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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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第一次寫這種性格沉靜內斂的女主,說來也奇怪,生活中我算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卻不擅長駕馭跟我性格相類似的人物。以至寫的過程中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太歡脫啊,要保持住啊,維持這個氛圍,勝利就在眼前!哈哈哈,話不多說,請開始你們的閱讀!
約圖建議:小巷中,身著古裝的男女手牽著手,撐著一把油紙傘,一只暹羅貓在腳邊圍著走。
字數:8996字
摘句:那時他羽冠玉面,風姿秀異,為何如今、如今就墮落成了這般陌生模樣?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屈原《九歌·湘夫人》
壹
建平十三年的春天來得有點晚,直到四月下旬,春柳才懨懨地抽出新芽,酥潤的春雨隨風潛入,淅淅瀝瀝地滴在茸茸可愛的細草上,濺開無數晶瑩水花。
木兮撐著一柄油紙傘疾步而行在空無一人的街衢,一叢紅豆蔻因濺了一層雨水的緣故而略顯污濁,萎萎欲謝。
木兮沒有心思顧及這些,她的焦急幾乎要溢出眉眼了,空出來的一只左手緊緊護著懷中她熬了七天的夜加急趕制出來的繡品。前方驟然駛來一輛馬車,仗著雨天無人行得飛快,木兮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泥水,傘也在失手落地時被大風卷上半空。
沒了傘,木兮只得冒雨趕路。
半盞茶的工夫后,被澆成落湯雞的木兮到了蘭秀坊,坊里的繡娘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嗑瓜子,看到木兮進來,不約而同地止了聲,紛紛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她。
與衣著光鮮的她們相較,木兮無疑是狼狽不堪的。狼狽不堪的木兮走到一個銀衣女子面前,小心翼翼地遞出包裹:“之前要我做的幾條繡帕全部繡好了。”
銀衣女子拈了一枚杏脯送到嘴里,并不去接木兮的包裹:“說好的前天交貨,怎么晚了兩天?”
“因為這批繡帕要得實在急,為了保證繡品質量,我只好延長時間。還望雪衣姑娘見諒。”
雪衣擺出一張冷冷的冰雕臉:“少拿繡品質量搪塞我,保證質量就可以延誤時間了?這次的時間是有些緊了,但熬熬夜也不是趕不出來,我看你就是偷懶了。旁的也別說了,這次的酬勞折半。”
“可是……”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除了我們蘭秀坊,還有哪個秀坊敢用你?縱然用你,還是看在廬陵王的面子上,你莫要不識趣。”
蘭秀坊是全開封最大的秀坊,主顧不是富商千金就是名門閨秀,木兮能承接她們的繡活的確全憑廬陵王的面子。默默吞咽下所有委屈,木兮強忍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于哽咽:“木兮知道了,多謝雪衣姑娘。”
拿著微薄的酬勞離開時,木兮聽見那些繡娘議論:
“欸,你們看見沒有,剛剛她都快哭了。”
“要不怎么說我們雪衣姐姐這張嘴厲害呢,人家之前好歹也是個千金小姐,居然站在這里讓我們雪衣姐姐跟個下人似的訓。”
“什么千金小姐啊,就是個人犯的女兒。”
……
聲音漸漸被雨聲吞沒,木兮什么都聽不見了,心卻還是一揪一揪地疼,像被一把大手攫住了,反復地拉扯。父親木遺風一生剛正不阿,德行無虧,前朝宰執崔純湛曾用劉禹錫《柳河東集序》中的一句話來形容他,說他“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這樣的父親,木兮不信他會做出他人口中那等卑劣之事。
但是一年前木遺風自縊于獄中,給了悠悠眾口以貶損他的機會。真相被永遠掩埋,木兮永遠也沒有辦法知道她的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了。
走著走著,前方出現了七星賭坊的招牌,據說這是開封城最大的一間賭坊,連當朝太子都經常光顧。突然間,七星賭坊中飛出一個人來,在雨幕中畫出一道弧線后,重重摔在地上。
“窮鬼,沒錢就別來賭。”賭坊的門被“砰”的一聲闔上,天地間又只剩下雨聲了。
木兮繞過那個賭徒,打算早點回家,杜蘅的氣味透過蒙蒙春雨彌散至鼻尖,心生出幾許遲疑,木兮走上前去推了男子數下:“公子,公子……”
男子自泥水中翻過身,面朝向木兮,被碎石磕破的額頭汩汩地涌出血來,轉瞬又被雨水沖淡。看見木兮,他目中露出星光一樣璀璨的光芒:“好巧啊,木兮。”
“山英,竟真的是你!”木兮驚訝到無以復加。
貳
木兮第一次見到山英是在一個春光融融的春日,那時好友商纓絡的兄長商懿剛剛出使暹羅歸來,給她帶回來了一只暹羅貓,商纓絡邀木兮來府上逗貓。
暹羅貓的貓臉是黑的,活像被煙熏過,木兮與商纓絡兩個人俱是第一次見,被逗得哈哈大笑。暹羅貓受到驚嚇,逾墻而走,逃到了隔壁的山府。商纓絡追出去,從鏤空花窗看見它正蹲在山府的后花園里舔爪子,忙叫下人搭了個梯子,打算跳墻過去抓貓。
木兮勸阻道:“這樣跳過去不太好,也不安全。我們還是從正門過去,跟人家打一聲招呼。”
“不用打招呼,隔壁是山伯伯家,跟我們家交情好著呢。”說著她就縱身跳了下去,落地之后沖木兮喊,“你也一起過來,小家伙靈敏得緊,我一個人對付不了它。”
木兮拗不過她,只得跟著跳下去。
“夭夭,夭夭……”商纓絡給小貓取名夭夭,一邊喚著“夭夭”的名字,一邊躡手躡腳地靠近。木兮則從后方圍堵。然而不等他們靠近,夭夭便縱身一躍跳上了假山。
假山下放著一張黃檀木的書案,書案上以鎮紙壓著一幅未完成的畫。畫上碧葉千頃,一女子獨自撐船游于湖心,船尾的竹筐里放著幾只蓮蓬。
這樣的美景卻被夭夭破壞了,夭夭從樹下跳下來,一腳踩在畫上,下一秒又躍至書案,往前廳的方向去了。趕來的木兮看到被弄污的畫,歉疚道:“也不知是誰的畫,這下子我們可闖禍了。”
商纓絡匆忙中瞟了一眼:“是山英那家伙畫的,山府就他一個會作畫,這個人確實有幾分難纏,你不是也會畫畫嘛,給他修補修補。我去追夭夭了。”商纓絡說完就走了,留下全然無所適從的木兮。
夭夭這一腳還真會踩,堪堪踩在了采蓮女未及描繪的空白面容上,印下一只精致的“梅花”爪印。
要怎樣修補呢?木兮凝神靜思,驀然福至心靈,提筆蘸墨在采蓮女的臉上畫了一層面紗,面紗輕盈飄逸,隨風而動,恰到好處地遮去了原本的污跡。
木兮對于能挽救這幅畫雀躍不已,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厲聲喝問:
“你在做什么?”
木兮驚慌之下轉過身。一個紫衣玉帶的男子形象驟然躍入眼簾,他墨黑的頭發被羽冠高高束起,身姿挺拔,容色冰冷。看到木兮手中的畫筆,眼中寒意更甚:“你是誰?誰允許你動我的畫的?”
木兮漸漸恢復淡定,沖著男子斂衽為禮:“想必閣下就是山公子吧,我是纓絡的朋友木兮。纓絡的貓把公子的畫弄臟了,我冒昧做了一些修補,還望公子勿怪。”
山英目光落在采蓮女莫名其妙多出來的面紗上:“你擅自動了我的畫,還叫我勿怪?”
木兮怔了怔:“那公子打算如何處置我?”
山英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忽然一把抽走案上的畫,揉成一團丟到木兮腳下:“我不知道你是從哪來的,以后別再讓我看見你。”
木兮還是第一次被男子這樣無禮對待,怔在原地,幾乎要哭出來。商纓絡這時抱著夭夭回來了,見此情形,一下子料到了原委,沖上前去:“山英你有病吧,不就是一幅畫,你有什么好兇的?”一把拉走木兮,“不用理他,他就是個瘋子。”
沒出三日,木兮又遇上了這個“瘋子”。這日從商府出來,路過知硯齋,木兮想起家中自己甚是喜歡的那方紫硯被粗心的下人打碎了,預備再買一塊。
經過半個時辰的遴選,一只樣式古樸的端硯躍入她的視野,硯臺表面石質細膩,周圍刻有杜蘅文飾,甚是簡單大方。
她當即沖老板道:“老板,幫我把這只硯臺包起來。”
語聲方落,一個男人從門外走進來:“老板,把那只刻有杜蘅花紋的端硯給我拿來。”
留著兩撇小胡子的老板看著木兮手里的硯臺,頗有點頭疼:“那只硯臺只剩一個了,現在在這姑娘手里,要不,你們商量商量?”
木兮回過頭,對上山英的眼睛。微訝過后,她頷首致意:“山公子。”
山英微微欠了欠身,算作回應,隨后道:“硯臺你留著吧。”抬腳就走了。
木兮付完錢之后一路小跑追上山英:“給你。”她把硯臺塞到山英手里。
山英不解:“這是作何?”
“前日我擅自動了公子的畫,惹得公子不快,這只硯臺算是賠禮。我注意到公子身上隱隱散發著杜蘅的香氣,可見對杜蘅極為喜愛。這塊硯臺與公子的氣質正相配。”
山英覺得這女人真是奇怪,那日發生的事換作別的女人定會覺得他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她不但不這樣覺得,還向他賠罪。山英思索片刻,接下了硯臺:“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叁
山英性情乖戾,極難相處,縱然有著一張貌比潘安的臉,亦令女子望而卻步。出乎意料的是,他跟木兮十分處得來。
山府中收藏了許多名人書畫,兩人常常一起品評書畫,偶有觀點相左之處,往往能激情洋溢地爭論上半天。商纓絡是一句嘴也插不上,無聊得在一旁給夭夭抓癢。
這一天從山府出來,商纓絡有意無意地感嘆:“以前覺得你們八竿子打不著,現在又一看,倒也算性情相投。山英這個人脾氣雖然不大好,人品倒還中正,家世容貌也與你相配。”
木兮一聽這個,血色直蔓延到耳朵根:“什么相配不相配的,你胡說八道什么,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商纓絡好像聽到了什么笑話,“怕是只有你一個人這樣覺得吧?”
“誰說的,山英……山英他肯定也是這樣認為……”木兮磕磕巴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問他。”
商纓絡“撲哧”一笑:“真不知道說你什么好,說你害羞吧,你又敢當面問人家,說你不害羞,你的臉又紅成這個樣子。那你問吧,我剛好也想看看那家伙怎么回應你。”
可是還沒等木兮問出口,木遺風就出事了,開始木兮只當是誤會,真相查清之后父親就會被放出來,直到木遺風死在獄中,她才意識到,一切都回不去了。木兮的母親去得早,這么多年一直是她與父親相依為命,而今父親背負著罵名離去,惡意如潮水般向她涌來,連走在大街上都會有人沖她吐口水。木兮哪里承受得住,一病如山倒。
在木兮生病的這些日子里,都是商纓絡在幫忙,里里外外地操持。而山英……山英從始至終沒有露過一面。
守靈夜上,商纓絡大罵山英是個渾蛋,要去找他算賬。木兮拽住好友的衣袖,用早已哭啞了的聲音說:“找他做什么,我們本來就沒有任何關系,人家憑什么來管我的事。”
“木兮……”
“沒關系的,纓絡,我不是還有你嗎,只要你還在,我就覺得一切都是可以面對的。”
……
別看木兮外表柔弱,實則內心剛強堅韌,她說到做到,勇敢地面對流言蜚語,雖然總落得個遍體鱗傷的下場,卻有著強大的自愈本領。無論被傷得有多深,睡一覺,等到第二天陽光照進窗子,她又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木兮了。
與山英暌別的這四年里他們從未見面,甚至連偶然相遇的時候都沒有,商纓絡更是忌諱著他們之前的感情,也從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他,以致再次相見,木兮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她曾經認識的山英。
曾經的山英啊,是何等的倨傲張揚,像賭博這種事他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去沾惹,因為賭到山窮水盡被扔出賭場這種事,木兮更是無法想象。
處理完山英額上的傷口,木兮把藥膏放回藥箱,輕聲叮嚀:“傷口包扎好了,只是我這里的藥都是一些很劣質的止血藥,你回去之后記得重新換過。”
山英沒有說話,而是把目光落在木兮身后的一堆陶罐上。每逢下雨天,這屋子就漏水,木兮便只好在漏雨處擺上陶罐接雨水。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陶罐里,連貫如一首缶樂。
再看房里擺設,除了必備的床柜桌椅外鮮有旁的裝飾,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木兮的清貧被山英一覽無余,多少有些尷尬,才要開口,卻聽山英在那里低低一聲嘆息:“你這些年想必過得很辛苦吧。”
一絲心酸涌上心頭,所幸被木兮給強行抑制住了:“與父親蒙受的不白之冤相比,我這些都不算什么。”
山英沉默片刻:“你不問問我為什么會去賭坊?”
“去不去賭坊,賭不賭錢那是山公子自己的事,我有什么資格過問?”木兮語氣里難得帶了幾分火藥味,山英聽了,涼涼一笑:“也對。”
他起身:“時候不早了,就不打攪木姑娘了。今天多謝木姑娘。”
黃花委地,物是人非,如今他們又成了山公子與木姑娘,跌宕時光里那若隱若現的隱晦愛意終究被抹殺得一干二凈。望著雨中山英漸漸消逝的背影,木兮頹然垂下雙肩。
肆
五月初五端陽佳節之際,廬陵王趙韞預備在府里舉辦一場粽子宴,廣邀公卿世家的公子小姐。商纓絡與廬陵王關系非同一般,也為木兮討到一封請帖。
木兮對此頗為無奈:“說過多少遍了,不要為了我麻煩王爺,再說了,我又不想去。”
“這次你可猜錯了。”商纓絡一邊剝著石榴一邊眉飛色舞地跟木兮講,“請帖可不是我張口要的,而是他趙韞主動給的。我說端陽要和你一起過,不能去參加他的粽子宴,他立馬乖覺地遞上了兩封請帖。”
木兮忍俊不禁:“你就欺負他吧。”
“哼,誰教他喜歡我的。”商纓絡臉上洋溢的滿是幸福之色,木兮看了不覺生出幾許羨慕、幾許心酸。像這樣有人疼有人愛、衣食無憂、簡單快樂的日子已經離她太遠太遠了,她現在每走一步都要用盡所有的力氣。
盡管心懷顧慮,礙著商纓絡的顏面,粽子宴木兮還是去了。
宴會上有不少熟面孔,那些曾經與她姐妹相稱的人看到她過來,紛紛背過身,也不知在竊竊私語什么,間或看她一眼,發出嘲諷的譏笑。木兮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恨不能轉身就走。就在想法即將付諸行動之時,一條巾帕橫空飄來,被木兮一不小心踩在腳下。
木兮彎腰拾起帕子,正打算還給帕子的主人,那女子卻嫌惡地皺起鼻子,以異常尖銳聲調道:“你長沒長眼睛啊,好好的帕子被你弄臟了。”
這聲音吸引了庭中大部分人的目光,木兮被弄得渾身不自在。商纓絡聞聲從廬陵王房里出來,跑到木兮面前:“發生了什么?”
木兮不想被眾人看輕了,努力維持著得體的微笑:“沒什么,是我不小心踩到了這位姑娘的帕子。”轉向那女子,“弄臟姑娘的帕子絕非木兮有意為之,不若我賠姑娘一條如何?”
“賠?你賠得起嗎?”女子滿臉鄙夷之色,“這帕子可是我從蘭秀坊購得的,一條要上百緡錢。”
商纓絡方要發飆,木兮一把按住了她,低頭看看手上的繡帕,笑意不減:“實不相瞞,姑娘的這塊帕子正是出自木兮之手,三天之后木兮會奉還一條一模一樣的。如若日后姑娘及在場的諸位有需要的盡管來找木兮,絕對比蘭秀坊的便宜,質量亦能分毫不差。”
事后商纓絡夸贊木兮道:“你這招可真高明,不但教那女人啞口無言還順帶招攬了生意。”
木兮仰頭看了看頭頂的藍天,湛藍湛藍似一汪水,這是四年來頭一次,她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她在那個漏雨的茅草屋里躲了四年,以為四年過去了大家都遺忘了。可是只要有一天她沒有面對,大家就不會遺忘。
現在她從茅草屋里走出來了,再也不要躲了。
廬陵王的這場粽子宴辦得很是令人愜意,地點設置在花園,粽子皆放在木桶用冷水冰著供客人取食,可以一邊漫步賞花一邊吃粽子,自由隨意。商纓絡喜歡吃肉粽,木兮不喜歡也不愿意嘗試,商纓絡非逼她嘗一口不可,兩人在花林里打打鬧鬧,互相追逐,忽然間,木兮整個人都不動了。
商纓絡莫名其妙,順著木兮目光看過去,發現重重掩映的花樹后方,山英正在為一個少女剝粽子。少女有幾分眼熟,商纓絡回憶半天,方才回憶起來那少女正是當初聲稱木大人猥褻了她的女孩,丞相的孫女,柳穎兒。當時她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四年時光過去,她已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柳穎兒就著山英的手咬下一口蜜棗粽,眼底滿是柔情蜜意。
“真沒想到這倆人能搞到一起去。”商纓絡義憤填膺地咒罵。
“我們走吧。”木兮落寞地垂下睫毛,不等商纓絡跟上來,自己就先走了。
伍
近日,全開封的賭徒都在議論七星賭坊即將到來的一場潑天豪賭。
賭博的地點在千金臺,要知道那可是銷金窟中的銷金窟,向來只有一擲千金的豪客才能被邀上千金臺賭博。人們不禁要問了,賭博的雙方是誰?答案很快揭曉,其中一方便是七星賭坊的老板,傳說這位老板身份頗為神秘,輕易不現身,即便偶爾出現在賭坊也是戴著面具的,叫人難窺真容。另一方身份也不容小覷,乃當朝太傅之子,山家二公子山英。
木兮在聽到這個消息時驚訝萬分:“這樣一場豪賭,山英他哪來的錢?”
“還不是趙韞那個八王蛋借的,也不知道他發了什么瘋,居然借錢給山英賭。”商纓絡越說越氣,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慨,“想他山英再怎么不濟當初也是個才華橫溢的翩翩公子,如今竟與賭徒為伍,你不知道山伯母都被氣病了,山伯伯差點與他斷絕父子關系,可有什么用,他還是堅持要赴那場賭約,也不知中了什么邪。”
是啊,中了什么邪呢,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可以為了幾粒骰子瘋狂至此。木兮還記得初見山英的時候,他一臉嚴肅地質問她為什么動他的畫。那時他羽冠玉面,風姿秀異,為何如今、如今就墮落成了這般陌生模樣?
晚間的時候,木兮躺在床上,心神不寧,聽到外面有小販吆喝賣糖炒栗子的聲音,遂披衣起身,打算買些栗子回來打發這漫漫長夜。
一出門,賣糖炒栗子的卻走遠了,木兮循著聲音追了三條街,追到了丞相府附近,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的男子急匆匆地在月下走著,一只手即將叩上丞相府的朱漆大門,一個高瘦影子從后面追上來一刀捅在此人要害處,那五短身材甚至來不及嗚咽一聲,轉瞬就沒氣了。
木兮在暗處看見了,忍不住驚呼一聲。這聲驚呼引起男子的注意,他朝木兮這邊望來,輕云恰在此時蕩開,月光大盛,照著山英輪廓分明的面孔。
山英提著尚在滴血的刀走向她,佯裝鎮定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木兮驚魂未定,口齒不清地問山英:“你為什么要殺人?”
山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用衣袖拭去匕首上的血,旋即還刀入鞘:“待會兒再跟你解釋,先幫我把尸體處理了。”
尸體最終被埋入了木兮院子里的李樹下,這一番折騰完,兩個人衣衫都濕透了,背靠在李樹上,累得說不出話。
月光灑在階前,剔透如水,晚風徐來,沒一會兒兩人身上的汗就被風干了,木兮徐徐開口:“這會兒總該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兒了吧?”
山英沉默片刻,嘆息著開口:“這一切須得從令尊的那樁疑案說起……”木兮瞠目。
四年前木遺風出事后,山英其實第一時間就想來探望木兮。其父山渚擔心這件事影響到山家的名聲,更怕山英沖動之下娶了木兮,將他軟禁于家中,寸步不得踏出房門。
等他被放出來,這場風波業已結束,山英自覺沒臉去見木兮,干脆選擇在她的世界里銷聲匿跡。數月后,廬陵王趙韞找到山英,他認為木遺風之死絕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似乎與一間叫作七星的賭坊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系。山英自那以后就開始扮演一個頹廢公子的角色,且越陷越深,有時連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在虛與委蛇還是已經淪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賭徒。
山英臥底賭坊,調查得知這間賭場幕后的主人極有可能是丞相柳閑鶴,他通過這間賭坊來幫助太子將受賄得來的錢財洗白。木遺風正是查到了其中的關聯,才被柳閑鶴設計陷害,在獄中丟了性命。
聽至此處,木兮淚盈于睫:“你是說,我父親是清白的?”
“此事我已從柳穎兒口中得到證實,當年她……的確是在柳閑鶴的授意下撒下了那個彌天大謊,木大人清白無疑。”
木兮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明確自己一向敬重的父親沒有犯下那等不堪罪行,無疑是欣慰的。努力平復下情緒后,她問山英:“那我們腳下埋著的這個人又與這件事有什么關系呢?”
“這個人是王爺府上的家仆,亦是丞相的耳目。我和王爺的談話不小心被他聽到了,為了保證他能守口如瓶,不破壞明天的賭局,我只好將他滅口。”
“可是他這么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失蹤了,丞相不可能沒有警覺,明天的賭局還可能去嗎?”
“他一定會去的。”山英無比自信,“因為他也是個賭徒,凡是賭徒都有一個特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陸
第二天的賭局,柳閑鶴果然如約而至,亦順利落入了趙韞為他布下的陷阱。
千金臺上,正當柳閑鶴與山英賭得如火如荼之際,趙韞這頭已經把山英收集來的種種證據呈到了皇帝面前,皇帝震怒不已,當即派出禁衛包圍了千金臺。
柳閑鶴被抓個現行,面具卸下,本人無疑。皇帝宣布徹查七星賭坊案,并重啟木遺風案。柳穎兒被叫到開封府問話,剛開始還巧言善辯,沒多久就在衙署官員的威嚇下一五一十地招了。
木遺風得以重證清白,太子和柳丞相則因為構陷朝臣、殺害忠良等七條大罪被判處秋后問斬。木兮又回到了原來的府第,為撫慰她,皇帝賜下不少金銀,木兮拿著這些錢開了一間繡坊。
繡坊開業的那一日,鞭炮齊鳴,在漫天的紅紙屑中,木兮看到對街站了一道郁紫的身影,冒著滾滾濃煙跑過來:“你來了,要進去坐坐嗎?”
“不了,我就是路過,順便過來看看。”山英漫聲道。
“那我們一起走走吧,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繡坊那頭?”
“沒關系的。”木兮回頭看了眼,“有纓絡替我張羅。”
漫步于生滿青苔的闃靜小巷,木兮斟酌著如何開口,斟酌半晌,卻選了一個最平淡無奇的:“謝謝你。”
“你找我來就為了對我道一聲謝?”不等木兮回答,“那你大可不必,我做這一切又不是為了你。”
“那是為了什么?”
“為了幫王爺清除太子這個宿敵,為了懲治貪官,杜絕腐敗,為了讓忠良不至含冤九泉。”
木兮嘴角微微彎起,春風吹動著她紅潤的桃腮,冰肌玉骨下,自有一番溫情脈脈:“為著最后一個理由我難道不該謝你嗎?”她輕輕踮起腳尖,在山英的唇上蜻蜓點水似的吻了一下。
吻過之后,螓首低垂,臉頰火辣辣地發燙。這種事她實在不擅長,早知道就不那么莽撞了,現在……現在該怎么緩解尷尬,木兮絞盡腦汁地想著的時候,山英高大的身影覆蓋下來,一舉奪盡了她嘴里的空氣。
原來他真的喜歡她啊。
晚上回家的時候,木兮是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走回去的,緋粉的桃花簡直要從眼里開出來,這樣的喜形于色在她踏進自家大門后化為了泡影。
皇帝派來宣旨的太監已經在宅子里恭候多時了,圣旨上明確寫著將她賜婚給廬陵王,換作任何人聽到這個消息怕不是要開心死了,木兮卻覺得整個天地都塌了。她拿著這張圣旨去找廬陵王,請廬陵王向皇帝提出退婚,廬陵王卻說圣旨已下,他亦無能為力。
商纓絡為此哭腫了眼睛,木兮勸了半天不見效果,自己也低低地啜泣起來,末了,啞著嗓子說:“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吧。”
山英對這件事的反應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預備了豐厚的聘禮,親自到商家提親,請求商父把商纓絡嫁給他。
商纓絡抵死不同意這門親事,商父左右為難,山英提出親自與商纓絡談一談,兩人交談了大概有半盞茶的工夫,出來的時候商纓絡再沒有了異議。
短短幾天之內,他們四個人的姻緣命數都改變了,沒有天塌地陷,卻分崩離析。木兮見他們三個都安然領受了各自的命運,亦選擇平靜接受一切。
山英與商纓絡的婚禮同木兮與廬陵王的碰巧是同一天,七月初七,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之日。這一天是難得的黃道吉日,開封城中成親的人數不勝數。
按照規矩,新娘出閣之后要坐著花轎在城里繞一圈,再到新郎府上,由新郎迎下花轎。趕巧這日天上下了點小雨,轎夫亂了節奏。在開封最繁華的潘樓街上十幾頂花轎擁擠在一起,轎夫之間發生摩擦,演變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最終,爭端被平息,等到轎夫重新回去抬轎子的時候,吉時都誤了。
木兮只覺得這一天糟透了,好不容易熬過了拜堂,總算可以休息了,趕緊叫下人端來碗面,對付著吃了。
沒一會兒,新郎官回來了,木兮蒙上蓋頭在床頭靜候。
新郎官進來之后就把閑雜人等都打發出去了,自顧自地走到桌邊倒了杯酒,徐徐飲盡后,走到床前,僅以兩指掀開了她的蓋頭。
火紅的蓋頭落地,木兮看到站到她面前的人變成了山英,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再看,還是山英。山英見她這個樣子,好笑道:“別揉了,你沒看錯,是我。”
木兮舌撟不下:“怎么回事兒?”
“你說呢?”山英悠然淡定地點撥著她,“同一天,十幾個花轎,如果送錯了兩個也不奇怪吧?”
“那纓絡她……”
“自然是在王府。”
“難怪她后來不鬧了,還乖乖答應嫁給你,原來你們早就計劃好了,就瞞著我一個。”
“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重變數。”
“可是如果陛下追究起來……”
“生米成了熟飯,他要怎樣追究?”驟然欺身過來,在木兮耳邊輕輕道,“你說是這個道理吧,夫人?”杜蘅的氣味襲上鼻尖,木兮淪陷在這樣的香氣里。山英抬手放下銀鉤,紅帳閉合,掩盡一室春光。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