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喜 ,王健海
(惠州學院 a.政法學院;b.信息科學技術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大量人工智能創作物已被廣泛應用。相關國家通過立法或發布政策也確認了將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實施著作權保護。目前以英國、南非、新西蘭為代表的部分國家通過立法認可了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可版權性;澳大利亞通過國家政策一定程度地認可了部分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可版權性[1]500。大陸法系國家中,日本政府“知識產權戰略總部”2016年5月決定著手保護人工智能創作小說、音樂等的知識產權[2]。因為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與純人類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的生成過程與結果存在實質性的區別:純人類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是作者獨立構思的結果,是作者思想或情感的表達,“具有鮮明個體性特征”[3],其內容生成直接受作者控制;單純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生成過程僅在輸入大數據的基礎上通過人工智能算法、深度學習而生成,其具體內容的生成不受人類控制,是非人類思維的結果。因為人工智能本身的非情感性和識別能力受人類輸入大數據的局限性影響,如果沒有人類對其生成內容的后續處置,不排除單純人工智能創作物內容本身對人類的危害性。又因為依現有著作權法確認的人類創作作品著作權人獲取版權的前提條件是“獨創性”規則,權利取得方式是“自動取得制度”,在人工智能時代,如果還繼續沿用“獨創性”規則和“自動取得制度”確認相關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則相同型號的人工智能機器在相同的大數據輸入下完全有可能同時產生眾多被眾人聲稱有著作權的無實質區別的人工智能創作物,這足以引起著作權市場的混亂。因為“對相同的原始材料,人工智能運用相同的策略進行處理,其結果具有高度的可重復性”[4]。鑒于此,有必要探討人工智能創作物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以便從眾多無實質區別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中篩選出唯一的且對人類無害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必要版權保護對象,并在此基礎上探討作為版權保護對象的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范圍,從而界定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保護邊界,達成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平衡,并在發展著作權法的基礎上恰如其分地保護好人工智能創作物與純人類創作作品兩類著作權人的權益,維護好著作權市場秩序,促進人類文化、藝術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
版權客體是指版權的對象物,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是指構成版權對象物必須具備的因素或條件。在純人類創作時代,版權的對象物主要是指純人類創作的作品,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一般認為構成作品應具備以下五個要件:第一,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第二,表現一定的人類思想或情感。第三,有一定的表達形式。第四,具有獨創性。所謂獨創性,是指作品由作者獨立構思創作而成,非抄襲、剽竊或篡改他人的作品。獨創性是作品取得法律保護的前提條件。只要作品是由作者獨立構思創作而產生,即使與他人的作品有某種雷同之處,也不影響其所享有的著作權[5]。第五,具有相對完整性。作品的初稿也受版權法保護,只要表達了一定的思想內容,即使作品未全部完成,也受著作權法保護。
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可以參照純人類創作作品作為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得出。與純人類創作作品相比較,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如下:
第一,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在這一點上,人工智能創作物與純人類創作作品作為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沒有區別,都為單純地滿足人們的審美或獲取信息的需求[6]。
第二,承載一定的信息量并人為審核和無社會風險。純人類創作作品是人類思想或情感的表達,單純人工智能創作物是在輸入大數據后通過人工智能算法、深度學習而生成,是非人類思維的結果,因此純人工智能創作物不能說是人類思想或情感的表達。但無論是純人類創作作品還是人工智能創作物都必須滿足人們的審美或獲取信息的需求,即都必須表達一定的信息量;沒有承載信息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不能成為版權客體。人工智能創作物由于其具體內容的生成不受人類的控制,不排除人工智能創作物本身內容對人類的危害性。如人工智能不像人類一樣具備情感常識,以致人工智能創作物會自然地呈現出某種歧視特征,比如種族、年齡、性別、身體障礙等等;未經人類辨別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不排除可能還包含的現有人工智能無法辨識的暴力、反人類等極端內容。“人工智能的自動化絕非完美無缺,不僅可能出錯,甚至還可能存在惡意”[7]。如果不加審核,直接將最初生成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向社會公眾公開,不排除會給社會帶來負面影響。因此,要成為版權客體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在最初生成后還必須有一個人為審查的過程,“引入機器算法的‘倫理審計’”[8]。人為審查對前期生成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內容進行確認或增、刪、補、改,以期符合人類的利益。當然,最初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審查人可以是著作權申報人本人,也可以是代表著作權申報人意志受著作權申報人委托的受托人。沒有經過人為審查的單純人工智能創作物不應被授予版權,這一點在國際上也有例證,如純粹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在澳大利亞無法取得版權[1]505。
第三,有一定的表達形式。即須以文字、言語、符號、聲音、動作、色彩等一定的表現形式將人工智能創作物所蘊含的無形的內在信息表達出來,人類通過感官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進而在此要件上,作為版權客體的人工智能創作物與純人類創作作品才能達成一致。
第四,具有創新性并經登記與公示。“獨創性”規則是現有著作權法認定純人類創作作品原創性的標準,也是確認人類創作作品著作權的前提條件。根據“獨創性”規則,兩部不同作者創作的作品即使是內容實質相似,但只要不存在一方創作之前接觸另一方的作品即相互之間的創作都是單獨完成的,也不能否定兩部雷同作品的版權。相對而言,在純人類創作作品時代,依據“獨創性”原則考察人類作品創作過程出現雷同作品的幾率應該是非常偶然且微乎其微的;但在人工智能時代,相同設計者設計的相同型號人工智能機器,在輸入相同大數據生成雷同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不僅幾率是很高的而且數量是眾多的。因此,在人工智能時代,如果仍然采用“獨創性”規則作為認定人工智能創作物原創性的標準。將會導致相同類型人工智能機器的眾多擁有者都會對輸入相同大數據生成的眾多相同或實質相同的人工智能創作物聲稱擁有版權,以致在著作權市場會產生不計其數的無差別創新版權物,引發無窮無盡的著作權糾紛與爭端。因此,為避免或減少此類著作權糾紛與爭端的發生,在人工智能時代應改“獨創性”標準為“創新性”標準,并以此作為設定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原創性標準。即在“獨創性”規則中,將“獨”的標準改為“新”的標準;仍保留“創”的標準,這里“新”即新穎性,要求人工智能創作物在獲得著作權以前必須是未向社會公眾即不特定多數人公開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以便在同時產生的眾多相同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中篩選出唯一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保護對象物,從而減少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糾紛與爭端。
在人工智能時代,既然要采用創新性標準來確認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原創性并最終確定眾多相同或實質相同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中唯一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對象物,就要區分這些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新穎性程度,其前提自然是要對眾多人工智能創作物進行登記,在其他條件具備的前提下先被登記者先被確認具有新穎性。因為互聯網時代,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生成所依賴的大數據主要來源于互聯網,生成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也應能夠成為其他人工智能依法合理使用及再次生成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大數據基礎。因此,對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登記應在互聯網上完成。管理部門可以設計專門網站全天二十四小時無間斷開放,提供給申請登記者自主申報登記人工智能創作物,在符合創新性其他條件下,相同的人工智能創作物最先完成登記者即被確認版權。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物登記事項應設立申報權利人和來源兩欄,此兩欄必須據實填寫,否則不授予版權。因為建立在大數據基礎上通過人工智能算法、深度學習而生成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即使經過人為審查也可能還存有瑕疵或重大錯誤,如輸入的大數據代表性不足或存在偏差,對此類人工智能創作物的侵權結果必須要有直接的責任承擔者,因此申報權利人一欄必須實名填寫。需強調的是,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權利申報人在登記填寫完畢人工智能創作物全部內容之前應履行對人工智能創作物內容的人為審查義務,并視具體情況對人工智能創作物進行修改,以致最終視其相關情況或申報版權或放棄登記。而來源一欄須據實填寫某某設計廠商設計某某型號人工智能機器生成物。一方面是為了使社會認知該創作物為人工智能創作物以免與純人類創作物相混淆;另一方面,“由于人工智能的學習方法和生成作品的方法由編程者提前預置,使用人對人工智能本身的使用無法脫離預置算法”[9],因此,編程者即人工智能機器的設計廠商理應享有在人工智能創作物上標注設計廠商的權利,從而“有助于在特定人工智能與其創作物之間建立起聯系紐帶”[10],以此帶動相應人工智能機器的銷售,激勵設計廠商的設計能生成更優質創作物的更高端人工智能機器。當然,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登記信息(含創作物本身的內容)在登記完畢之時,只要申報人申請版權就應同時予以公開公示,這是因為,首先,人工智能創作物內容的內在生成過程是脫離著作權人思維而生成的,盡管權利申報者須對其進行人為審查從而具備一定程度的著作權人人格精神意志,但畢竟其所體現的著作權人的人格精神意志局限于人工智能已生成創作物基礎上,相比較純人類創作作品(作者自始至終對作品內容進行控制)所體現的作者的人格精神意志是非常有限的;其次,公開公示有利于社會對其是否構成新穎性進行監督;再次,如前所述,人工智能創作物登記須在互聯網上完成一致,人工智能創作物是海量的而且生成新的人工智能創作物需要依賴大數據,讓登記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公開公示有利于使海量人工智能創作物盡早為人類合理使用,包括編組入新的大數據以資其他人工智能可以再次利用生成新的更高檔次的人工智能創作物而造福人類。
第五,具有相對完整性。即人工智能創作物只要初步完成即使內容尚未全部完成也可以受著作權法保護。最終被作為版權客體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在此要件上與純人類創作作品版權要件要求在原理上基本一致。
以上五個要件是相對于作為版權對象物的人工智能創作物都必須全部具備,否則就不應被授予版權受著作權法保護。
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范圍主要包括兩方面即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內容與著作權人行使人工智能創作物版權的權利限制。
現有著作權法對純人類創作作品設定的著作權內容包含人身權和財產權。其中人身權一般包括署名權、發表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財產權包括復制權、發行權、出租權、展覽權、表演權、放映權、廣播權、信息網絡傳播權、攝制權、改編權、翻譯權、匯編權等。由前文述及對人工智能創作物作為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分析可知:第一,人工智能創作物具體內容的內在生成過程是脫離著作權人意志而生成的,盡管權利申報者須對其進行人為審查從而具備一定程度的著作權人人格精神意志,但畢竟其所體現的著作權人的人格精神意志相比較純人類創作作品所體現的著作權人的人格精神意志是非常有限的;第二,純人類創作作品獲取版權保護堅持“獨創性”規則和“自動取得制度”,而人工智能創作物取得版權保護要符合“創新性并經登記與公示”規則。以上兩個特征會帶來人工智能創作物在版權內容上與純人類創作作品版權內容的差異。從人身權的角度而言,人工智能創作物在其人為審查前并不體現著作權人的人格精神意志。某些國家法律規定,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不包含人身權,如在英國1988年的《版權、設計和專利法》中第79條第2款C項、第81條第2款規定,本法關于著作人格權的規定不適用于計算機所生成之作品[11]。如前文所述,經人為審查的人工智能創作物中也體現了某種程度的著作權人人格精神意志,但僅是著作權人人格精神意志的有限表達,因為如此,所以被確認版權的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人所享有人身權內容要比純人類創作作品著作權人所享有的內容少。首先,關于署名權。人工智能創作物權利申報人申報權利登記應實名填寫并公告公示,除此之外,還須在著作權人署名的同一位置列明某某設計廠商設計某某型號人工智能機器生成物,以此示明著作權人享有的是對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純人類創作作品著作權人的署名權包括可署名也可不署名,可署真名也可署假名。如此署名對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而言,與其說是權利不如說更多的是義務,考慮到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使用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必須標注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署名,否則,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可以追究相關使用人的侵權責任,因此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的署名權是權利和義務的混合體,是有限的署名權。其次,關于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的發表權。因為申請版權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在被進行登記完畢的同時便已被要求向社會公開公示,從此以后不存在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人可以享有選擇在什么時候、什么樣的途徑向不特定多數人公開人工智能創作物內容的機會,因此,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不享有等同于純人類創作作品著作權人所享有的發表權。除以上兩項人身權之外的其他人身權,因為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須對純人工智能創作物進行人為審查從而具備一定程度的著作權人人格精神意志并有義務承擔人工智能創作物對非著作權人的侵權責任,因此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也應該享有與純人類創作作品著作權人相同的修改權和保護作品的完整權。
關于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所享有對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財產權,因為作為版權客體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必須具有創新性并經登記和在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的網站上向不特定多數人公示,這就意味著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在相關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的登記網站上查詢到相關人工智能創作物的全部內容。正因為如此,被授予版權的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人所享有的財產權便不包含信息網絡傳播權。
依據《著作權法》,為了平衡純人類創作作品著作權人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對純人類作品著作權人權利行使的限制設定有“合理使用”、“法定許可”等制度,這類制度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同樣適用。但如前所述,在人工智能時代,人工智能創作物版權客體的構成要件之一便是具有創新性并經登記與公示。它要求擬申請版權的人工智能創作物申報人對人工智能創作物進行登記與公示,這實質上已將原有純人類創作作品權利取得方式由現有《著作權法》中的“自動取得制”變革為在人工智能時代人工智能創作物的版權取得方式“登記制”,正如同《專利法》中未申請專利的技術方案或《商標法》中的未注冊商標必要時需要先用權制度保護一樣,在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登記申請權利之前,甚至是著作權人的人工智能創作物產生之前就可能存在有實質相似或相同的人工智能創作物存在,只不過該存在尚未對社會公眾公開公示以及相應的人工智能創作物所有人沒有進行權利申報登記。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僅僅是因為早申報登記的緣故,就禁止相關未登記人工智能創作物所有人使用相關人工智能創作物,這對沒有申報著作權的人工智能創作物所有人是一種不公平。因此,應考慮參考《專利法》或《商標法》在人工智能創作物版權范疇內創設類似專利或商標先用權制度,即人工智能創作物先用權制度,允許未登記、未取得著作權的人工智能創作物所有人在已取得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的權利人獲得著作權之前使用其人工智能創作物,以平衡相關未登記人工智能創作物所有人與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人的權利與責任,減少人工智能創作物著作權矛盾與糾紛。
綜上所述,能成為版權對象物的人工智能創作物版權范圍,要比能成為版權對象物的純人類創作作品范圍小。從版權權利的實質內容看,與純人類創作作品相比,除相同部分外,在人身權方面,不具備純人類創作作品版權中的發表權和僅享有有限署名權;在財產權方面,不具備純人類創作作品版權中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從著作權人行使版權的條件限制看,與純人類創作作品相比,除相同部分外,著作權人行使版權還應另受人工智能創作物先用權制度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