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剛
(中共廣東省委黨校, 廣東 廣州 510053)
亞里士多德從邏輯結構和語法結構結合的角度來理解實體,他對實體的定義就是從主謂關系層面進行界定的。在他看來,實體永遠只能做主詞,而不能做謂詞,因為實體是說明其他事物而自身不是被說明的東西。亞里士多德對主謂關系的基本態度是:主詞確定和規定謂詞(謂詞的德語詞為Pr?dikat,又可譯為賓詞)的性質,謂詞依附主詞,主詞是第一性的,謂詞是第二性的,謂詞作為一種特征或屬性述謂主詞。康德不滿足主謂關系問題上的形式邏輯傳統,通過先驗邏輯對非本質謂詞的強調,使得先天綜合判斷成為可能。康德把主詞和謂詞對立起來,并不認為二者存在能夠相互轉變的可能,他在主謂關系上所持的主謂二分立場決定了其二元論立場。
知識就是從定義中得來的,定義對于認識極為重要,只有能夠被定義的事物才能被普遍理解。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我們必須注意到事物的怎是與其定義;若無定義,研究是徒勞的。”[1]134通過對事物進行定義,才能確定事物的特性,劃定事物的界限。定義被人們所看重,在于定義對事物做出了判斷,對所解釋的事物做出了規定。只有通過規定,才能對事物的真假做出判斷,才能確定事物之間的界限。缺少對事物進行規定的理由,就不能判斷事物的真假。規定能夠成立的理由在于主詞與謂詞的同一,即謂詞作為主詞的特征去述謂主詞。“規定就是以排除對立面來設定一個謂詞。就其謂詞而言來規定主詞的東西,被稱做理由。”[2]371理由表示的就是主詞與謂詞之間的一致關系,一旦進行思維,首先要關注主詞與謂詞的關系,只有闡明主謂之間的關系,才能形成判斷和進行推理。主謂關系的一致是規定之所以成為真值的理由,如果主謂之間存在矛盾,真值就無從確立。“由于所有的真值都是借助在主詞中規定謂詞產生的,所以規定的理由就不僅僅是真值的標準,而且也是它的源泉;如果遠離這一源泉,則雖然可以發現許多可能的東西,卻發現不了任何真的東西。”[2]372在康德看來,要確定真值,就必須在判斷中保持主詞和謂詞的一致。
真值要遵守同一律,違反同一律的判斷不構成真值。同一律有兩種表現形式:一種是肯定性真值的原理,即任一事物都是其所是;另一種是否定性真值的原理,即任一事物都不是其所不是。不管是肯定性真值的原理還是否定性真值的原理,主詞和謂詞都是同一的,這保證能確立真值。“從主詞概念和謂詞概念的一致獲得真值,并且始終以這一規則為基礎:無論什么時候,不管是在自身中還是在聯系中來看,主詞確定了謂詞概念所包含的東西,或者排除了通過謂詞概念被排除的東西,都必須確定前者與后者是相符的。”[2]367-368在同一律的主謂關系中,主詞確定和規定謂詞的性質,謂詞依附于主詞之上。無論什么時候,主詞的概念和謂詞的概念之間具有一致性,那么命題就是真的,任何一事物都是其所是,任何一事物都不是其所不是,這是一種最普遍的規定,同一律支配著所有直接的證明。“本質的各種規定或范疇如果被認作思想的重要范疇,則它們便成為一個假定在先的主詞的謂詞,因為這些謂詞的重要性,這主詞就包含一切。這樣產生的命題也就被宣稱為有普遍性的思維規律。于是同一律便被表述為‘一切東西和它自身同一’;或‘甲是甲’。”[3]249遵守同一律的命題的主詞包含謂詞,謂詞是對主詞的解釋,主詞和謂詞是一致的。
真值還必須不違反矛盾律。矛盾律的陳述形式是“任何東西不能既是又不是”,它要表明的是沒有一件事物能夠同時具有一種特定性質而又不具有這種性質。不能用兩個完全對立的謂詞去述謂一個主詞,主詞不能同時擁有兩個相反謂詞的特征,當主詞與兩個對立謂詞中的其一同一,必然和另一個謂詞相矛盾。“所謂矛盾概念的對立的虛妄性充分表現在可說是普遍規律的堂皇公式上,這個公式說:每一事物對于一切對立的謂詞只可具有其一,而不能具有其他。”[3]257主詞和謂詞的一致是真命題的前提,真命題是通過排除其對立面被確定下來的。在每一個真命題中,和謂詞有關的對立面都必須被排除掉,排除掉與主詞相互對立的謂詞借助的就是矛盾律。在不存在對立面的地方就不存在所謂的排除,因而存在著借助排除對立的謂詞來規定命題的真值。真值必須遵守矛盾律,任何一種真值不能是其所是又不是其所是,違反矛盾律的判斷在形式邏輯中必然不能成立,這是判斷需要成立的形式要求。
判斷有兩種類型:肯定判斷和否定判斷。如果判斷達成了表象與事物的同一,即主詞與謂詞的同一,那么這個判斷就是肯定判斷。如果判斷沒有達成表象與事物的一致,即謂詞不包含在主詞概念范圍之內,則這個判斷就是否定判斷,肯定判斷和否定判斷都是真值,因為它們遵循了同一律和矛盾律。所有的肯定判斷都要遵循同一律,即凡是與某個主詞一致的,也與它的謂詞一致。所有的否定判斷都遵循矛盾律,即凡是與某個主詞不一致的,也與它的謂詞相對立。所有肯定的理性推理都包含在這一規則之下,即事物自身的特征具有某種特性,如人具有理性,計算是一種理性能力,因而人能計算。所有否定的理性推理都包含在這一規則之下,即凡是與特征相對立的,也與事物自身相對立。“表述著每一個肯定的本質并由此包含著一切肯定判斷的最高公式的命題就是:每一個主詞都有一個與它一致的謂詞。這就是同一律。而由于表達著一切否定的本質的命題,即沒有一個主詞有一個與它矛盾的謂詞,就是矛盾律,因此,矛盾律也就是一切否定判斷的最高公式。二者共同構成了全部人類理性的形式意義上的最高的和普遍的原則。”[4]296同一律和矛盾律是一種純然邏輯的原理,是形式邏輯,它根本不顧及判斷的內容,只關注判斷之所以成立的形式條件,不涉及命題之所以成立的經驗內容。
真值遵守形式邏輯意味著主詞與謂詞的同一,并不意味著真值是真實可靠的。康德認為真值的理由和現實性的理由是不同的,真值跟謂詞的設定是緊密關聯的,主詞與謂詞一致就能得出真值,它不在乎真值是否具有真實性,如“金山存在”,謂詞“存在”已經包含在主詞“金山”的范圍內,主詞和謂詞是一致的,但金山并不具有現實性。現實性是已經得到設定的東西,因而檢驗現實性的理由不是其存在是否得到規定,而在于其存在從何處得到規定。現實性的理由是憑借自身而絕對必然存在的,它是一種絕對的設定,不存在著任何對立面,是獨立存在的現實。真值只是判斷能夠成立的形式規定,真值的理由和現實性的理由不等同,現實性最終要靠感性直觀來確定。現實性是感性的來源,感性是一種先天直觀能力,這種能力源自內感覺。“這種力量或者能力無非就是內感覺的能力,即把它自己的表象變成它的思想的對象的能力。這種能力不是從另一種能力派生的,它是真正的理智之中的一種基本的能力,并且如我所認為的那樣,僅僅是有理性的存在者所特有的。但是,整個高級的認識能力都建立在這上面。”[4]67在前批判時期,康德并沒有把感性直觀和形式邏輯結合起來,只是認為事物的現實存在只能借助于直觀,真值只需要滿足形式邏輯的形式規定,還沒有深入思考如何實現判斷的形式規定和經驗內容的結合,這是康德在批判時期要處理的問題。
形式邏輯只能保證真值,真值還不是實在意義上的知識,知識是包含經驗內容的,任何知識都起源于經驗。形式邏輯按照已經存在于概念內的內容去確定概念之間的關系,它沒有深入到實體和偶性的相互關系之中。真正的知識是要證實實體和偶性之間的關系,而實體和偶性的組合方式不存在于形式邏輯的分析形式中。康德認為只有先驗邏輯才能解決實體和偶性、知性和感性材料相脫離的難題。通過先驗邏輯,他把分析和綜合這兩種認知形式結合起來,通過綜合的知性形式將知覺變成抽象的概念知識的對象,最終解決了實體和偶性分離的狀況。先天綜合判斷同時擁有分析判斷和綜合判斷的優點,通過先天綜合判斷所獲得的知識具有普遍必然性,同時具有經驗內容。
命題如果是“分析的”,那么謂詞就能通過主詞分析出來。同時康德也認為,即使謂詞不能從主詞中分析而來,也能得出普遍必然的知識,這就是先天綜合判斷所具有的特點,它不僅是分析的,也是綜合的。分析命題只能確認真值,卻不能保證真值的實在性。康德不僅要使判斷在形式上是真的,還要使判斷具有真實的內容。他要實現判斷的形式規定和現實規定的合一,先天綜合判斷是真值,同時也是內容真實的判斷。“普遍的邏輯抽掉謂詞的一切內容(即使這謂詞是否定的),只關注這謂詞是被附加于主詞,還是與它相對立。但先驗邏輯卻還根據憑借一個純然否定的謂詞所作出的這種邏輯肯定的價值或者內容來考察判斷,并且考察這種肯定就全部知識而言帶來了什么樣的收獲。”[5]83知識要遵守形式邏輯的原則,違反形式邏輯的知識是不成立的。同時,知識僅僅滿足形式邏輯的原則并不能擴展人類知識的范圍,因為形式邏輯只是知識成立的形式條件,它完全撇開知識的內容,從形式邏輯推論出的知識并沒有增加人類知識。從先驗邏輯得出的知識不僅具有經驗內容,而且是普遍必然的。康德的先驗邏輯通過先天綜合判斷表現出來。
先驗邏輯既然是知識成立的形式條件,它就同形式邏輯具有一定的內在關聯,分析判斷和綜合判斷都遵循先驗邏輯,它們和同一律與矛盾律在主謂關系上是一致的。但先驗邏輯和形式邏輯還是存在差別的,這種差別文德爾班已經做了很好的區分,他說:“在形式邏輯的分析關系中,思維依賴于它的對象而且最終完全有權表現為只對既與量進行處理。相反,先驗邏輯的綜合形式讓我們能認識在創造功能中的知性,從知覺中創造出思維本身的對象來。”[6]745正是這種差別,使得康德認識論不同于傳統認識論,康德把思維對象看成是思維本身的產物,它不同于傳統認識論那種認為理智活動過程依賴于對象或認為理智的使命在于以摹寫的方式重新產生對象的觀點。正是康德以先驗邏輯取代形式邏輯,實現了認識論上的“哥白尼革命”。形式邏輯注重邏輯的分析功能,先驗邏輯不僅注重邏輯的分析功能,同時注重邏輯的綜合功能。
分析判斷中的謂詞作為主詞的本質屬性,是內在包含于主詞之中的,在分析判斷中的謂詞處在主詞的概念范圍內,謂詞是對主詞內在內容的深化和細化,并沒有擴充主詞的概念范圍,因而分析判斷遵循同一律。“‘分析’命題即謂語是主語一部分的命題。”[7]272綜合判斷的謂詞不是主詞的本質屬性,從主詞不能推論出謂詞,謂詞超出了主詞的概念范圍,它是對主詞概念的擴充。綜合判斷不能借助于邏輯推理,而只能通過經驗,因而它遵循矛盾律。在所有的肯定判斷中,就主謂關系而言會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謂詞以一種隱蔽的方式包含在主詞概念中;另一種是謂詞雖然與主詞有關,但卻不屬于主詞,存在于主詞的范圍之外。謂詞屬于主詞的判斷稱之為分析判斷,謂詞在主詞范圍之外的判斷稱之為綜合判斷。分析判斷需要借助同一性來思維謂詞與主詞的聯結,可以稱之為解釋判斷。在分析判斷中,謂詞未給主詞的概念增添任何東西,只是通過分析把隱含在主詞中的分概念更精確地揭示出來;綜合判斷則不需借助同一性來思維這種聯結,它是一種擴展判斷,謂詞給主詞的概念增添一個在它里面根本未被思維過且不能通過對它分析得出的內容。“通常使我們相信這樣一些不容爭辯的判斷的謂詞已經蘊涵在我們的概念之中、判斷因而是分析判斷的東西,僅僅是表述的含混。也就是說,我們應當為一個被給予的概念再想出某個謂詞,而這種必要性已經為概念所固有。但是,問題不是我們為被給予的概念應當再想出什么,而是我們確實在它里面——盡管只是模糊地——想到了什么;而這就表現出,謂詞雖然必然地依附于那些概念,但并不是在概念中被設想的,而是借助于一種必然屬于概念的直觀。”[5]35-36在先天綜合判斷中,謂詞不再由主詞進行規定,而是通過感性直觀獲得的,謂詞不屬于主詞的范圍,謂詞超出主詞范圍的綜合判斷是先天綜合判斷。黑格爾說:“‘先天綜合判斷何以可能?’判斷就是思想規定的結合,如主詞與賓詞的結合。綜合就是結合。”[8]289-290黑格爾認為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把握到了思維規定所具有的綜合作用和結合作用,即主觀范疇去綜合和結合經驗所給予的材料,這種結合也是主詞和謂詞的結合。先天綜合判斷保證了判斷的普遍必然性,同時擴展了知識的范圍。“它們是這樣一些判斷,通過其謂詞我賦予判斷的主詞的東西多于我在我陳述其謂詞的概念中所思維的,因此謂詞增多了關于那個概念所包含的東西的知識。”[9]231真值要成為真實的判斷,最后還要通過感性直觀、知性范疇把感性直觀的雜多聚集到意識中,通過確定其主謂關系形成先天綜合判斷。
在先天命題中,謂詞必然地屬于主詞,這樣的謂詞被稱為本質謂詞,即和主詞不可分割的謂詞,一切先天有效的命題都必須包含這類謂詞。和主詞不是必然關聯的謂詞,并不必然損害主詞含義的謂詞就不是本質謂詞。不屬于本質謂詞的謂詞被稱為屬性,本質之外的標志要么是內在的標志,要么是關系標志,它們不能在先天命題中充當謂詞,因為它們與主詞的概念是可分的,它們不存在必然結合的關系。“如果人們不事先通過說一個先天綜合命題的謂詞是一種屬性,而給出先天綜合命題的某種標準,那就不能以任何方式闡明它與分析命題的區別。”[9]232為了具體表明先天綜合命題和分析命題的區別,康德進行了具體說明,他說:“‘每一個實體都是持久的’這個命題就是一個綜合命題。因此,如果關于一個命題說:它以主詞的一個屬性為自己的謂詞,則沒有人知道,它是分析的還是綜合的;因此人們必須補充說:它包含著一個綜合的屬性,亦即在一個綜合判斷中包含著一個必然的(盡管是派生的),因而可先天認識的謂詞。”[9]233對于先天綜合判斷,人們會誤以為是從一個主詞的概念出發陳述其屬性的命題,實則不然,先天綜合判斷的謂詞即使不和主詞同一,也能保證先天綜合判斷的普遍必然性。
只有通過直觀才能把謂詞與主詞結合成為先天綜合判斷。“必須有純粹的、被配給主詞概念的直觀,憑借它,甚至惟有憑借它,才有可能把一個綜合謂詞先天地與一個概念結合起來。”[9]246知性范疇對感性直觀進行綜合,是在先天純直觀的條件下成為可能的。先天綜合判斷中的謂詞不在主詞的范圍內,正是謂詞突破了主詞的限定,使得先天綜合判斷不再是純粹的分析判斷,先天綜合判斷通過其謂詞,使某種原本不包含在主詞中的內容附加給了主詞,從而擴展了主詞概念的范圍。“知性批判以一切必需的詳盡性闡述了一般綜合判斷必然從其定義得出的原則,亦即:它們惟有在配給其主詞的概念的一個直觀的條件下才是可能的,如果它們是經驗判斷,這個直觀就是經驗性的,如果它們是先天綜合判斷,這個直觀就是先天純直觀。”[9]245康德對于先天綜合判斷予以高度重視,認為只有通過先天綜合判斷,才能真正承認經驗內容的地位。惟有在經驗中才有真理,貶低從感官和經驗中得來的、只承認從純粹知性或者純粹理性得來的知識,只能導致純粹的幻相。在康德看來,主詞的必然性包含在謂詞的必然性中,主詞是什么需要由謂詞來確定,謂詞才能保證主詞的真實性。謂詞只有擺脫主詞的約束,擁有獨立的意義,那些能夠不斷拓展人類知識范圍的普遍必然的知識才是可能的。“主詞之否定,絕不同時必定又是賓詞本身之否定。賓詞具有獨自的、獨立的意義。”[10]28只有強調謂詞所具有的獨立的意義,才能確定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識的經驗內容。
康德在前批判時期對主謂關系問題的看法并沒有超出亞里士多德開創的語言邏輯傳統,具有濃厚的實體主義色彩。“因為除了實體而外沒有一個別的范疇能獨立存在,所有別的范疇都被認為只是實體的賓辭。”[11]18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實體是獨立自足的,它是一切事物的來源,任何其他事物只能做實體的謂詞來說明實體。亞里士多德把實體限定在主詞上,從而實體相對于除實體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具有先在性。“康德對主謂判斷在邏輯上的看法是:表示對象特征的主詞概念和謂詞概念并沒有區別,在一個場合由主詞概念所表示的對象可以在另一場合被謂詞概念所表示,但是實體作為范疇,它的作用是要確保主謂判斷的邏輯功能以某種方式得到使用,像實體這樣的事物總是能夠作為主詞,而像偶性這樣的事物必須永遠作為謂詞。”[12]131康德在前批判時期也把主詞看作一種實體,這種實體優于作為謂詞的屬性或特征,他對主謂關系的看法和亞里士多德從實體層面看待主謂關系并沒有根本不同。
形式邏輯設定了不變的主詞,而把謂詞納入主詞的范圍內,這是形式邏輯對于主謂關系的基本態度。“判斷不僅能把賓語歸于不變的主語,而且表明了主語的一個實際過程,這個過程是賓語借以實現其本質的過程,主語就是成為賓語的并且否定賓語的過程。這個過程分解成大量的對立關系的不變主語,這不變的主語是傳統邏輯已經設定的。”[13]23在康德之前,人們抱有這樣的一般見解,只要知識是普遍必然的,那么就一定是從分析得來的,在分析命題中,謂詞是能從主詞中分析得出的。正如羅素所說:“康德以前,一般人認為:一切判斷,只要我們肯定是先驗的,就都屬于這一類;一切這類判斷的謂語都不過是它所斷言的那個主語的一部分。”[14]67康德在批判時期要做的工作是:即使知識不是通過分析得出的,仍然能成為普遍必然的知識。在先天綜合判斷,由于非本質謂詞不包含在主詞中,通過先天直觀就能使獲得的知識既有形式規定性,又具有經驗內容。康德不像傳統形式邏輯把謂詞納入主詞的范圍,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對主謂關系的理解,但由于認為主謂之間并不能相互轉化,堅持主詞和謂詞的二元對立,因而仍然沒能脫離形式邏輯的窠臼。
先驗邏輯和形式邏輯都把主詞和謂詞固定在確定的句法結構中,謂詞要實現其本質是不能擺脫主詞的,形式邏輯和先驗邏輯擁有同樣的句法結構。正如形式邏輯不能很好地解決形式和內容之間的矛盾一樣,康德的先驗邏輯也陷入同樣的矛盾中,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形式邏輯,但康德對先驗邏輯的理解還是形式化的,因而又造成了另一種形式主義。在康德的主謂關系思想中,主詞作為不變不動的基體,它本身是超越于內容之上的,先驗邏輯仍是只看形式,并不知道形式底下的本質。先驗邏輯用主詞和謂詞的固定關系來體現本質,它以極其外在的方式來理解本質。用固定的主詞和謂詞的句法結構是不能表達出本質的,因為本質是一個辯證的過程,本質是在運動和發展的過程中、在生長的過程中形成的,以一種僵化的、靜止的主謂判斷來把握本質明顯是行不通的。康德認為綜合命題的普遍必然性最終要靠先驗自我來進行保證,知性范疇通過結合感性材料才形成普遍必然的知識。這種結合在康德那里仍然是一種外在的結合,因而得出的知識也是一種外在的知識。正是由于這種知識的外在性,一旦遇到辯證運動就會出現無窮倒退,最終陷入二律背反,為了避免出現二律背反的困境,就需要在物自體和現象界進行劃界,從而防止理性的僭越。康德注重先驗邏輯的經驗內容,但他把內容局限于謂詞之上,始終還是把謂詞作為一種屬性或偶性來解釋和說明主詞,因而康德的先驗邏輯并沒有完全擺脫形式邏輯的傳統。
康德也具有辯證思維,但他沒能把這種辯證思維變成一種辯證邏輯,雖然他的先驗邏輯接近于辯證邏輯,但他并沒有深入到主詞和謂詞相互轉化的內在機制中去,因而康德的辯證思維仍然屬于一種外在的認識、一種知性的形式推理。康德的辯證思維體現在其范疇表中,他認為存在對立的范疇以及能夠把這兩者結合起來的綜合范疇,這已經很接近于黑格爾的正、反、合的辯證思維。康德把主謂判斷、邏輯和范疇表結合起來,通過主謂關系的語言邏輯對判斷進行分類從而形成了他的范疇表。范疇在主謂判斷之間起著聯系作用。“在判斷中,主詞與謂詞之間所設想的關系被斷言是客觀有效的:一切有關客體的思維都是判斷。因此,如果范疇或知性的主要概念必須認為是對象所由產生的綜合的關系形式,那么有多少種類的判斷就必須有多少范疇,每一范疇就是主詞和謂詞之間以其獨有判斷起作用的聯系方式。”[6]746正因如此,康德認為可以從判斷表中推導出范疇表,并把推導出的范疇表看作完善可靠的邏輯學。康德根據量、質、關系和樣式4種觀點分別區分3種判斷,康德堅信這種建立在范疇表之上的邏輯體系,并把這種邏輯體系當作他整個學說的結構骨架。量、質、關系和樣式這4種邏輯形式都是從主謂關系中得以確定的。康德形式地運用范疇架格來對判斷進行分類,但這些范疇的內容是空疏的,范疇的數量也不確定。黑格爾說:“雖說康德根據他的范疇表的架格,提出了一種對于判斷的分類,把判斷分為質的判斷、量的判斷,關系的判斷和樣式的判斷,但這個分類不能令人滿意,一方面由于他僅是形式地運用這些范疇架格,一方面也是由于這些范疇的內容﹝是空疏的﹞。但他這種劃分確系基于真實的直觀,確實認識到我們借以規定各種不同的判斷的原則,即邏輯理念的普遍形式本身。”[3]345黑格爾認為康德的范疇表對判斷的分類基于真實的直觀之上,但這種根據真實的直觀的分類仍然是十分偶然的,甚至這種分類也顯得膚淺,因為判斷應該是特定的或規定了的概念,真實的直觀還不是概念。判斷的進展過程應該有一種階段性的次序,首先應該以類和種對抽象的感性的普遍性進行規定,再進一步發展到概念式的普遍性。康德根據真實的直觀對判斷進行分類仍然停留在抽象的感性的普遍性階段,還沒能發展到概念式的普遍性階段,因而這種對判斷的分類是不嚴格、不完整的。知識并不源自外部世界,也不出自知性范疇,知識是概念在自我發展、自我運動的過程中一步步達致真理的。只有主詞和謂詞可以顛倒、可以轉化,本質才能被語言把握,因而先驗邏輯所導致的理論難題只能留待于辯證邏輯進行解決。辯證邏輯是一種辯證性的、內容性的、表達內容的邏輯,辯證邏輯就是內容本身和內容的本質,并且致力于用運動的形式表達出內容的本質。
辯證邏輯之所以能夠避免先驗邏輯的缺陷,在于判斷中作為系詞的“是”(is)能夠轉變為作為動詞的“是”(being)。共相不應該只具有謂詞的含義,它還應該表達出現實的本質,現實的本質就“是”共相,“是”(is)不是作為聯結主詞和謂詞的系詞,它是動詞,是“是起來”(being)的意思,共相是 “是起來”的現實。只有把“是”當作動詞用,共相才能成為現實。如果現實不存在為共相,那現實就是空的,那就是說還沒有現實,還不“是”現實,只有通過“是起來”,現實才能形成共相,共相才能表達現實。在辯證邏輯中,“是”不再作為單純的系詞,它作為動詞,是“是起來”的意思,正是由于“是”不再是系詞,主詞和謂詞之間能夠相互轉化,如果“是”只是作為一種對謂詞依附于主詞的肯定外,那么主詞和謂詞就不能相互轉化。在辯證邏輯中,正是因為“是起來”,主詞能夠運動起來,并且能在運動過程中不斷獲得自身的規定。謂詞表示主詞的本質,因而成為真正的主詞,主詞被揚棄,成為被吸收到謂詞中的內在部分。如果“是”不是“是起來”的意思,那么主詞和謂詞的相互轉化就是不可能的。要顛覆先驗邏輯主謂關系僵化、死板的句法結構,實現主詞和謂詞的差異同一,就必須對先驗邏輯中主謂對立的固化看法做出改變。辯證邏輯建立在對傳統主謂關系的改造之上,只有從概念思維中實現主謂關系的顛倒,才能打破客體和主體、存在和思維、實體和主體之間的二元對立,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同一。
鄧曉芒說:“西方哲學史的巨大的傳統一直就是在主詞和賓詞這兩個問題上面轉來轉去。”[15]527主謂關系實質是客體和主體、存在和思維、實體和主體的關系,這些關系的解決最終要落實到語言上,語言邏輯中的主謂關系的解決才能最終解決基于其之上的主客等關系。判斷中必須做出主詞和謂詞的區別,判斷中的主詞和謂詞的問題實質是知識中的主觀和客觀的問題,也是主體和客體、實存和本質的問題。主謂關系是認識論、語言邏輯的重要根據,只有清楚認識到主謂區分的重要性,才能把握西方哲學發展的認識論轉向和語言學轉向。“西方哲學的每一次重大變革無不肇始于對主謂關系的重新理解,就此而言,一部西方哲學史仿佛就是主詞與謂詞的辯證歷程。”[16]要理解康德在哲學上的革命性貢獻,還得把握住康德在主謂關系思想上所實現的創新及其局限,考察康德哲學中的先驗邏輯和主謂關系思想,即審視其對主謂關系的看法和態度,這種考察和審視對于理解康德哲學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