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一部中古文化的百科全書

寧稼雨

《世說新語》是南朝宋劉義慶（403—444）組織門人編纂的一部筆記體小說，它可稱為一部中古文化的百科全書，也是古代文言小說中志人小說的代表作品。

書中主要記敘東漢至東晉間世族文人言行軼事。內容大都采集漢魏以來小說和諸子、史傳中故事成分，廣泛反映當時社會風尚狀況，參考價值極廣。

其中大量篇幅為魏晉文人清談玄學和人物品藻活動。其清談玄學活動多在《言語》《文學》兩門中。如《文學》篇記支道林在郭象、向秀《莊子·逍遙游》義之外，又標新立異，為眾人所青睞;同篇記謝尚與殷浩清言，竟汗流交面，孫盛與殷浩清談入境，飯四冷四暖等，可見玄學具體內容及形式。

人物品藻活動多在《賞譽》《品藻》二門中。如《品藻》篇記時輩共說一流人物將盡時，溫嶠便陡然失色。可覽見時人心理如何受制于人物品藻風氣;《賞譽》篇記王戎目王衍之美贊，殷浩評王羲之之高譽等，則可見人物品藻從漢魏時社會政治需要轉而為晉代注重審美的歷史變遷。

與玄學和清談活動相關，書中還記載很多魏晉文人放達怪誕行為和奇妙玄遠之舉，可見其審美人生態度和鮮明個性特征。如《任誕》篇記王徽之雪夜眠起，飲酒吟詩，又棹舟訪友，至門卻返。追求興之所至之超脫境界。《雅量》篇記謝安與孫綽、王羲之泛海時，不為生命安危所動，陶醉于狂風巨浪的壯觀景色。《任誕》篇所記劉伶、阮籍等人嗜酒如命的故事，尤具個性色彩。觀此可知魏晉文人之時代精神，故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稱此書為“一部名士的教科書”。

書中還記載受時代潮流影響，魏晉女子排除禮教束縛，追步名士風流。有欺騙家長、自主婚姻者。如《惑溺》篇記韓壽和賈充女兩情相好，私訂終身，迫使家長就范;《假譎》篇記溫嶠與表妹心有靈犀，瞞過姑媽，如愿結合。有婚后繼續爭取女子自主地位者。如《賢媛》篇記阮氏和諸葛誕女據理力爭，駁斥男子歧視。同篇還記敘阮氏于丈夫被捕后鎮定自若，應付局面，與禮教規范賢婦淑女形象已迥然相異。故《賢媛》所記謝道韞林下之風，已遠勝顧家婦的閨房之秀。

書中還批判繼承傳統道德精華部分，記載若干嘉言懿行。如《德行》篇記阮光祿因人未借其車而焚車自疚，荀巨伯愿代友人死等。此外還有不少鞭撻丑類故事。如《汰侈》篇記石崇與王愷爭豪斗富。石崇宴客，以殺美女勸酒;《惑溺》篇記曹操父子爭奪甄氏，《文學》篇記曹丕令曹植七步成詩，同根相煎等，均可見帝王權貴驕奢淫逸生活和兇殘暴虐之狀。

本書藝術特點十分顯著。最突出的一點是以類相從的體制。此體將書中故事按內容分為若干門類，類中故事性質相似，人物各異;單個人物事跡，又散見各門類中。于是其門類與人物互為經緯，形成龐大的網狀結構。既可據門類加強對某一方面內容認識，亦可將人物在各門中故事合成其完整形象，頗能體現中國民族審美觀念。此體可追溯至秦漢人雜家著作和劉向《說苑》《新序》。今人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以為劉向亦用此體。然《世說》采用此體已非子書說理之需，而成為編排故事，品騭人物的藝術匠心。其次為語言的簡約生動。作者常用片言只語，勾勒形象，敘述故事，而頗能寫出魏晉文人玄遠澹約之氣韻，具有傳神寫照之功效。前人對此美譽連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謂其“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可謂中的之語。

在藝術上，本書對后世影響極大。唐劉肅《大唐世說新語》、王方慶《續世說新書》、宋王讜《唐語林》、孔平仲《續世說》、李垕《南北史續世說》、明李紹文《明世說新語》、何良俊《何氏語林》、清王晫《今世說》、李清《女世說》、吳肅公《明語林》、民國初易宗夔《新世說》等，從體例至語言風格都力踵《世說新語》之武，形成“世說體”的龐大陣容。而書中內容，又成為后代文學題材的重要淵藪。書中所記曹操父子近三十條故事，多為《三國演義》所用。其中曹植七步成詩事，又為元王德信演為《曹子建七步成詩》雜劇。馮夢龍又用為《醒世恒言·三孝廉讓產立高名》的入話;《惑溺》篇記韓壽與賈充女事，宋元戲文有《韓壽竊香記》、明陸采有《懷香記》、張鳳翼有《青瑣記》傳奇;《假譎》篇記溫嶠娶婦事，為無名氏戲文《溫太真》、關漢卿雜劇《玉鏡臺》所用;《自新》篇載周處除三害事，為宋元戲文《周處風云記》、庾天錫《周處三害》雜劇、朱權《豫章三害》雜劇、明清《蛟虎記》《雙瑞記》傳奇的本事，京劇《除三害》亦演其事。此外，書中所記王徽之雪夜訪戴、謝安以雪為題試兒女、過江諸人新亭對泣、張季鷹思吳中美味、潘安擲果、王導妻妒、嵇康臨終奏《廣陵散》、阮籍眠壚婦側諸事，均為后人演成戲曲。而后人詩文中引此書為典故，以及本書故事演為諸多成語者，更不勝枚舉。本書的價值已遠遠超出小說范圍，堪稱中古文化的百科全書，為體現中國文化精神的重要典籍。

《隋書·經籍志》小說家類著錄《世說》八卷，并錄劉孝標注本十卷。《舊唐書·經籍志》除錄八卷本《世說》外，又錄劉孝標撰《續世說》十卷，可能就是劉注十卷本《世說》。其實《世說》之名，始于漢代劉向。《漢書·藝文志》儒家類著錄劉向《世說》一種。今人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以為其體例似如《說苑》《新序》，分類編纂。義慶沿此之例，名曰《世說新書》，以別于向之《世說》。今所見唐人寫本、《酉陽雜俎》引王敦藻豆事、《太平廣記》所引皆題作《世說新書》。唐劉知幾《史通·雜說》、唐王方慶《續世說新語》，始稱《新語》。可見唐宋間《新書》《新語》二名并行。宋初后書目如《郡齋讀書志》及各本均題《世說新語》（參見紹興刻本汪藻《敘錄》）。《世說新語》的八卷、十卷本今已不存。唐寫本后題《世說新書》卷第六，一般認為此為十卷本殘卷。今本皆為三卷，分二系統。一為南宋紹興八年（1138）廣川董弅翻刻晏殊校本，二為明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所刻南宋陸游校本。據汪藻《敘錄》和董弅跋語，其書分門曾有四十五、三十八和三十九門之別。今三卷本皆分三十六門。1984年中華書局版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和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為目前較佳之本。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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