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商代藝術中"蹲踞式"的神祖、雷神性質及相關問題

□顧萬發

圖1

圖2

圖3

商代的“蹲踞式”玉人（圖1-1、2、4），一般認為是巫師，筆者認為其首先為商人的玄鳥神祖，由于其身有的還有圓形+十字形的雷形（圖1-2、4）①西周時期，出現少量“蹲踞式”神人身上有離火紋（圖1-3），應為雷形。師趙村出土一件彩陶上的神人似乎為神鳥身，頭部背有太陽。其肩膀兩側的圓形+十字形似乎也是表示雷的符號，筆者認為更可能是同時表示幻日之符號（圖2）。神人所在陶罐上的鋸齒紋在西部地區的彩陶中多見，但在這里可能表示的類似氣象學中所謂的冷風之鋒（圖3），用以表示冷風。從常見的繪畫表現方法角度看，其中的諸多十字形有可能表示漫天雪花，曲線則可能表示雨水，這樣的話整個圖像可能與季節氣象有關。古人以為節氣的變動與太陽的運行密切相關，與《山海經》等記載的上有九門（位于昆侖臺東，是向著太陽東升的方向，并由執掌囿時的開明獸守衛）等內容的昆侖臺高度近似的陶寺觀象臺內涵可以證明那時應該具備了類似的氣象認知。其中雷形，顯然也是為了說明神人與春夏時節也密切關聯。這樣看該神人至少有太陽神與雷神屬性，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乾隆題詩玉圭上有一獠牙上帝兩側的船形冠披肩發神（圖6）更能說明這一問題。依照我們的認識，該神人為天命生少昊始祖的鷹神之擬人化，復原的話，很有可能類似法國吉美博物館所藏的石家河文化晚期“蹲踞式”玉人一樣（圖7），為“蹲踞式”。依照我們的論證，該擬人又擬鷹的神祖還具有雷神特征。其位于太陽天帝的兩側，顯然也具有雷神和幻日神的角色。，所以其還同時具備了雷神的一些特征，這有些像埃及、兩河流域、邁錫尼、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等地神話中的神，一人分擔幾種身份或集不同神性特征于一身。其實從中國古代的陰陽生萬物之萌生文化以及神人、圣人的神誕神話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中國古代，尤其是早期，雷、雷神與天命的神性圖騰化祖先或曰始祖神父是具有高度的統一性或高度的關聯性的。帝命令雷的現象在卜辭中常有出現，這似乎說明雷神有一定的獨立性，但是所述同樣是商代身有圓形+十字形即雷形符號（圖1-2、4，參照圖1-5～8）的玄鳥神祖或曰商人始祖卨（或成為契）的玄鳥神父清晰地表明玄鳥神祖與雷神的統一性。泉屋博古館商代銅鼓上的主體擬人化并且有玄鳥翅膀和爪子的玄鳥神祖與代表簡狄和建疵的兩條魚在以魚、龍象征的雷澤之地域的組合（圖4）也清晰地表明商人始祖契的神父玄鳥即鸮與雷神兩者的融合②該銅鼓鼓首有兩只鸮，顯然是商人圖騰玄鳥。鼓本身是震，是雷，與帝出萬物于震，震則萬物生高度一致，這類以鼓表達或參與表現生殖崇拜儀式和神物的現象至今在少數民族中依然存在。銅鼓鼓皮為鱷魚皮，《山海經》中波留之山（與戰國簡牘中的“玄丘之水”、《詩經》中的“在河之洲”、祭地禮儀中的“澤中之方丘”構成邏輯和雷澤含義類似）的雷神夔牛就有鱷魚的影子，此即說明鱷魚可以作為雷神的另一象征物，以其皮蒙于鼓，與有的苗族支系以牛皮蒙鼓蘊含蚩尤祖先類似。這與玄鳥、蹲踞式神人有雷神特性并不矛盾，兩河流域、埃及和歐亞早期文明中有的神就有多個動物形象。另該銅鼓中的魚還表示澤，與鼓、龍組合即雷澤，是中國早期仰韶文化、凌家灘文化、良渚文化、龍山文化、三代以至于今天在世界各地還有所傳承的雷澤生殖崇拜文化的重要案例，商朝的雷澤歸妹卦更是重要證據。。綜合地看，商人始祖之神父確實同時是雷神，帝令雷的現象在卜辭中可能也同時指商人的始祖之神父玄鳥，或是少量的獨立表示。

其實仰韶文化半坡類型的神鳥食魚、大河村類型的鸛魚石斧圖等，無不是在表現雷澤生神人、圣人的神話。周易中表示婚姻的核心卦雷澤歸妹卦正是中國古代雷澤生殖崇拜文化的義理體現，與中國古代神鳥食魚、銅鼓崇拜、木鼓崇拜中的圖像或立體器物表達的是同一內容。在雷澤生殖崇拜這一文化中，尤其是早期文物體現神父的形象如前所述，往往表現為神鳥形、擬人形或兩者融合的造型③當然也發現有龍身者。，并且其往往與雷神、鼓代表的雷神或震④現在有的苗族支系信仰的木鼓與牛皮的組合實際就是其祖先蚩尤與雷神的組合。石峁、陶寺、商代還發現有不少鱷魚骨板，多為鼓用之鱷魚皮，而鱷魚往往也是象征雷神之物象，各個文化中存在的以鼓隨葬的現象有的可能具有再生意向，這是我們應該高度關注的。新石器時代的甕棺，不少用的小口尖底瓶或其他器物，其中不少有鼓的特征，尤其是有的有穿孔，其實這一特征主要是擬合鼓的，也正是利用所謂帝出萬物于震的文化，來表達希望死者能夠復活再生的意思，靈魂出入可能只是其功能之一。當然以陶為棺，可能也有陶冶、養育的樸素思維。、龍⑤震為龍。、魚⑥往往代表巽、女，代表湖澤，與神鳥、鼓等表現的雷、震等意象組合表示雷澤。等組合。這就是中國古代尤其是早期代表性表達天命神物降臨雷澤生神人、圣人場景的圖像。在這類圖像中，神物一般即為某一部族的圖騰或神父，在中國更多地表現為始祖或圣人的神父，像玄鳥確切地為商人始祖契的神父，鸛魚石斧圖中的鸛應為著名的驩兜族始祖之神父。

圖4

圖5

圖6

圖7

圖8

從考古學材料看，這類“蹲踞式”神人，有的為龍所“食”，像鄭州商城二里崗所出陶簋殘片所刻左右雙龍“食”“蹲踞式”玄鳥鸮面神祖、鹿邑長子口商人墓葬中的玉制龍“食”玄鳥神祖、婦好墓龍“食”“蹲踞式”首立鸮的玄鳥神祖、弗利爾博物館所藏商代兕觥中的饕餮首龍“食”跪坐側首之擬人化玄鳥神祖等；有的為饕餮所“食”，像商代白陶中的饕餮“食”擬人化玄鳥神祖。不過這一類與龍“食”“蹲踞式”玄鳥鸮面神祖有類似的方面，因為饕餮往往為龍身。還有的為虎所“食”，像商代虎“食”人卣之虎“食”“蹲踞式”玄鳥鸮神祖圖像、安徽阜南龍虎尊以及三星堆文化龍虎尊中的虎“食”擬人化玄鳥神祖等⑦特別應該注意，這里的人，學術界不能一概地像張光直等先生理解的那樣，單純為巫師，也不應像李學勤先生參照弗萊斯（DOGLAS FRASER）“他我”觀點理解的那樣，“虎食人卣或龍食人意味著人與神性的龍、虎的合一”。該神人身有蛇，實際與沈建華女士討論卜辭中有關字中的蛇一樣，表示祖先和繁衍。相關學者的觀點詳見，張光直：《商周青銅器上的動物紋樣》，《考古與文物》1981年第2期，《中國青銅時代》，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2年。李學勤：《試論虎食人卣》，《南方民族考古》1987年第1輯。沈建華：《釋卜辭中的“后土”及相關字》，《初學集：沈建華甲骨學論文選》，文物出版社，2008年8月。這里虎“食”、饕餮“食”實際代表的就是天命之意義，也表達了天之愛護、保護的意思，因為虎有時會叼著小老虎，西周銅器中就發現過這樣的。所謂龍“食”也應具有類似的意義。

這其中的虎“食”“蹲踞式”神祖的圖像系統，一般學者認為可能只是起源于商代，實際上起源甚早，弗利爾博物館一件玉刀之上的虎“食”“蹲踞式”人首圖應是代表（圖5）。這一虎“食”人首圖非常重要，并不是若學術界所言，虎代表的部族戰勝人首代表的部族的圖像表達，也不是單純的巫師護衛，其實質應與商代虎“食”擬人化“蹲踞式”神祖的意思類似，只不過商代這類虎所“食”“蹲踞式”神祖擬合的是玄鳥即鸮的，而該玉刀之人首，擬合的應該是東夷少昊系的神鳥即鷹的。這里應該予以說明的是，從石家河文化晚期的玉人首、石峁遺址皇城臺諸多石雕人首、石峁玉人首以及從法國吉美博物館（圖7）、上海博物館所藏兩件石家河文化晚期的完整玉人看，弗利爾博物館這一玉刀之人首，應像山東龍山、河南龍山、石家河文化晚期、石峁文化、陶寺文化中的有關具有神性特征的玉人首、石雕刻人首一樣⑧若復原的話，不少可以或者應為“蹲踞式”造型，當然有的也可能具有龍身造型或鳥身造型。，復原的話應為“蹲踞式”造型，也即擬合神鳥的造型，并且該神鳥或神人有的還具有生殖崇拜意義上的雷神特征。弗利爾博物館這一石峁文化玉刀上的該類神人的披肩發特征顯然是擬合山東龍山文化、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及石家河文化晚期石峁文化因素中與東夷有關的鷹之枕羽的特征的。依據《左傳·昭公十七年》郯子之語，這一船型冠披肩發神人擬合的即是天命生少昊氏始祖的鷹，類似天命生商始祖契的玄鳥鸮。從近期媒體報道石峁發現的諸多陶鷹（圖8）以及其中出土諸多具有石家河文化晚期、夏家店下層文化風格神面之情況看，其地域的統治集團主力之一應是來自東夷的少昊系，這也利于證明筆者的這一天命神鳥暨雷神生始祖文化在早期廣泛存在的判斷。同時筆者認為商人玄鳥氏、少昊氏具有擬人化特征的神父，還具有神鳥的“蹲踞式”特征，這實際也是表明這些始祖同時具有雷神特征的一種表達，因為雷神往往具有神鳥的特征。所述半坡類型、大河村類型的神鳥“食”魚圖以及泉屋博古館商代銅鼓商人始祖雷澤神誕圖像利于說明這一問題。另，馮時先生曾經論證卜辭中存在一種神鳥與雷密切相關，并且在文獻中也有證明⑨馮時：《甲骨文“震”及相關問題》，宋鎮豪主編，《甲骨文與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這的確是卓識，晚期雷公神鳥嘴都是證明。

遠古時代有的始祖往往具有雷神特性其實很容易理解，這是一個雷電科學問題。依據現代科學，湖澤之地雷電較多，而雷電之地，由于有豐富的碳酸銨，土壤由于雷電會獲得更好的更新改造，所以生物、動物豐富，生長周期短，生長旺盛。由于雷電較多，一般人會有恐懼，雷神在此也不敢不有所敬畏，所以易于形成全民皆有敬鬼神的心理和文化，利于形成原始禮儀秩序，也利于依神圣而統治。此地域有雷電，空氣清新自然，人在此處心地純凈，適合與神溝通。在這類雷電較多的地方，古人又因為對雷電的恐懼而產生敬畏與上帝、雷神關聯密切的統治者的觀念，也利于治理和神話巫術、神人，并且易于形成精神活動、部族重要敘事的神異化。卜辭造雷字即源于閃電與雷，依照巫術心理的普遍原理，古人因此認為擬合雷電造型的湖澤也具有雷電的神奇（圖1）。“蹲踞式”神人即是擬合雷電的⑩也擬合神鳥。，帶有圓形+十字形雷符或離火形雷符的“蹲踞式”神人（圖1-3）更是形象。古人并不明白雷電、湖澤與萬物生長的科學原理，他們只是認為神人圣人就應生于這樣的神圣之地，所謂空桑、云夢、濩澤、巨野、雷澤等等是也?周人始祖稷生于巨野澤，即是雷澤生之。其實諸多神人、圣人生于水的文獻記載多為雷澤生殖崇拜文化的體現。。他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表明神人、圣人、始祖具有神性、威嚴、雄武，才更利于子孫繁衍，并且可以籍著由神誕而衍生的擬家族關聯而獲得天帝、雷神的家族式護佑，以得萬事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