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青稞是青海的一種重要標識,遠遠晚于青稞與其他地域的淵源。
這種生長于數千米海拔的高寒地帶的谷物,幾千年來有著無數的傳說,更有其學術上的淵源繁復的考據、別稱,而最為令人動容的,它的一個名字叫裸麥。據說它是植物中為數不多的,敢于向蒼天裸露自己果實的植物。
無疑這是一種源自靈魂的勇敢與獻與,更加使植物擺脫了固有的慣性,從而更有如一種來自植物深處的昭示。昭示著在青海,這片神秘壯美、蒼遠磅礴的山河大地之上,必定會有青稞的子孫們,以同樣的勇敢與獻與,向整個世界傳遞著青稞,這誕生于神話,生長于雪域,喂養了高原人身心魂魄的至尊稞麥。
“青稞散文流派”的文學概念,正是源于這些青稞的子孫們,沿著神話的路徑一路而來。在今天,他(她)們已然成為青稞的一部分,成為青稞的一種、一類、一株,并以青稞般的心神與身姿,以文字的美學表征,結構出人與天地萬物的融合及啟示。而這僅僅只是開始,正是這些融合與啟示,漸行漸近地生發出一種源于高原河湟谷地,來自植物深處的交響,并正在流傳開來,遍布青海的山河大地,以及更遠的存在與時間。
在高原,在湟北,他(她)們以靈魂諦聽稞麥的魂魄,以文字承載自己的執迷:“……我與它們在同一地平線上,傾聽捕捉著靜如畫面之中的聲響。那一株株輕仰的半透明的穗頭在停止下來的時刻,用心地豎著耳朵在傾聽,似乎進入了對天地聆聽的狀態”,在馬玉珍的《我是一株青稞》中,作者和“一株株輕仰的半透明的穗頭”彼此走進了生命,完成了人與世界的述說和聆聽,在一株株被目光注視的植物中,人類的生命和精神律動同樣成為了青稞的心靈史。青稞的靈魂在作者文字的表意中蘇醒,正如馬爾克斯說的:所有的事物都有生命,問題是如何喚起它的靈性。喚起青稞的靈性,在高原青海,還有什么比這些對青稞命運的解構與探索,更來得意味深長:“青稞穿越漫長歲月,走到今天,風雨磨洗,紫外線浸染,最純正的一族即瓦藍青稞,這是詩人起的名字,由于其膚色偏黑,莊子上人們一直叫它黑青稞。它就像祁連山下的人們有著陽光的膚色,有著不畏風雪的皮實,有著挺立高地的矯健。”王海燕的《燃燒的青稞》,有如一方烈焰,將這育養高原蒼生的性命稞麥,真正煅造成了詩人命名的“瓦藍青稞”,這樣的命名是對大地秘語的揭示,更仿佛是對上古先民挽歌似的精神重申:“一次次背負青天,面朝大地,一滴滴汗珠砸向鐮刃,順著秸稈滲入黃土,這就是對生命食糧的膜拜和敬惜,也是對自己靈魂的救贖與釋放”。而所有的重申,想來必定源于對歷史的持守,對即逝一切的勇敢對抗,普希金曾說“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過去”,于是這樣的書寫已不僅僅是哲學意義上的所指,文學意義上的主張和行為,而彰顯出更為形而上的能指,并因由這樣的能指,構建出信仰般的文學理想。
“每到春末夏初時分,回到土鄉,聽到子規那聲聲啼鳴,我便憶起土鄉那片浸透著父輩們心血和汗水的土地,以及河東河西田野里奇形怪狀的田地里沉甸甸香濃郁的金色麥浪——當然,還有那“吱鈕、吱鈕”的碌碡聲、縷存留在齒間的麥香味,總是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歷久彌新。”——《七月,彩虹故里麥正香》,土鄉的麥浪,在王祥奎的筆下有了時空的多維,或輕盈靈動,或雅致低調,無不余蘊悠遠。故鄉的大地,時光如一在歷史的進程中漸漸遠逝,卻曾經的麥香,以及海德格爾詩行般的青稞田,在文字的青稞田里,依舊逶迤流轉,綿綿不息。同樣不絕如縷的,還有那些奇譎的來自在食糧魂魄中的瓦藍色的光:“我熟悉青稞地,如同我熟悉它們發散的幽微藍光。夏季,從閃爍耀眼白光的村莊出發,穿過灌叢密布的河谷,便會進入青澀旺盛的青稞田地。”“童年的青稞,有時是故事,有時是伙伴,有時是玩具,有時——它使我看到母親在大地上從早到晚的艱辛,以及與大地一樣的沉默,仿佛母親自身就是一粒微茫的青稞,來自大地深處。而我在青稞的光芒中,在青藏高原冷硬的風中逐漸成長。”糧食原來果然是可以發光的么,李萬華在《瓦藍青稞》交付的是肯定的答案。而且這樣的食糧之光,也映照著一個孩子徐徐成長的生命歷程。稞麥用身體所喂養的是人的性命,而用光,喂養人漫長的精神歷程。如此,不能不說這既是上蒼一種神性策略,亦是稞麥這種品行殊異的植物,引人動容的內在品格之所在。
喂養人性命的青稞,其與人合而為一的樣態同樣是多姿的,并以其無限的粉身碎骨為前提。“臥鏵”“臥碌碡”“碾花場”,這些河湟大地上的農耕詩篇,成就了青稞粉身碎骨與人合一的使命,身軀在石磙下化為粉末,并于水火中再次重生,成為喂養人的性命之源。
這當是一種植物生與死的心靈史,素樸而莊嚴,以至于連石頭也有了神性的賦予,以至于連農人的時日亦有了美學的理念:人們虔誠地在碌碡前煨桑、焚香、祭祀,為“碌碡哥”奉上剛出鍋的油攪團……“臥碌碡”的習俗,旨在感謝碌碡為糧食豐收付出的辛勞。儀式結束,人們取下放在碌碡兩邊的木條——棋,打碾時連接碌碡和牛的工具——抱枷,讓“碌碡哥”安心“休息”……《臥碌碡》中相金玉的目光是豐富的,飽含面對萬物的敬畏,追索,憶念,遙想。關于生存土地上的今夕與過往,勞作與棲息,這些恒久的詩意主題。
而事實上,僅有粉身碎骨顯然是不夠的,青稞的靈魂在朱嘉華的行文中則磨滅了生死之界,其后更有反復的重生。她在《青稞面,門源美食的靈魂》中,將一種植物作為人類生存性命攸關的重要符號,予以揭示與詮釋,當然作者精神指向中這樣重要的符號,以粉身碎骨意而在說明的恰是不滅與永生:“即將成熟的青稞低著沉甸甸的穗頭安詳地注視著大地,億萬萬芒刺閃耀著奪目的光芒……清風過處,麥浪滾滾,黃金鋪地,豐收在望。靈魂不死,青稞就不會消亡。”
是的,不會消亡高原稞麥必定是有魂魄的。
抑或在遙遠的青海高原遠地,在高潔蒼寂的冰川之間,一切都應該有其殊異的魂魄,也許只有這樣,才足以為稞麥的魂魄提供出足夠的銘證。碧翠如碎玉的,或璀璨如金的,或瓦藍奪目的,或白如沙浪的,或如紫煙一般的。作為糧食的青稞,這必定誕生于神話的植物,原來已然有如這片高原之上,斑斕深邃的精神基因,并以自身不可思議的豐富性,全息出青海,這片大山河之間的秘密符碼。
這樣的符碼在祁建青的作品中,有了同樣全息的回應。作者以自我靈魂傾聽著這片古老山河的靈魂,以精神的多維思考關照古老植物靈魂深處的訴求,以文字蘊藉出深邃豐盈渾厚的信仰書寫。祁建青的代表作是同以《瓦藍青稞》為題的散文和詩歌,他的青稞書寫可上溯八九十年代,有詩歌《瓦藍青稞》及“糧食系列”。2016年出版散文隨筆集《瓦藍青稞》,完成了他文學的一個里程碑。近年來連續發表《瓦藍碳紅唱青稞》《黑土白雪之藍天青稞》《青稞燦爛的黃金盆地》《領銜花季的至尊稞麥》,在他的文本內外,青稞是五谷的靈魂,是高原冰川谷地的靈魂,更是酒的七魄三魂。
追溯而來發現,青稞書寫正是在他的系列作品中,開始有了美學維度上的身份與品格,也使“青稞藝術流派”有了一個主要的藝術分支——“青稞文學散文流派”,如同古羅馬史詩詩人維吉爾所言“我是第一個把詩神繆斯帶進我故土的人”,祁建青應該是第一個把一種關于植物的文學書寫,建構成文學流派的“維吉爾”。在他的作品《領銜花季的至尊稞麥》中,幼苗期的青稞,被他譽為一封寄自大地之神的“邀請函”,“蔥郁、簇新的葉浪蓬勃的稞麥田”,足以攝人神魂一般,引人“因闊別久違而內疚慚愧”。如果對上蒼的敬畏是最深刻的謙卑,那么對大地的慚愧,是否就是最深沉的信仰?
“對莊稼知冷知熱的人,莊稼和你貼心貼肺。把青稞油菜沒完沒了種下去,莊稼人的人生就這么自足又輝煌。”這般貼心貼肺的,必定也還涵括了與稞麥貼心貼肺的自己,那些引人迷醉的自足與輝煌,也有作者的萬般深醉。如此,作者的內在心魂,已然與被自己奉為“至尊”的稞麥完成了萬物意義上的融匯,并由此生發出撼人心魄的生態倫理秩序,以致我們會發現,事實上這至尊稞麥的每個時段,都成了對作者“發出的邀請函”:“青稞吐芒……尖銳鋒利,任何作物都沒有這樣鋒芒畢露,它戳痛或刺穿了什么?”“一個捧在耕種者手上的夏天和秋天,青稞金玉般的稞芒,不會隨意彎曲,也不會輕易折斷。”“青稞的強大群落,是密集的喧囂的欣喜若狂的,也是輕松的暢快的氣定神閑的……”大地上的時令與季節,因這誕生自神話的稞麥,而變得莊嚴與絢爛共俱,蒼遠與幽微并持,剎那與永恒同存,妙美到令人驚遽。
這最為貼近大地的書寫,譜就的卻是最為動容的神話,青稞喂養的青海驄:“嘶鳴的神駿,騰自蔚藍大湖,躍上蒼莽祁連”……麥田養育的大地鳥:“大地鳥非同凡響,一陣快意上下翻飛,進而顫翅懸停空中,霎間揭曉眼前時空的陣容與盛況:眾鳥欣然飛抵,田野諸神歸位,野花編織花冠,通向青稞殿堂,大地光榮加冕”……時間于空間中轟鳴,神話揭開帷幕,這神話中有青海大地的遠年古歌,亦有青稞麥田的贊美詩,深邃而瑰麗。
祁建青的青稞文本書寫,恣意蕩漾而來遼遠深闊而去,為讀者提供出精神延展的無限可能。他慷慨地將自己交付于文本內外的億萬稞麥,從而建構出無限寬大的靈魂維度與審美視域。華美豐沛的文學情感,誕育出沉潛而激蕩的藝術表現力,將高原基因中的魂魄傳遞得不絕如縷復刻骨銘心。億萬株稞麥,每一株都是作者的親人,是父輩亦是兒女,他以高原河谷冰川的赤子之心,將這片離蒼天最近的大地高高舉過頭頂,讀者會看見源自稞麥魂魄的光,正自高處的大地緩緩彌散開來,映襯著青海這片遙遠的大山河,上古的冰川,及或無盡的遠年與未來。
關于麥子,《圣經》上說:一粒麥子若不落在田地里,那它生死仍舊只是一粒。而若落在田地里,就會結出眾多的籽粒來。”這幾乎就是在隱喻今天青稞文學散文流派,這個尚在童年的藝術門類,雖然暫時并未被更多人所曉喻,未被更多視線所納入,但并不妨礙他們已然開始了漫長而莊嚴的文學遠征。這些或厚重深沉,或溫暖靈動,或深切質樸的文學作品,便是一粒粒落入文學沃土中的稞麥的種子,這些神奇的種子,因有著同樣的精神方向,而有了同頻的心跳,有了內在氣韻的奇妙相通,彌漫著不可思議的詩學效應,多重而必然地預示著未來成熟而富足的文學命運。
文學從來都是照耀,亦是光,如同被稞麥的子孫們高高舉過頭頂的稞麥所彌散的光亮。被光亮映襯的未來,必定也包括每一個當下充盈的在場,甚至沉默的缺席,這些美學意義上的須臾。關于光,葡萄牙偉大詩人佩索阿以黑暗來勾勒:“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后都是黑夜。”當稞麥的前世今生,皆已成為這個流派的精神母題,那么這些作品,終將成為高原上閃著七彩流光的稞麥之魂,成為大地上名貴的光,映耀佩索阿詩句中的那些“黑夜”,并有如這神授的植物一般,以文學之名,于青海的大地冰川河谷中徹夜交響。
(賀穎,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高研班學員,大連藝術學院特聘教授。曾獲首屆《十月》散文雙年獎獲,第八屆遼寧文學獎詩歌獎,首屆“納蘭性德”詩歌獎一等獎等多個文學獎項。遼寧作協特邀評論家,詩人。有文學批評、詩歌及散文作品,公開發表全國多家雜志報刊。七十年代生于遼寧,現居北京,供職于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