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劍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步入新世紀以來,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量刑失衡化現象日益嚴重,廣大民眾反映十分強烈。量刑規范化問題至今尚未得到解決,同案不同判、重罪輕判、輕罪重判等司法不公現象,直接影響司法公平正義的實現。近年來,隨著司法改革進程的不斷深入,為回應實踐之需求,量刑問題逐漸成為改革之重點。為有效解決現有的量刑困境,規范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以量刑程序為中心的量刑規范化改革成為人民法院刑事司法改革的重點內容。為進一步規范量刑程序,促進量刑活動的公開、公正,“兩高三部”①“兩高三部”包含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與司法部。于2010 年發布《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量刑程序意見》)。這一規范的出臺,意味著量刑程序改革取得突破性進展,并最終落實于制度層面,在全國推行。
制度層面的落實并不意味著理論探討的“偃旗息鼓”,量刑程序的改革引發理論界與實務界的廣泛討論。而在歷經多年的理論探討與實踐檢驗之后,量刑程序改革的不足之處也逐漸為人所共知。多年以來,在量刑程序改革漸入瓶頸,量刑問題依舊突出的情況下,有學者提出針對量刑問題需要從程序性改革轉向實體性改革。[1]理論上的這一論斷從側面反映現有量刑程序改革的動力不足,量刑問題依舊嚴峻。對此,如何設定新的改革策略,探索新的改革空間,成為量刑制度改革的主要問題。量刑程序雖歷經多次改革,但仍存在著諸多制度盲區。從歷次量刑程序改革來看,量刑建議與量刑裁判往往受到較多的關注,量刑辯護問題卻被有意無意地忽略。基于此,筆者認為現有的量刑程序改革并非方向錯誤,而是有意無意地忽略程序運作的關鍵點——量刑辯護。因此,有必要對現有量刑程序改革中的量刑辯護問題進行一定的反思。在本文中,筆者嘗試論證,量刑規范化改革仍需立足于量刑程序改革,而原本處于邊緣地帶的量刑辯護應當成為“撬動”制度改革的支點。
從訴訟構造的角度來看,控辯審三方的權力(權利)運行具體化于量刑建議權、量刑辯護權與量刑裁判權,形成一個等腰三角形的配置模式。量刑辯護是辯方量刑辯護權在量刑程序中的具體體現,其通過與控方的量刑建議權積極對抗,藉以對最終的量刑裁判結果產生影響。而在權力(權利)的行使過程中,以量刑辯護為原點,從辯審關系、控辯關系這兩對關系展開,量刑辯護與量刑程序之間的關聯顯而易見。
所謂辯審關系,即為辯方與法官之間的關系,具體化于量刑程序,便是量刑辯護與量刑裁判之間的關系。在刑事訴訟中,刑事辯護要具有法律上的意義,必須以說服裁判者接受其辯護觀點為最終的目的與歸宿。[2]因此,良好的辯審關系對于發揮量刑辯護作用、保障量刑裁判公正而言尤為重要。以量刑辯護為主要基點,其對量刑裁判有如下兩點影響。
1.量刑辯護的程序協助。以法官為主導的裁判權在程序上需要控辯雙方尤其是辯方的幫助。根據有關實證研究表明,有無辯護人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量刑程序的運行效果。[3]在具體的程序運作上,辯方對裁判有著極大的推動作用。在量刑程序中,裁判權的作用主要體現在程序的運行中,若缺少辯方協助,則極容易產生量刑失當。因此,在辯審關系中,量刑辯護的存在首先在于對量刑程序的推動,也即對量刑裁判權的協助。在程序協助的過程中,辯方通過訴權對法官司法裁判過程進行實質參與,對訴訟決定的產生施加有效影響。[4]可以說,量刑辯護的作用在于對國家權力從程序上進行協助[5],通過發揮程序的效力來對實體裁量產生影響并對裁判權的實現予以保障。
2.量刑辯護的實體保障。在審判階段,由于在一般情況下法官并不主動搜集與量刑有關的事實與證據,因此全面、合理的信息來源便有賴于控辯雙方的參與。更好的辯護會使得法官的判決更接近公正[6],無論是對抗式,還是職權式,律師對法庭的義務集中體現為司法的利益——公平與正義。[7]從這一角度來看,量刑辯護在辯審關系中的另一影響在于對法官裁判結果的實體保障。首先,辯方可以提前進行充分的量刑事實調查,為裁判方提供全面的量刑情節。相對于控方,辯方一般會提出有利于被告人的量刑情節,在裁判結果上可以對控方產生的不利影響進行適當平衡。其次,辯方對量刑證據的審查,有利于防止有害證據直接成為裁判結果的依據,減輕現行“流水作業式”訴訟結構產生的弊端。若缺少“兩造俱設”的程序機制,光憑法官的書面審查和粗略核實,量刑依據難以得到有效審查[8]32,量刑結果的公正性也無法得到有效保障。可見,從實體保障的角度來看,合理的辯審關系應當建立在全面的量刑信息與有效的證據審查之上。
控辯關系是刑事訴訟中關聯最為密切的一對關系,也是貫穿于刑事訴訟程序始終的一對關系。控辯關系以控辯平等為核心要義,是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也是保障訴訟程序正當性的核心標準。在審前階段,控辯關系體現在控方對辯方的傾斜性保護。既然訴訟是兩造相爭、法官居中裁判的三方法律關系,就要避免其異化為國家與個人對立的糾問模式。[9]在我國審前階段,由于缺乏法官的介入,控辯雙方“短兵相接”,難免陷入緊張關系。而從量刑的角度來看,控方不僅具備強大的訴訟資源,更是掌握充分的量刑信息。作為肩負客觀義務的公訴機關,對于辯方在審前為量刑辯護進行的準備活動應當給予充分的支持。[10]
在審判階段,控辯關系則體現在控方與辯方的對抗與合作。與針對罪名形成的無罪辯護、罪輕辯護不同,量刑辯護圍繞量刑情節與量刑結果展開。從對抗的角度來看,第一,對于控方提出的量刑情節與量刑證據,辯方可以對控方進行反駁進而推翻、削弱量刑建議。通過駁斥控方主張,辯方可以說服法庭拒絕采信控方的量刑建議,從而加強己方的論證,此即為量刑辯護的被動防御。第二,在提前進行量刑信息的搜集與證據調查的基礎上,辯方需要提出量刑證據以證明相應的量刑情節,說服法院作出有利于被告人的量刑裁決。[11]不同于被動防御,量刑意見的提出采取的是一種主動對抗的形式。從合作的角度來看,控方還承擔超越當事人立場客觀公正履行職責的客觀義務,因此控辯雙方在有利于量刑公正的角度可以進行有效合作。在量刑程序中,良性的控辯關系在于協調二者關系,其不僅需要充分的對抗,更要求適當的合作。
從前述訴訟關系的視角來看,量刑辯護對量刑程序而言關聯甚大。通過量刑程序改革解決量刑規范化問題,必須要重視量刑辯護所發揮的作用。在控辯審三方各據一端的三角結構中,在控審雙方均已受到量刑程序改革關注的背景下,量刑辯護便成為制度進一步完善的主要支點。然而,從目前來看,量刑辯護問題還存在很大的誤區,具體而言,有如下三個方面值得反思。
量刑辯護是量刑裁判的信息源之一,量刑規范化改革要求其提供充分的信息支持。根據辯護主體的不同,量刑辯護可分為自行辯護與律師辯護。自行辯護的主體是被告人自身,律師辯護的主體是辯護律師,兩者均通過向法院表達從寬量刑的事實與理由以爭取量刑上的利益。自行辯護是辯護權行使的最原始形態,也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形態。但必須值得注意的是,自行辯護有其天然的制度短板:一方面,量刑問題純粹是法律性質的問題,被追訴人大多是社會底層人士,法律知識欠缺,對事實和法律規定可能存在著認知上的錯誤[12];另一方面,我國刑事羈押率長年高企①2003-2015 年間,全國檢察機關共批準、決定逮捕犯罪嫌疑人12,398,509 人,提起公訴16,264,580 人,捕訴率為76.23%。近3 年的捕訴率均在60%左右。參見2003-2016 年《中國檢察年鑒》。,大部分被追訴人在庭前無法閱卷,更無法了解控方證據的范圍與內容,難以期待其提出有力的質證意見。[13]
雖然在量刑階段獲得律師幫助是正當程序的基本要求[14],但在實踐中,律師辯護的實施狀態同樣不容樂觀。一方面,我國刑事案件辯護率之低尤為顯著,總體上保持在30%左右。據海淀區法院的數據顯示,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量刑協商中,只有15.7%的被告人有辯護律師,即84.3%的量刑協商都沒有辯護律師的參與。[15]另一方面,對于量刑辯護的有效展開,辯護律師似乎也未做到充分的準備。[16]傳統律師在量刑辯護中的參與度不高、專業性不強,無法為被追訴人提供充分而有效的量刑辯護。第三,量刑與定罪在我國仍處于混同狀態[17],量刑程序相對定罪程序而言無獨立地位,律師從事量刑辯護缺乏相應的外部條件與制度空間。[18]綜合來看,不論是自行辯護的不足,還是律師辯護的缺陷,都導致量刑辯護在實踐中的形式化傾向。而若不解決這一問題,量刑辯護幾乎不可能展開,量刑程序的改革效果也大打折扣。
如前所述,量刑程序中的辯審關系主要在于程序協助與實體保障,前者主要體現在辯方與裁方的量刑互動,后者主要表現于辯方對裁方充分的量刑信息供給。從《量刑程序意見》來看,良好的辯審關系要求量刑裁判對量刑辯護進行積極、充分的回應。②參見《量刑程序意見》第16 條。但在實踐中,辯審關系并沒有達到制度預期,存在著一定的實踐偏移。
1.辯審關系之間的量刑互動流于形式。在我國刑事訴訟中,法官對裁判結果的說理不充分已成為制度的一大通病,其中不僅在于定罪結果的說理,也在于量刑結果的說理。就目前司法實踐來看,法官無論是否采納辯方的量刑意見,在裁判說理中都極少加以回應。以社會矚目的于歡案為例,盡管在一審程序中辯方提出諸如防衛過當、被害人過錯、認罪態度、坦白情況等量刑意見,但法官在判決書中仍僅對主要量刑意見,即是否存在防衛過當作出回應,并不全面。①參見(2016)魯15 刑初33 號判決書。這一現象并非個例,實踐中有近90%的律師與法律工作者認為裁判文書的說理不充分,[19]由此可見大部分判決書在說理上都存在問題,縱對量刑意見有所回應,也大多一筆帶過,②有學者對量刑規范化試點法院作出的判決書進行抽樣分析后發現,在200 份判決書中有114 份(占57%)判決書量刑說理粗糙、套用“格式語言”。參見鄭建勛,《量刑程序規范化改革實證研究——以廣州白云區法院試點經驗為中心》,法治論壇,2011 年3 期,272 頁。量刑辯護處于一種可有可無的不穩定狀態。
2.量刑信息的供給不足也是辯審關系偏移的肇因之一。在實踐中,辯方在開庭前一般不進行任何量刑信息的調查,而往往基于控方有限的案卷材料展開量刑答辯。[20]由于缺乏相應的信息、證據支撐,不僅量刑意見流于形式,也難以對法庭產生較強的說服力。實踐的偏移并不代表著量刑調查的無足輕重。以江蘇邗江一貪污案件為例,在該案中,辯護人在審前進行充分的量刑調查,提出包含居委會出具的“表現情況證明”、村委會出具的“家庭情況證明”“罰金繳納收據”、矯正辦公室出局的“情況說明”等一系列量刑情節證明材料。基于這些材料,法官逐一進行審查,并在量刑上作出較大的讓步。[21]作為地方試點的典型,這一案件雖然并不普遍,但至少表明量刑辯護在量刑程序中大有可為,也從側面反映理想與現實間的差距。在辯方信息不充分的情況下,法院往往局限于控方的一面之辭,遵循著控方片面追訴的思路,量刑程序上的對抗與公正名存實亡。
控辯關系是量刑程序中最為緊密的一對關系,也是關涉量刑程序改革能否取得實效的關鍵。如前所述,良性的控辯關系在于審前階段控方對辯方權利的保障以及審判階段控辯的平等對抗,其主要在于為控辯雙方提供影響量刑結果的平等機會。但從目前的制度層面來看,量刑程序改革并不重視量刑辯護的制度價值,導致控辯關系存在制度性偏差。
1.審前的信息保障缺位。在審前階段,辯方就量刑問題展開調查,并搜集充分的量刑信息,是在審判階段有效開展量刑辯護的必要保障。而要使量刑辯護的準備有章可循,控方必須要進行相應的信息告知。但在我國,審前辯方獲悉量刑信息的權利并未得到充分保障。首先,量刑建議的非常態化。控方的量刑建議為辯方開展量刑辯護提供直接的參照物,有利于辯方審前更有針對性地進行調查。但從制度層面來看,量刑建議僅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應當”提出,③參見《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第11 條。而在其他案件中卻是“可以”提出。④參見《量刑程序意見》第3 條。其次,量刑建議的內容較為粗略。在實踐中,傳統的量刑建議方式僅為提出相關量刑情節,然后得出一個相應的量刑幅度,但鮮有給出充分的依據與詳細的論證。[22]缺乏量刑依據的量刑建議,不僅直接背離《量刑程序意見》的基本要求,⑤根據《量刑程序意見》第3 條第3 款,量刑建議一般應當載明人民檢察院建議對被告人處以刑罰的種類、刑罰幅度、刑罰執行方式及其理由和依據。也令辯方獲得的信息有限。
2.審判的控辯對抗不足。在審判階段,控辯雙方提出的量刑情節都需要接受全面的審查與核實。在這一過程中,最佳的程序設計便是控辯雙方的相互質證。[23]但在實踐中,存在兩個問題:第一,由于缺乏獨立的程序配置與證據規則,控辯雙方往往局限于量刑建議、意見的提出,缺少對量刑證據的制度化審查判斷;第二,在量刑程序獨立性不足的情況下,針對量刑事實的控辯對抗處于定罪事實的附隨地位,辯方容易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如此一來,一方面,控辯之間的對抗不足難以體現良性的控辯關系,無法有效推動程序的運作;另一方面,未經庭審質證的證據難以保證客觀性,建立在此基礎上的量刑情節也難以為法官所信服。在控辯對抗不足的情況下,律師難以提出強有力的量刑辯護,法庭審判演變為對控方量刑建議的審查與確認過程。
在筆者看來,量刑規范化改革的癥結在于改革的程序路線是否切中要害。在辯方未受到充分重視前,在量刑辯護未得到充分完善前,任何程序改革都容易使原有的三角結構失衡,進而導致制度異化。由此,在量刑程序改革中,量刑辯護實際上成為程序改革的突破點。鑒于此,以量刑辯護為視角,量刑程序的完善路徑可以遵循如下3 條進路。
根據有效辯護原則的要求,被追訴人作為刑事訴訟的主體應當享有充分的辯護權,國家應當保障被追訴人獲得律師的幫助。[24]被追訴人要實現其辯護權,在一定程度上必須要借助律師的幫助。對于量刑辯護而言,律師的有效參與更是一個無法繞開的重要問題,甚至成為制度改革能否突破的“瓶頸問題”。[25]156由此可見,辯護中心下的本體進路需要首先從律師的有效參與角度入手,其主要需要解決律師參與不足與專業程度不高的問題。
1.律師的人員配備。對于未委托辯護的被追訴人,國家主要通過法律援助制度予以幫助。法律援助包含普通的法律援助律師與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對此需要區分不同情況及不同的訴訟階段予以配置。首先,在審判階段,2017 年10 月出臺的《關于開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的辦法》在規范層面解決這一階段的律師配備問題,未來應當完善配套制度與經費支持,使全覆蓋落到實處。其次,在審查起訴階段,針對某些量刑情節較多、較為復雜的類型案件,有必要規定“應當型”的指定法律援助,減少多余的條件限制,充分保障量刑辯護的有效性。①關于值班律師會見權、閱卷權等問題的詳細論述,可參見王瑞劍.律師幫助權視野下的值班律師權利探析——以認罪認罰案件為中心的分析[J].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7(3).
2.量刑辯護的專業化。有效的量刑辯護必須要走專業化道路,在認罪案件中尤其如此。在被追訴人自愿認罪的情況下,控辯定罪層面上的對抗不復存在,辯方的主要任務在于如何為被告人爭取最大的量刑利益。[26]在量刑辯護中,律師不僅可以對控方提供的事實證據進行重新解讀,還可以積極探尋有利的證據、促成新的量刑情節。[27]辯方在提出己方的量刑意見之前都會經歷兩個步驟,分別為量刑信息的收集與量刑信息的評價。首先,針對量刑信息的收集,辯護律師應當主動、全面地調查新的量刑事實。其次,就量刑信息的評價而言,針對法定量刑情節,辯護律師應當結合案件情況與刑法的有關規定,進行篩選并作出預先的判斷。量刑辯護應當以法定為主、酌定為輔,著力反駁控方對己不利的法定情節,盡可能補充對己有利的酌定情節。
如前所述,在量刑程序中,要構建良性的辯審關系,其關鍵在于程序制約與實體保障。但目前來看,以量刑為中心的辯審關系并不符合制度初衷,存在著實踐偏移。對此,需要從制度層面加以反思,以量刑辯護為中心,推動辯審關系的有序發展。從這兩方面看,程序制約可以從健全裁判文書說理角度入手,實體保障可以從律師的調查取證權入手。
1.強化裁判文書的量刑說理。辯方的量刑辯護權要真正得到實現,必須要對最終的裁判結果產生有效影響。[28]這種影響若要以“看得見的方式”呈現,必須要通過量刑說理的形式。因此,要保障量刑辯護在程序中發揮有效的作用,必須要強化裁判文書的說理。目前來看,實踐中“你辯你的、我判我的”的現象還十分明顯,對此需要構建起裁判文書量刑說理的常態化機制。針對辯方的量刑意見,法院無論是支持抑或拒絕,都應在程序上對其主張予以回應,為量刑結論的證成提供充分的依據。特別是當法院未采納辯護意見或僅部分采納時,必須說明不予采納的理由。一份合格的裁判文書既要體現量刑結果,也要記錄量刑的全過程,更要進行充分的量刑說理。[29]所謂充分的說理,不僅要給出量刑的理由,更要根據事實與法律對量刑進行學理分析與說明,后者往往更為重要。[30]另外,還必須從規范層面對裁判文書的量刑部分說理設定標準,并創設一定的剛性約束機制,從結果上加以限制。同時,在程序上,針對量刑說理不充分的,應當引發相應的程序性后果:辯方可以據以提起上訴,上訴法院應當作出相應的程序性制裁。
2.辯方調查取證的保障。信息獲取是刑事辯護的三大策略之一,[31]在量刑辯護中同樣舉足輕重。對于量刑信息的收集,辯方一般通過調查取證的方式進行。但從實踐中來看,辯方調查取證收效甚微,亟待設置相應的制度性保障。一方面,針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或是已被定罪的案件,應當賦予辯護律師充分、不受限制的調查取證權,各個辦案機關均應當予以配合,必要時可以通過轉介社會調查機構的方式加以保障。另一方面,應當取消審判階段、審前階段對調查取證權的不合理限制,尤其是檢察機關的批準權,從制度上為辯方收集量刑信息提供空間。同時,還需要賦予律師以刑事豁免權,律師除有意提供失真的量刑證據外,不受刑法第306 條的追究。實踐中還存在著“委托調查”制度:①“委托調查”是指,律師向法院提出調查取證的申請后,法院通過發布授權調查的令狀,委托律師向有關單位和個人調取證據。參見陳瑞華,《辯護律師調查取證的三種模式》,法商研究,2014 年1 期,79 頁。通過賦予律師調查取證以一定強制性,能有效保障律師收集量刑信息的效率,這對于完善現有的調查取證難題同樣可期借鑒。
3.量刑意見的實質化。辯審關系的連接點在于量刑意見,辯方要對裁判產生影響,必須要提出合理且充分的量刑意見。在量刑情節的專業化遴選后,辯護律師需要形成相應的量刑意見。量刑意見的實質化包含四個步驟:其一,對各個量刑情節進行逐一考察,評估其對量刑結果的影響;其二,結合相應的量刑證據,對量刑情節的成立進行必要的充分說理;其三,根據各個量刑情節的調節比例,綜合全案量刑情節,采用同向相加、逆向相減的方法得出相應的量刑幅度;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法發[2017]7 號)。其四,律師應當在庭審時提出并充分闡釋己方的量刑意見(包含量刑種類、量刑幅度、量刑證據以及量刑說理),若法院無理拒絕,還可以通過上訴來發揮訴權制約的效果。
不同于辯審關系中的保護傾向,控辯關系中體現更多是雙方的平等關系。具體到量刑程序中同樣如此,不論是審前階段的信息互通,還是審判階段的平等對抗,控辯雙方只有地位平等方可有序。以辯護為中心,量刑程序的控辯進路需要分階段來看。
1.完備審前的信息開示。審前的信息開示是保障辯護效果的一項關鍵制度,辯方只有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方可行之有效地與控方展開對抗。在現行制度中,以律師閱卷權為主導的證據開示導致量刑信息的披露存在“碎片化”“零散化”的特點,部分開示依舊屢禁不絕。因此,必須要在審前構建專門的量刑信息開示程序。在量刑程序中,控辯雙方(尤其是控方)有兩方面的信息需要告知,一為量刑建議(意見),二為量刑情節或證據。其中,針對控方的量刑情節或證據,不論是否在法庭上使用、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均應當無保留地予以披露。③類似的立法例可參考英國《1996 年刑事訴訟和偵查法》第3 條第(1)款(a)項、英國《2003 年刑事審判法》第32 條:“公訴人必須向被告人開示以前沒有向被告人開示的,并且公訴人認為可能合理地被認為能夠損害該案指控被告人的指控材料或者有助于被告人的指控材料”。對此,在審前階段,針對認罪案件,檢察機關應當及時組織量刑信息的開示程序。開示程序應當是雙向的,控辯雙方均有義務向對方披露自身所掌握的量刑信息。開示的范圍主要在于控辯雙方欲提出的量刑建議(意見)以及掌握的量刑證據,藉此以保障充分的信息對等,提高量刑程序的效率。開示程序一般應在審查起訴階段完成,若已進入審判階段,也可以庭前會議的方式進行,以便控辯雙方及時調整辯護策略。通過有效的信息開示程序,不僅有助于控辯雙方的平等對抗,更有助于提高訴訟效率,體現量刑程序的實質意義。
2.強調控方的量刑支持。充分的信息開示不僅需要程序上的完備,也需要信息上的充實。基于實踐中存在的制度偏差,有必要創設控方的量刑建議說明義務,針對所有案件控方都應當提出量刑建議。同時量刑建議的內容應當細化,不能僅止于信息的羅列與結論的提出,而應當給出充分的依據與論證。控方的量刑建議說明可以為辯方量刑辯護的開展提供有效支持:針對控方的量刑建議,辯方應當重點關注其中的從重量刑情節,審查該情節的成立要件與相應證據。對于其中明顯不成立的量刑情節,辯方可以在審前向控方提出,促使控方轉變觀點;對于相對模糊的量刑情節,辯方可以進行額外的調查核實,著重證明該項情節的不成立。
3.健全審判的對抗機制。要在審判階段進行有效的對抗,一則需要外在的程序框架,二則需要內在的證據規則。首先,控辯雙方針對量刑問題的“交鋒”不應僅局限于各自意見的單純發表,而應當立足于對量刑問題的實質化對抗。對此,與定罪程序相同,量刑程序一則應當創設控辯雙方對對方證據加以查證核實的機會,二則要保證雙方對于相應的量刑情節、量刑證據都能有質證與辯論的空間。[8]34其次,有效的對抗離不開內在的證據規則。由于量刑程序的核心問題是量刑信息的全面性和準確性問題,[32]在程序上的限制較定罪程序更為寬松:對量刑證據主要采取自由證明方式,①在自由證明的理念下,對控辯雙方提交的量刑證據,法律無需設立嚴格的證據準入資格,而主要圍繞證據的證明力問題確立證據規則。并遵循“誰主張、誰舉證”的證明責任分配。針對證明標準,對不利于被告人的量刑情節,宜采用“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而對于有利于被告人的量刑情節,達到優勢證據標準更為妥當。
量刑制度改革是近年來司法改革的重要內容,但在改革的方向上卻頗受質疑。量刑制度改革是否已達預期,程序路徑的改革是否已窮途末路?這些問題均是理論界、實務界所普遍關注的問題。對此,正如本文所論述的,量刑制度改革仍應堅持程序改革的制度導向,發揮量刑辯護在量刑程序改革中的核心作用。“刑事訴訟制度的發展史,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辯護權擴大和加強的歷史”。[25]3同樣,量刑程序改革也應當不斷拓展量刑辯護的制度空間,通過以量刑辯護為中心,從其本體、辯審關系以及控辯關系的角度探索程序改革的新路徑。成熟的量刑辯護既是量刑制度改革的必然產物,其最終命運也必將與量刑制度的深化改革相生相伴。認真對待量刑辯護,實際上也是量刑制度改革取得成功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