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有深意 矛盾相與析
——《金岳霖先生》的語言矛盾分析

王蘇萍

《金岳霖先生》是汪曾祺為金岳霖先生所寫的一篇回憶性散文，語言平淡質樸，充分體現了汪氏散文風格：拆開來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很有味道。這個“味道”的品讀過程，就是學生在真實的語言實踐活動中積累與建構語文核心素養的過程，是學生在學習過程中獲得語言知識與語言能力，促進思維提升和發展，培養良好的情感、態度與價值觀的過程。

在現實的教學過程中，學生卻往往因閱歷、心智的不成熟，易浮于文本的表面，只看到金岳霖先生的有趣或怪異，卻看不見其背后更豐富的人格魅力；只看到汪曾祺筆下的人物，卻看不到作者筆端隱藏著的復雜情感。

孫紹振先生在《文本分析的七個層次》一文中，對文本分析提出自己的解讀辦法：“文本分析的無效之所以成為頑疾，就是因為文本內在的矛盾成為盲點?！彼J為，文本內容的矛盾可從情感邏輯、文本價值、歷史背景、寫作風格等七個方面去比較還原。如果我們能正視文本的“矛盾”，把它還原到客觀事物的原生狀態，并與作品中的形象差異作比較，揭示矛盾，再把它作為研究文本的起點，進行聯想和想象，會不會有新的發現呢？實際上，《金岳霖先生》就存在不少矛盾之處。本文選擇情感邏輯、人物活動和時代背景（歷史的還原和比較）以及寫作風格的矛盾這三個角度進行分析，以期能對這篇文章有更深刻的理解。

矛盾一：“治好了”——“好一些”——“還是不大好”

筆者發現，在描寫金岳霖先生的外貌時，作者對他的眼疾情況三次說法不一。第一次說金先生在美國講學期間把眼睛“治好了”，又馬上改口說“好一些”，最后提到他的眼睛 “即使是到了美國治了后也還是不大好”。為什么同一件事，作者的表述前后矛盾？還原到事實的真相，我們知道金先生的眼疾并沒有好，只不過好了一點點，但為什么作者以為他“治好了”呢？這就是真實狀態與文本形象不一致的地方。再聯系金先生之前深受的眼疾之苦，“常年戴著一頂呢帽”，夏天也不能脫下；“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以致走路看不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的過程中不知要撞到多少人，摔過多少跤。這個眼疾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大的不便和痛苦！換了眼鏡之后，“那微微仰著腦袋的姿態一直還沒有改變”，說明他受眼疾之苦時間很久，久到軀體都已習慣這種“不正?！钡纳矸磻?，而他還是一個要用眼睛看書做學問的大學教授。試聯想一下，金先生一只眼睛是怕光的，但是看書的時候總要用到燈，他如何用一只眼睛看書又得保持另一只眼睛不受光的侵襲？他是多么希望擺脫這種疾病的困擾??！哪怕是這么一點點的改善，對這位真性情的先生來說，也足夠讓他欣喜若狂了。也許正是他發自內心的喜悅，感染了汪曾祺，讓汪以為他的眼睛“治好了”。在外人眼里只是好了的那么“一點點”，在金先生自己卻是放大了成千上萬倍的喜悅。許多教師在對此文的教學中，多限于對金岳霖先生怪異有趣的性格泛泛而談，卻忽視了汪曾祺上述看似不經意的筆誤。通過上文對情感邏輯的還原，在品味語言藝術的過程中，我們能更具體地感受金岳霖先生熱愛生活的真性情，他對工作的熱愛和對學問的癡迷程度，以及用超常的毅力專注學問的孤往精神；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汪曾祺對他執著堅毅的治學精神的贊嘆和敬意。

矛盾二：其他教授入文——宣威火腿入畫

《金岳霖先生》從題目上看似為金岳霖作傳，但它的開頭卻和題目有矛盾。如果是為金岳霖先生作傳，為突出傳主的地位，開頭可用“……者……也”的判斷句句式，寫成 “金岳霖先生，是西南聯大一位有趣的教授”。為什么要寫成“西南聯大有許多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呢？聯系文章的末尾“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再聯系文中處處可見的“閑筆”，原來作者并不是為了寫金岳霖而寫金岳霖，而是要通過寫金岳霖來反映西南聯大燦若群星的教授們，是對西南聯大整體風貌的回憶，更是對“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之堡壘”的西南聯大這一精神圣地的贊美與懷念。

而且細究這些“閑筆”的細節，也不乏矛盾之處。作者在講到王浩回國講學時說，他“托一個同學要我給他畫一張畫，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畫的?！边@里又出現了一處矛盾：火腿很少入畫，為什么還要畫火腿呢？雖然他在后文作了解釋：“以慰王浩異國鄉情”，可王浩是山東人，火腿是宣威的，是云南的特產，“鄉情”從何說起？通過人物活動背景還原的方法，我們不妨回到王浩的生活中去，聯系他的生活環境，正本清源。

王浩1938年進入西南聯大數學系學習，師從金岳霖先生，1943年畢業。他在西南聯大待了5年，對云南這塊紅土地，自有一種別樣的深情。而且“火腿”和西南聯大還有另一層淵源。由于辦學條件艱苦，“教室里沒有課桌，為了節省木料，學校在每個人的課椅扶手上釘一塊木板寫字、記筆記用，云南的宣威火腿很好吃，而椅子上的那塊木板又像一條火腿，所以同學們都稱它為火腿椅?！薄盎鹜纫巍币娮C了王浩的青春時代，也是他學術生涯的起點，讓他一見火腿想聯大，這樣便能慰他的“異國鄉情”!它也是更多聯大人的集體回憶，是專屬聯大人的情感密碼。因為“火腿椅”的名字，本身就暗含著這批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在警報聲里倉皇逃命、在物質極端困苦中苦讀鉆研的中國學子天性的樂觀和不屈服命運的堅韌！“火腿椅”里暗藏的，是作者對西南聯大“剛毅艱卓”校風的贊嘆和自豪。正是這樣的西南聯大，才能在最困難的情況下，培養出了最杰出的人才。“當時世界辦得最好的大學不是牛津不是哈佛不是劍橋，而是中國的西南聯大”，汪曾祺的這句評價，是聯大學子對母校最深沉的感激和驕傲。

汪曾祺的“西南聯大情結”，深刻影響了他的創作。每每憶起母校，他堅持認為，母校留下的最寶貴財富是“精神方面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一種格調，難于確指，但是這種影響確實存在”。通過對“閑筆”的矛盾分析，可知汪曾祺營造出的不僅是金岳霖先生在聯大校園生活的真實感，更是對那個自由寬松、傲骨錚錚、癡迷學問、頑強不屈的大學精神的緬懷。

矛盾三：接觸社會——東張西望——非常有趣

在文章的末尾，作者提到了晚年的金岳霖深居簡出，毛主席建議他“你要接觸接觸社會”，于是，八十歲的老人每天帶個小馬扎，坐在“平板三輪車”上去王府井大街看“人擠人”。這又是一處矛盾。毛主席說“接觸社會”的本意是建議金岳霖到生活中去，和工人、農民接觸溝通，了解社會發展的現狀和人們的思想狀態，而不是呆在象牙塔里做學問?？墒墙鹪懒貐s把它簡單地理解為坐在三輪車上看世界！這是由于為人天真、童心未泯，還是故意為之？

誠然，金岳霖先生的性格里有孩子氣的一面。他從后脖頸捏出了跳蚤還甚為得意地捏著看，他養的斗雞和他同桌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但是，當我們還原到時代背景和人物的性格特征，再去看他的這種行為，卻能讀出一種不得已的悲哀。他的學生殷海光回憶：“我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讀書時，在一個靜寂的黃昏，同我的老師金岳霖先生一起散步。那時種種宣傳正鬧得很響。我就問金先生，哪一派是真理。他并沒有特定地答復這個問題。沉思了一會兒，他說：‘凡屬所謂時代精神，掀起一個時代的人興奮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持久?！医又謫査骸裁床攀潜容^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他說：‘經過自己長久努力思考出來的東西——比如說，休謨、康德、羅素等人的思想?！比欢?，在自由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大師，卻在時代的浮沉中一點點地喪失了自我的獨立性。

汪曾祺說金岳霖“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事實上，他最著名的專著《邏輯》《論道》《知識論》和絕大部分文章都完成于1948年底以前。新中國成立后，他表示：“在政治上我追隨毛主席接受了革命的哲學，實際上是接受了歷史唯物主義?！薄耙驗轳R克思主義救了中國，所以我放棄了以前所作的學院哲學，轉成了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于是，從1951年起，他開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進行自我批評，甚至否定了自己的學術成就?！胺从摇边\動前后，他先后參與了對杜威、胡適、羅素、梁漱溟、費孝通、章伯鈞的批判。這個被弟子殷海光評價“是非真妄之際一點也不含糊”的人變了。

然而，這種選擇里，有他的盲目“誠服”，更多的是他的不得已。金岳霖先生晚年思?。骸霸谛轮袊闪⑶?，我沒有搞過什么政治，那時我似乎有自知之明。我在新中國成立后是不是失去了這個自知之明呢？”話雖委婉，但也可看出他對自己的后半生是不甚滿意的，因此也完全有可能故意用這種坐三輪車看世界的方式來完成“任務”。如此苦味雜陳的后半生，不管他是出于真性情還是故意為之，都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悲哀。

可是，汪曾祺對這件事的評價卻是 “一定非常有趣”，這是一處不能忽略的矛盾。按理說，同樣經歷了各種政治運動、被批斗下放的汪曾祺，對于這種時代的悲哀有更深于他人的感觸，為什么他還覺得 “一定很有趣”呢？還原到汪曾祺的寫作風格，他的許多作品具有相當濃厚的幽默意味，有時正話反說，有時亦莊亦諧，借超然幽默之筆寫出“有趣”背后的悲憫。

再聯系一下他的其他作品，我們發現幽默處處可見。甚至于在描寫抗戰時期血肉橫飛的“跑警報”，他都能寫得悠閑自在，好玩有趣：“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彼?，汪曾祺在文章中說金岳霖坐三輪車看世界 “一定非常有趣”的背后，隱藏著他對金岳霖先生以及一代獨立知識分子集體沉淪的無奈嘆息。

汪曾祺曾說：“我覺得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克制，感情過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寫情書一樣，自然有點不好意思?！闭窃谶@樣的寫作觀影響下，他的散文呈現出清淡沖和、淡而有味的美學特征。那些濃烈的、激動的、過于悲傷的東西都在他的娓娓敘述中變得淡而又淡，但若能抓住文本的矛盾之處，慢慢咀嚼，就會發現無窮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