國地方志》2011年第2期。;郭院林以《新疆圖志》為主要材料依據,考察了清末新疆外國寄居人口的分布及其來源,重點分析商人與傳教士活動,指出這些現象反映出列強爭奪勢力范圍以及蠶食新疆、掠奪資源的企圖②郭院林、焦霓:《清末寄居新疆外國人及其活動》,《蘭州學刊》2011年第4期。;考察了新疆巡撫袁大化面對新疆推行新政過程中遇到的諸多復雜問題,所進行的一系列改革③姚煥錄、郭院林:《清末新疆巡撫袁大化的撫新作為》,《新疆社科論壇》2011年第5期。;蔣小莉在整理工作結束后,完成了以《〈新疆圖志·建置志〉研究》為題的碩士學位論文,發表了《〈新疆圖志·建置志〉的成書及版本研究》《清代新疆地方志的優秀之作——〈新疆圖志·建置志〉》,對《新疆圖志》中《建置志》的成書背景、修纂人員、版本特點、文本價值進行了考證和論述④蔣小莉:《〈新疆圖志·建置志〉的成書及版本研究》,《西域文史》第五輯,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59~182頁;《清代新疆地方志的優秀之作——〈新疆圖志·建置志〉》,《中國地方志》2011年第4期。;宋曉蓉教授則帶領了一個團隊,對《新疆圖志》的文字內容進行了系列的語言學研究⑤游千金:《〈新疆圖志·兵事志〉單音節動詞作狀語分析》,《烏魯木齊職業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智慧《〈新疆圖志·民政卷〉警規條文中助動詞初探》,《伊犁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5期;張世淵:《〈新疆圖志〉的語言特點和語料價值》,《綏化學院學報》2017第5期;朱肖肖:《〈新疆圖志·兵事志〉兵事義動詞研究》,《新疆教育學院學報》2017年第5期;。朱玉麒教授則以《新疆圖志·學校志》為基礎,梳理了清代新疆官辦民族教育的發展歷程及其所面臨的困境,以及《新疆圖志·學校志》對官辦民族教育收效甚微作出的反思和相應對策⑥朱玉麒:《清代新疆官辦民族教育的政府反思》,《西域研究》2013年第1期。。以上的研究,多為整理者在整理過程中對文本的可持續開發,深入的研究與整理之間形成了良性互動。
古籍整理,不僅是一個整理過程,還是一個研究過程,更是一個拓展和推動相關研究的過程。據中國知網學術研究趨勢分析(圖1)顯示:自2009年《新疆圖志》進入整理階段后,《新疆圖志》的學術關注度一度達到頂峰,用戶關注度(圖2)則在2015年整理本正文三冊出版后達到頂峰。這說明《新疆圖志》的整理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相關研究,更說明《新疆圖志》的整理本身是以研究為導向,而對《新疆圖志》的研究又促進了整理工作的進行,二者良性互動,并駕齊驅。

圖1

圖2
整理本《新疆圖志》的整理小組成員由老、中、青三代組成。研究生的加入某種程度上增加了校勘精準的難度,使整理本的總體工作量有所增加。但主持人朱玉麒教授看重的是對青年學子的培養和淬煉。逐字逐句的校勘古籍是學術訓練最為重要和扎實的第一步。在對古籍一字一校、細致審辨的過程中,圖書內容得以了解、史料得以熟悉,行文體例得以掌握,古人為學、為文的方法得以窺見,治學門徑由此而得。作為一名學者,朱玉麒教授不僅具有敏銳的學術眼光、求實存真的治學精神,更擁有一顆精雕細鏤的匠人之心,這種巨匠之心不僅體現在學術技藝上的一絲不茍,力求完美,同時還體現在希望這門技藝能夠傳承永續、后學之輩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良苦用心。
因此,《新疆圖志》不僅是一部優秀的古籍整理著作,更是學術后輩的成才階梯。通過對《新疆圖志》的整理,青年后學追隨前輩足跡,悉心厘校、揚榷是非,以踏實、嚴謹的工作作風來鑄煉學術品行、培養學術熱情,攀登學術高峰。蔣小莉、王啟明等在碩士研究生畢業后繼續攻讀博士學位,西域文史研究的人才庫更加充盈。潤物無聲,這應該是整理本幾可超越文本本身的價值。
古籍整理是一項“救書、救人、救學科”的工作,這種說法并不為過。《新疆圖志》的整理,使研究利用更為便捷,研究內容更加準確,圖書的價值得到最大化的發揮,圖書的生命活力得以重新煥發;《新疆圖志》的整理過程,培養了后輩學者,薪火相傳,技藝能夠傳承,樹人亦樹德;而相關領域的學術著作能夠生命常在,相關領域的研究者人才輩出,這個學科領域焉能不欣欣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