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中日醫學交流對漢方醫流派形成的影響*

邵 沁 宋欣陽

1 漢方醫流派簡述

日本漢方醫流派可分為后世派、古方派、折衷派、考證派，見表1。后世派與古方派形成及盛行時代，也是日本漢方醫不同發展時期的分割依據。一般認為后世派形成于16世紀～17世紀，古方派形成于17世紀～19世紀[1]。折衷派受古方派代表人物山脅東洋的影響而逐漸發展，考證派則脫胎于折衷派。流派之間存在著承襲又對立的關系。從16世紀～19世紀明治維新以前，這四大漢方醫流派的發展，也是日本漢方醫在受西方醫學全面沖擊以前，從體系初成到全面興盛的過程。

表1漢方醫學流派簡述

流派代表人物主要觀點明清交流后世派田代三喜、曲直瀨道三以李東垣、朱丹溪學說為主赴華習醫、醫者赴日古方派坂凈運、名古屋玄醫以《傷寒論》為主導赴華習醫、醫書東傳折衷派望月鹿門、和田東郭取后世派、古方派之長,“漢蘭折衷”醫書東傳考證派目黑道琢、山田正珍考證古醫書,作考證學專著醫書東傳

1.1 后世派

后世派作為最早形成的派別，其形成是日本漢方醫學開始建立其獨特體系的標志。后世派的理論體系受中國傳統基礎醫學影響最深，以《黃帝內經》為基礎，與當時中國主流的醫學思想——金元四大家的學說為主導，強調辨證論治。該派的先驅人物為田代三喜(曾于1487年赴明)，徒弟曲直瀨道三著有《啟迪集》并在京都成立“啟迪院”進行講學，終將田代三喜的金元李朱學說傳播。

1.2 古方派

古方派先驅坂凈運赴明學習，將《傷寒雜病論》傳回日本。17世紀～18世紀，當時明清《傷寒論》研究層出不窮，醫書大量出版。日本興起儒學復古運動，《傷寒論》因原版本再現性更強且方證對應的實證經驗主義得到推崇。對《黃帝內經》等醫學基礎理論和辨證論治的否認與反對，是日本漢方醫學與明清時期傳承而來的中醫理論分道揚鑣的標志。他們提出了把證候和處方對置，即所謂“方證相對”治療思想，這也是現代日本漢方醫學的觀點基礎[2]。

1.3 折衷派

折衷派是后世、古方兩派爭鳴的結果。當時醫書的廣泛傳播使醫者可廣泛涉獵各家學說，不拘一格。同時也受到了外界因素刺激：荷蘭將西方醫學傳入，強調實踐的古方派中的著名醫家山脅東洋及其門人為了對人體結構進行實證，進行人體解剖，以此為開端，將荷蘭醫學融入漢方醫學。幾乎在同一時期的清朝醫家王清任，注重科學實證，進行解剖觀察，著《醫林改錯》。

1.4 考證派

考證派主要成就在于對大量中醫古籍進行考證、校注，撰寫考證學專著。它的形成以醫書傳播為前提，受清朝考據學(乾嘉學派)的影響。折衷派對考據的嘗試、博覽群書、治學嚴謹也是其發端的重要原因。

2 明清中日醫學交流的方式

2.1 赴華習醫

從公元608年開始，日本醫者便相繼到中國學習, 將中醫理論傳播至日本，運用于臨床。但臨床經驗和學術見解只作為家傳，對他人常秘而不授，醫學流派尚未形成[3]。明清時期，有許多日本醫者赴華習醫，歸國后推動了日本漢方醫學獨立體系的形成與發展。在勘合貿易制度通行之前，即有許多日僧赴明游歷學習。勘合貿易制度實行之后，又出現醫者隨日本使團來到中國。后世派與古方派的開山鼻祖田代三喜與坂凈運皆有赴華習醫的經歷，深受當時明朝醫學思想的影響。

田代三喜1487年來到中國，后將大量醫學典籍帶回日本。師從日僧月湖。月湖居于浙江錢塘，于1452年來到中國學習，為虞摶的弟子，而虞摶遙承朱丹溪的學說。從田代三喜的師從以及赴明時代可見，當時金元四大家的學說頗受推崇，其受當時明朝盛行的丹溪學說影響很深。后世派醫家也多推崇李東垣與朱丹溪的醫術思想。坂凈運于日本室町時代明應年間(1492年～1500年)赴華學醫，研修仲景學說，后攜帶《傷寒論》等醫書典籍歸國，為古方派的先驅人物。他們二人皆是出于個人求學的目的渡海來到中國學習醫術。

2.2 醫書東傳

隨著朝貢體系的完善，以及印刷術的發展，中國醫書開始在日本的傳播。除去自行赴中國的醫者傳回書籍之外，大致有兩種途徑，一是由遣明史傳回日本。永樂年間，勘合貿易制度的推行，是中日朝貢貿易發展的鼎盛時期[4]。在這期間，遣明史或請求明朝政府照單賜予書籍，以滿足日本對漢文典籍的需求。或在華期間，使者自己尋覓購買或接受他人贈送書籍。而他們索要或自己搜集的，大部分是宋、元槧本，少數是明初版本[5]。如竹田昌慶(1340年～1420年)來到中國，在1378年返回日本時，即帶回一批中醫書籍及明朝仿制銅人，日本醫家尤為珍視[6]。日本自古重醫，遇古醫書必買，且愿出高價購買，如策彥周良買《本草》10冊，花銀10兩7分，買《奇效良方》1部，花銀7兩等[5]。

二是隨著印刷技術的發展以及后世派興起后的醫書刊印。1588年，豐田秀吉出兵朝鮮，帶回印刷術，自此之后，金、元、明時代的大量醫書得以出版，即后來所謂古活字版，日本醫書出版即始于此時[7]。這為日后后世派傳播刊印醫籍提供了條件。后世派十分注重中醫書籍的編纂和傳播。曲直瀨道三的代表著作《啟迪集》即是深感當時日本關于中醫基礎理論的著述太少，故摘取64部醫書精華，其中不乏李東垣、朱丹溪及其門人之作, 如《脾胃論》《蘭室秘藏》《格致余論》《丹溪心法》《此事難知》《醫學正傳》《玉機微義》《明醫雜著》等[3]。后世派編纂醫書深入淺出，重視中醫啟蒙，且對《黃帝內經》也十分尊崇，可以說是以《黃帝內經》為基礎。發展至江戶時代，日本對《黃帝內經》接受度最為積極。而之后漸漸出現考據派等著書對醫學典籍進行注釋、考證，中醫典籍的傳播更新、更廣。

2.3 醫者赴日

明清赴日醫師中，戴曼公1653年至日本。戴曼公為龔廷賢的門人，龔廷賢為東垣學派的代表人物。對日本的漢方醫學有重要的影響。戴曼公將龔廷賢的治痘心法傳入日本,對當時天花流行的日本有極為重要的貢獻。據統計：龔廷賢的處方占日本現代漢方制劑(健保認可)的9.25%，矢數道明著《后世要方解說》中占22.40%。森道伯與矢數格著《漢方一貫堂醫學》中占33.33%[8]。龔廷賢的著作《種杏仙方》《魯府禁方》《萬病回春》《壽世保元》《濟世全書》《古今醫鑒》均有日本刊刻本[9]。其中后世派代表人物曲直瀨道三與曲直瀨玄溯極力推薦《萬病回春》，對日本影響最大。其學術思想豐富了后世派的學說之外，注重實證的古方派和折衷派同樣對于龔廷賢的《萬病回春》非常認可。“東方巨工”王寧宇臨床上崇尚龔廷賢，他們二人在明末清初去日本，正值后世派大發展，二人的行醫帶徒等活動擴大了后世派的影響，并在學術上對后世派也有所裨益[10]。

3 明清中國醫家思想對漢方醫流派的影響

3.1 金元四大家

明朝前期，金元四大家的學術思想盛行。后世派醫家受當時中國主流醫家思想的影響，多推崇李東垣與朱丹溪的醫術思想。朱丹溪的徒弟眾多。丹溪學說在元末明初時一度頗有影響，因其弟子較多，而且不乏在醫學上有一定成就與影響者，繼承金元醫學針對內科雜病的研究空前繁榮。如虞摶，其醫名較著，在內科雜病學術方面也有一定成就[11]514。虞摶從陰陽互根、氣血互生的道理，進一步闡明“陰”的重要性[12]。田代三喜作為虞摶的再傳弟子，創氣、血、痰學說。其用藥以通氣湯、補榮湯、和中湯針對氣病、血病、痰病進行治療，此三方實以四君湯、四物湯為基礎，也是虞摶針對“氣中陰虛”與“血中陰虛”的治療方法。只是虞摶強調的是氣血不足中陰精的作用，而田代三喜認為氣、血、痰是體內致病因素,因而疾病表現為氣之病、血之病、痰之病[13]。

3.2 《傷寒論》的相關研究

日本掀起研究《傷寒論》的熱潮與明清時期對傷寒論的研究熱密不可分，尤其是在較為富庶的、與日本交流更多的江南地區。日本寶永元年(1704年),博古堂曾重梓式好堂藏板的程應旄《傷寒論后條辨》，1679年日本國出版的圖書就提及程應旄《傷寒論后條辨》，距離成書僅僅9年。當時日本名醫，應該有機會接觸到《傷寒論》[14]。明代針對《傷寒論》的研究頗多，從初期對廣義傷寒的實用性研究，逐漸出現了針對《傷寒論》校注方面的研究。有些為臨證過程中對《傷寒論》的體會與心得，留下了許多實用性方面的著作，如王肯堂《傷寒準繩》。在明代后期出現了對《傷寒論》原文校注訂正方面的著作，并分為了兩派。一派以《傷寒論條辨》為首。《傷寒論條辨》 尋求端緒，排比成篇，對《傷寒論》原文“章句圈絕, 庶便初學易讀”[15]。方有執認為《傷寒論》中不合辨證的內容，多為后世之人編次錯誤所致，提出“錯簡重訂說”。另一派以張遂辰《張卿子傷寒論》為代表，提出維護原有編次，形成“維護舊論派”[11]507。這三派學說形成于明代，而在清代進一步發展。任應秋則認為，明代以后研究傷寒可分為三派：錯簡重訂、維護舊論、辨證論治。辨證論治一派秉持著有利于辨證論治，即可研究運用，而不執著于何為原文，何為王叔和及后世編輯。清代溫病學說的發展，打破了將《傷寒論》中的傷寒定義為廣義傷寒的研究方式。清代的溫病醫家對《傷寒論》的認識同樣深刻，他們結合《傷寒論》研究溫病，將《傷寒論》中的方劑擴大應用到溫病[16]。

明清兩代總體上看對《傷寒論》的研究仍多注重臨床實踐，這一特點為日本的古方派所推崇，而考據上的成果與不足，為日本考證派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條件。古方派的代表人物名古屋玄醫深受清初喻嘉言的影響。喻嘉言認同“錯簡重訂說”，著有《尚論篇》，對《傷寒論》中的條文重新編述，并進行闡述。他在自序中寫道：“茲特以自然之理，引伸觸類，闡發神明，重開生面，讀之快然，覺無余憾。”《醫門法律》則是論述《內傷雜病》的著作：“假由其道而升堂人室，仲景彌光,而吾生大慰矣。”[17]吉益東洞為后世派的代表人物，其所著《類聚方》強調方證對應的寫作思想，深受徐靈胎所著《傷寒論類方》影響。徐靈胎為清朝辨證論治派中支派“以方類證”的代表人物，且在江南極負盛名，其醫書有很大的機會向日本傳播。

3.3 明清儒學及考據學

日本醫學主流思想的形成和轉變與日本當時盛行的儒家學說有密切的聯系，而這些學說，又多受當時中國的學術思想影響。金元李朱醫學與朱子儒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受思辨合理主義的支配，而古樸的張仲景醫學來自純粹的觀察與實踐，以方證對應的形式寫成[18]47。后世派受當時明朝盛行的明朱理學影響，從癥狀分析，辨證論治。古方派時期日本學術界掀起了儒學復古運動，這也影響到了醫學領域。

考證派于江湖中后期形成與發展，當時清代的考據學對日本的學術界有著重要的影響。清代的考據學是當時清朝的顯學，以乾嘉學派影響最深。當時海禁解除，中日交流頻繁，有大量的中國典籍傳播至日本。如狩谷望之于1824年根據《證類本草》并參考了《本草和名》《千金翼方》《新修本草》等書籍，完成了《神農本草經》的輯復本的編寫[18]160。這種“專奉漢唐注疏，不屑宋明理氣，性最嗜古,古刻本、古寫本、古器古物乃至碑版法書之類，可備采錄者，與夫珍書異典、金匱之秘、名山之藏，博物君子未經見者，廣搜而多聚之，精擇而詳言之，其考尺度、注和名鈔，考證精履、發明極多”的博學態度，與乾嘉學派所提倡之“通”學不無相似之處[19]。

3.4 醫著研究與創新發展

后世派醫家不僅對于醫書東傳貢獻良多，對中醫醫著的研究，作為最早建立的漢方醫學流派，其研究與發展，也是不可忽略的。在中醫診治方面，曲直瀨玄朔(1549年～1631年)著有《醫方明鑒》《延壽配劑記》等著作，主要依據其養父曲直瀨道三《啟迪集》之外，還參考了明代醫著《醫學正傳》《醫林集要》等。在藥材方面，岡本一抱(1654年～1716年)所著《和語本草綱目》對《本草綱目》的藥材附和名以及圖片。

古方派先驅人物坂凈運返日時帶回了《傷寒論》，為古方派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古方派的代表醫家名古屋玄醫早年向后世派曲直瀨道三學習。1659年，《傷寒論》作為《仲景全書》的一部分在日本出現，影宋版的《傷寒論》也已經刊行[18]48。隨著越來越多中國醫書在日本刊行，名古屋玄醫在閱讀了大量醫書后，他漸漸形成了獨立的醫學思想和觀點。起初他遵奉清初喻嘉《尚論篇》和程應旄《傷寒論后條辨》之說，力主《傷寒論》方證對應簡明實用的風格，之后又深入鉆研張介賓諸家之書，形成“貴陽賤陰”[20]的醫學觀點。吉益東洞(1702年～1773年)是古方派的中堅人物，他的代表著作有《方極》和《類聚方》。書中選用了《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的重要條文，用其獨特的排列法重新組合，并對難解之處作了說明，成為一本易讀易解之書，是日本漢方入門的首選書[21]。以古方派為代表的日本《傷寒論》推崇者與研究者多重視其中腹診研究，這也延續到了如今的日本漢方醫學。如后藤艮山(1659年～1733年)最先提倡傷寒派腹診(他在望聞問切四診基礎上加按腹和候背二診作為六診)。吉益東洞亦極為重視腹診[22]，他提出“腹者,有生之本,故百病根于此焉,是以診病必候其腹”[23]。

折衷派的代表人物賀川玄悅(1700年～1777年)從中國的古醫籍中發掘并結合西方產鉗的使用方法實踐總結了幾種產科技術，創立了較為完整的產科手術術式，奠定了日本近代產科學的基礎，日本醫界稱之為“賀川流派產科”[24]。淺田宗伯(1851年～1894年)的處方出處自漢《傷寒論》至清的《醫宗金鑒》，皆有引用。華岡青洲(1760年～1835年)師從古方派醫家吉益南涯，后隨大和見立學習西醫外科，但其用藥不局限于《傷寒論》，而是以《和劑局方》為主，廣泛使用時方，也常進行加減[25]。

考證派專注于對古醫書校勘、考注、注釋、輯佚和目錄學的研究，其發展與中國醫籍傳入日本并大量刊印密不可分。創始人望月鹿門的代表作《醫官玄稿》中介紹了多部中國醫書。如《素問》《九靈》《證類本草》《金匱要略》《諸病源候論》《千金翼方》等。大致記錄到了唐朝的醫學典籍。目錄學研究方面丹波元胤所著《醫籍考》和澀江全善、森立之所編的《經籍訪古志》及《補遺》，大量記錄了江戶時代在日本流傳的中國歷代醫學典籍。丹波家族所著《醫籍考》旨在通過輯錄體的編寫方式，將中國歷代醫書進行梳理。全書收錄醫籍共2 600多部，幾乎窮盡了當時代日本可獲得的醫書。這本著作廣納群說，于書名之后，陳述原書序、跋、題記，以及后世各家對于該書的評價，并給出按語，從考證學的角度提出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