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瑞娟,張曉玲
(太原工業學院外語系,山西 太原 030008)
翻譯倫理學就是關于翻譯活動、翻譯理論研究、翻譯批評、翻譯教學等的道德或倫理規范研究,是從倫理角度來審視翻譯的方方面面(彭萍,2013:90)。[1]20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翻譯倫理首先進入西方翻譯研究視野。1984年,法國翻譯理論家安托尼·貝爾曼在“異的考驗——德國浪漫主義時代文化與翻譯”中首次提出“翻譯倫理”(Berman,1984: 23)[2]這個概念。此外,安德魯·切斯特曼及安東尼·皮姆和勞倫斯·韋努蒂等學者,從職業倫理、翻譯價值等角度,就翻譯倫理的邏輯辨義、立場、概念界定等核心問題展開論述。在中國,翻譯倫理古已有之,但未成體系,其內涵滲透在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周桂笙的《譯書交通會公序》(中國歷史上第一份翻譯工作者宣言)和嚴復“信達雅”的標準中。
21世紀伊始,翻譯倫理正式進入我國譯學研究范疇。筆者依據中國翻譯倫理研究發展特點與內在邏輯順序,從翻譯倫理理論(本體論)、應用翻譯倫理、構建與反思三個維度對中國翻譯倫理研究成果(2001-2015)進行述評。
根據關鍵詞檢索和文獻回溯在CNKI 檢索有關翻譯倫理方面的文章,搜集到2001-2015年十五年間與翻譯倫理相關學術論文共150 余篇。另外,根據研究者搜索,文獻參考回溯和出版社書單查閱,查到翻譯倫理研究領域博士學位論文(2001-2015年)13 篇,博士后研究報告1 篇,專著12 本。從論文年份分布來看,我國翻譯倫理研究呈逐漸上升趨勢,歷經兩次波動,當前正處在第二次研究熱潮中。
(一)翻譯倫理的理論本體研究
1.理論探索
2001年是中國翻譯倫理研究的開端。呂俊教授(2001)[3]指出,在解構主義翻譯研究的困境中,構建一種以交際倫理為哲學基礎的翻譯學。當前國內翻譯學的建立缺乏哲學根基,一元論與二元論以及解構主義絕非構建之路,哈貝馬斯交往倫理為中國翻譯學建立提供理論準備,這為當時處在后結構主義困境,建構無路的翻譯研究提供了新思路,被視為中國翻譯倫理研究的開端。此后,孫寧寧指出語言的實踐性與真理性是翻譯與倫理相結合研究的基礎。倫理視角的翻譯研究,為解構主義中邏輯語言對翻譯標準的毀滅性消解找到了區別于結構主義翻譯研究的建構之路。翻譯研究中,對哈貝馬斯交往倫理的引介,為我國譯學學科建立提供了可能的哲學基礎,標志著我國翻譯理論研究進入倫理反思階段。
2005年,翻譯倫理沉寂四年之后,《翻譯倫理問題的回歸——由〈譯者〉特刊之〈回歸到倫理問題〉出發》①一文標志著國內翻譯倫理研究正式起步。該文綜述了《回歸倫理》特刊主編Pym[4]在《導言》中關于翻譯倫理回歸的必要性和界定等內容,并從翻譯本質、主體和原則三方面論述了中國翻譯倫理研究的必要性。該文是對當時譯界陷入二元對立爭論的警戒,是對當時中國翻譯研究以觀點掩蓋觀點的實質的重新思考。
2005-2008年,翻譯倫理研究經歷了第一個高潮,研究的基本問題是“翻譯倫理研究的主體”。學者們試圖在國外紛繁的翻譯倫理中找到線索,解答“翻譯倫理研究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以及“翻譯倫理是什么”兩個命題。2005年《關于展開翻譯倫理研究的思考》(王大智)一文指出翻譯研究應將其中心從“怎么翻譯”轉向對“翻譯事實”的考察。這成為連接翻譯和倫理的結點,表明只要有翻譯活動,翻譯研究就必須面對翻譯倫理這一課題。
2.理論引介
國外翻譯倫理始于1984年,至今已形成了幾大主流翻譯倫理流派。相應地,對國外翻譯倫理理論的引介,成為中國翻譯倫理理論研究的重點之一。
2005年,《中國翻譯》刊載的《韋努蒂的“翻譯倫理”及其自我解構》一文指出:韋努蒂所提“存異倫理”是在結構的同時也自我解構,是對翻譯的文化與政治邊界提出了諸多問題,而非給出的答案。
2009年,國內第一本韋氏翻譯倫理研究專著《翻譯倫理:韋努蒂翻譯思想研究》出版,該書作者張景華從多角度發掘韋氏翻譯倫理思想的來源與哲學基礎,對韋氏理論做出客觀的批評和反思。該書的啟示在于翻譯倫理研究不僅需要構建,也需要批評,不僅需要倫理學的支撐,也需要元倫理學對翻譯倫理研究進行修正。
此外,陳振東剖析了切斯特曼在《關于哲羅姆誓言之建議》一文中提及的五大翻譯倫理模式;管興忠對《安東尼·皮姆翻譯思想研究》提及合作共贏的翻譯倫理觀進行剖析;陳喜榮2012年撰文對加拿大女性主義翻譯理論家羅比涅荷·哈伍德在其譯作《來自她者的信》中,飽受質疑的女性翻譯倫理觀進行職業性與個人道德的雙重分析,指出哈伍德理思想的差異性與特殊性是女性翻譯研究中“對具有普遍意義的翻譯實踐和理論的有效補充”;2015年,滕梅和張曉對諾德所提出的“忠誠原則”進行剖析。
3.理論深入研究與理論創新
翻譯倫理的多元定位和翻譯倫理的構建成為理論深入研究的重點,其中之一就是翻譯中“忠實與背叛”的倫理。
2008年,王東風[6]以解構主義立場中“意義的不確定性”消解了傳統翻譯忠實論,指出“翻譯作為一項社會實踐活動,仍需要倫理的道德約束,而且是翻譯倫理的相對服從、盡可能服從”。隨后曾記等人均對此有所論述,認為解構主義打破了當前翻譯忠實論的二元對立,使翻譯研究的視野投入更為廣闊的文本外因素。在此基礎之上,中國社會現實中的翻譯倫理的研究途徑,與西方翻譯倫理研究的差異也引發學者思考。
2011年,《列維納斯他者思想對翻譯倫理學的啟示》一文以哲學視角審視“他者”思想,提出翻譯的倫理優先性與可行性,認為他者思想可以彌補哈貝馬斯交往倫理在翻譯建構中的不足,克服翻譯解構主義中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弊端。
另一方面,中國古典思想對翻譯研究的啟示已然形成,翻譯倫理的“中華轉向及中國價值”也引起學者們的注意。蔡新樂認為當前翻譯研究的西方傳統陷入“后現代的邏輯主義陷阱”,文字游戲產生的悖論使得翻譯理論研究進退兩難,而孔子儒家思想的“文化天下”使得翻譯在“真”的基礎上持續顯現,楊鎮源等人指出翻譯倫理研究具有多元性與開放性,論證了“中國傳統的翻譯倫理”以及“中華傳統思想基礎上的翻譯倫理構建”兩個命題,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闡釋了從中國近現代翻譯到當代全球化背景下的翻譯倫理訴求,揭示翻譯倫理的中華思想內涵,探索當代語境下重構中國翻譯倫理研究的道路。
(二)應用翻譯倫理研究 翻譯學的研究對象不僅包含理論研究,還有對翻譯活動、翻譯批評和翻譯教學等諸多應用性領域的研究。楊潔、曾利沙在《論翻譯倫理學研究范疇的拓展》(2010)一文中指出“要建立有效的翻譯倫理體系,必須拓寬研究維度,把翻譯活動所涉各方面都納入翻譯倫理學研究范疇。”[7]
翻譯主體包括翻譯產業的各種主體。其中,譯者倫理是翻譯倫理第二次高潮(2009-2015年)中的重點。唐培(2005)、孫致禮(2007)、楊瑞玲(2008)、張思潔,李榮貴(2008)、吳志杰,王育平(2005)、陳志杰,呂俊(2010)、祝朝偉(2010)、李慶明,劉婷婷(2011)、于艷華(2011)、黃明妝、黃鹢飛(2014),李彥、劉曉康(2015)等人對諾德、切斯特曼等學者所提出的譯者倫理模式,翻譯倫理對譯者的制約論,以及譯者職責等三方面進行研究,認為譯者主體性在不同層面會受到倫理制約,譯者素養核心價值在于譯者的責任。楊鎮源[8](2015)依托陽明心學,主張“澄明譯者良知”,在文學翻譯的譯者意識形態上做出反思;涂兵蘭通過我國三次翻譯高潮的政策變化,總結出不同時期譯者倫理選擇的導向標準。
另一方面,非文學譯者倫理也被劃入研究范圍。李民依據中韓口譯者特性,提出口譯員的四大倫理規范;最早的譯者倫理實證研究為《非文學翻譯的譯者倫理之實證研究》(王恒,2013),該文通過有聲思維法、訪談及譯文分析了非文學翻譯譯者的倫理選擇;項霞,鄭冰寒(2015)以問卷調查的形式,對商務聯絡譯員的自我認知和倫理意識進行研究。這些成果均標志著譯者倫理研究方法向實證化的邁進。
(三)反思與建構 縱觀中國翻譯倫理研究的十五年,對其研究成果的再審視也成為研究的另一重點,形成了“反思與構建”的特色成果。中國首篇翻譯倫理研究綜述見于2009年,該文梳理了西方翻譯倫理研究成果,對中國翻譯倫理研究任務和方向等做了論述;2012年,吳慧珍,周偉概括了中國翻譯倫理從2001 至2010年十年間的研究狀況。這兩篇綜述分別對2009年以前國內外,2010年以前中國的研究成果做了客觀詳實的總結與評述,為其后翻譯倫理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與啟示。2006年,湯[5]在其博士后研究報告《中國翻譯與翻譯研究現狀反思》中對我國翻譯倫理研究未來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進行了預測,并結合中國社會現實勾畫了翻譯倫理研究之路;朱志瑜(2009)指出翻譯倫理探討的是人際關系,這在后現代語境文化不平等的背景下,顯得尤為重要;《翻譯倫理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涂兵蘭,2010)一文認為翻譯倫理的研究應以譯者的價值取向為基礎,重點為譯者倫理的普遍性與特殊性;在此基礎上,方薇(2013)以道德哲學的視角質疑“翻譯倫理”與“翻譯規范”兩個研究范疇的近似性,認為翻譯倫理研究中術語厘定模糊,導致研究無法深入。以“規范”為核心的翻譯倫理研究要轉向對人的關懷和價值,以德性倫理為指導,才能突破譯者主體性倫理研究范疇的制約,拓寬翻譯倫理研究空間;2014年,許宏[9]在《文學翻譯中的倫理問題》一文中,從倫理與翻譯的疊合處重新審視文學翻譯活動“譯什么”“怎么譯”和“譯后如何”三個命題,闡釋翻譯活動的倫理抉擇性。
基于構建翻譯倫理學這一前提,中國翻譯倫理研究雖然重點明確,但也存在問題。依據本綜述劃分的理論與應用兩個領域及其內在的發展邏輯,擬從以下四個維度予以評論:
(一)理論研究評析 在理論研究上,主流研究向三個方向轉化。其一是對西方翻譯倫理理論深入研究,以期將理論本土化;其二是援引中華古典倫理思想建構翻譯倫理理論; 其三是將傳統翻譯規范性研究轉向“人本”與“尊重”的價值倫理。
然而,翻譯倫理理論研究也存在困境。困境之一就是西方翻譯倫理理論的研究成果并不能很好地滿足中國當前翻譯研究和翻譯現實,且重復研究現象比較普遍;另一層面,倫理作為實踐性的學科,引入翻譯研究中,在何種程度和層面對翻譯研究有所促進,在當前研究中也并未解釋清楚。從研究成果類型來看,翻譯倫理的理論更傾向于抽象的、演繹性的描述研究,而非歸納應用范例,因此,并不能充分解釋某種類型的翻譯倫理規律,解釋性不強。由此引發的問題“何為翻譯倫理理論研究的內核與根本任務?”應當成為推動翻譯倫理研究的本質動因。
(二)研究核心評析 “規范”與“價值”是中國翻譯倫理研究始終無法避開的焦點,它涉及翻譯倫理研究的屬性,研究任務以及研究方向。這其中存在著由封閉性的規范逐漸走向開放性價值研究的轉變。價值在區別于目的論、功能論研究的基礎上,是對翻譯研究與翻譯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思,有助于回答“為什么翻譯”的倫理使命。
“規范”向“價值”的研究轉向屬于倫理學原理對翻譯中各類命題的闡述。然而,西方倫理學流派紛繁縝密,中國倫理思想抽象而無形,由此產生了三個翻譯倫理研究的障礙。其一翻譯倫理研究中,倫理學思想或流派的選擇標準;其二是中國倫理思想在翻譯理論研究中的系統性構建;其三是翻譯倫理理論成果的檢驗標準與方法。
(三)研究范疇評析 翻譯理論與翻譯實踐的關系是研究中首先要解答的問題。隨著翻譯倫理理論的深入研究,應用翻譯領域的倫理學分析成為研究者關注的重點。研究成果在一定程度上檢驗了翻譯倫理理論對實踐的影響。
就翻譯(行為)倫理研究而言,部分研究者對譯作、譯者的倫理分析不能很好地解釋或驗證,指導或歸納實踐成果。通過比較,這些研究結論相似,這是否說明翻譯倫理的應用領域研究已經走向盡頭,還是暴露出應用翻譯倫理研究成果與翻譯應用脫離的實質。因此需要解決的首先是翻譯倫理理論研究與應用翻譯倫理研究以及翻譯應用三個層面的關系;其次需要解答翻譯倫理研究中,不同維度的理論對實踐的作用。這樣,我們的研究方向又回到理論層面,即翻譯倫理理論研究的本質動因與功能。
(四)應用研究評析 在翻譯倫理的應用性研究中,研究者逐漸從翻譯活動本身的倫理問題轉向關注整個翻譯行業的倫理問題。這種研究空間的擴大與研究的深入,對翻譯倫理的動態界定、中國翻譯行業對倫理的呼喚、以及構建翻譯倫理學的需求都有一定的影響。
但產生的問題是,該范圍研究中對非文學翻譯的倫理研究極少,這可能與我國翻譯研究結構中偏重文學翻譯的傳統有關。對譯者倫理研究超過了翻譯產業中其他主體的倫理研究,這使得當前研究成果不足以構建翻譯產業的倫理。再者,口譯作為規則性的翻譯活動,對倫理的訴求相當高,但相關研究卻遠遠少于筆譯作品。另外,對翻譯行業的倫理規約和翻譯倫理教育等方面也未引起學者關注,成果鮮見。
中國翻譯倫理研究成果及其所暴露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對未來翻譯倫理的深入研究會起到很好地啟示作用。
首先,翻譯倫理學研究,本質上要立足于翻譯活動。基于當前翻譯倫理研究的特點,未來的翻譯倫理研究可形成兩條并行路線:其一是倫理學框架下的翻譯研究,即從倫理角度,對翻譯的理論進行探索與深化;另一路線是翻譯中的倫理問題研究,主要屬于應用翻譯倫理研究,如翻譯行業中實際問題的倫理內涵研究等,一方面可對翻譯實踐中的現象進行倫理性質的描述與歸納;另一方面,借助于倫理依據對問題做出解答與修正。
其次,對翻譯倫理理論研究的本質動因與任務的再思考,是界定該學科性質的必經之路。倫理學應用在翻譯研究中,首先是批評反思作用,在反思的基礎上,翻譯倫理的理論是對應用翻譯領域成果的系統歸納和分析,從而在理論上證明翻譯活動的可行性,或可起到預知性的指導作用,這種指導也直接體現在判斷翻譯活動執行的思路上。另外,從語言發展與文化的角度來看,在現行西方主流翻譯倫理的研究中,針對的研究對象和任務與當前中國翻譯行業所面臨的現狀并不相同,因此,解決應用翻譯倫理問題與理論的關鍵還應于立足中國翻譯現實,進行理論的本土化研究,中國本土的倫理思想在翻譯倫理的發展中可能會體現出更好的融合性,而對西方翻譯倫理理論,則應當選擇性地研究。
再次,翻譯倫理研究的本體回歸,其核心在于建立更高層次的研究范式,對翻譯倫理研究思路、方法、內容和成果進行判斷、批評、修正。在未來應將翻譯的元倫理研究作為切入點,要解決的矛盾是翻譯倫理研究的概念界定,這在本質上決定了未來翻譯倫理研究的發展路線。
最后,翻譯倫理研究的范圍與研究方法應當保持寬容與多元。放眼翻譯行業,進行翻譯倫理研究,跳脫翻譯研究重文學,重理論論證,重翻譯實踐的傳統,從更全面的維度研究翻譯倫理現象與問題,才能結合實際,著手構建翻譯倫理學,亦可間接地,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上文提及的“翻譯倫理研究什么,為什么研究?”的問題。中國翻譯倫理研究,是翻譯研究中一個重要領域,有學者提出“翻譯研究的倫理轉向”這一概念,但基于當前研究成果,翻譯倫理研究雖然已經受到部分學者關注,但研究群體范圍小,研究對象與研究任務有待進一步厘清,研究成果的影響力也有待提升,且促成“轉向”的本質動因、必要性等問題尚未圓滿解決,因此并不能稱為翻譯研究的倫理“轉向”。鑒于此,針對翻譯倫理方面的研究尚有較大的空間。
注釋:
①《回歸倫理》(The Return to Ethics)是由皮姆主編的《譯者》(The Translator)2001年第 7 卷第 2 期特刊,共收錄來自全球學者15 篇以翻譯倫理為主題的論文,標志翻譯倫理研究的重要階段性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