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言繼卿記》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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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寧大學 日語系,沈陽110136)
平安時期,日本模仿漢字自創了假名,文字的誕生引發了人們對辭書的需求,辭書的編纂也逐漸提上了日程。據《日本書記》記載,天武天皇(在位時間為673—686年)曾在682年編纂了《新字》,但此學說尚無確鑿的物證,因此也無法辨認真偽。
日本現存最早的辭書是830年空海和尚模仿中國字書《玉篇》減縮而成的《篆隸萬象名義》。雖然只是中國辭書的簡約版,但小小的辭書已大大提高了日本人的漢文學習效率,日本人從此一發不可收,繼《篆隸萬象名義》后從中國相繼引進了《爾雅》《切韻》《一切經音義》《說文》等等。隨著假名的普及,日本人開始嘗試在中國辭典上用假名標注讀音或進行批注,這種嘗試促成了漢和翻譯辭典的問世,《新撰字鏡》(898—901)、《類聚名義抄》、《色葉字類抄》等等都屬于此類翻譯型字書。
鐮倉·室町時期,傳入日本的中國辭書種類繁多,不僅有字書、韻書,還有類書,例如《爾雅》《切韻》《一切經音義》《說文》等等。這些中國辭書對日本辭書編纂起到了決定性作用。與中國辭書大多由有識之士受命于皇帝詔令共同編輯成書不同,日本辭書主要以單體編輯居多,傳播方式以手抄為主,這種方式一直持續到木板印刷技術被廣泛推廣的江戶時期為止。
鐮倉·室町時期,中國辭書是怎樣在日本流傳推廣并被日本人接受的呢?本文以《言繼卿記》為例,通過真實史料,深入挖掘中國辭書在日本的流傳情況,旨在全面了解兩國的辭書交流文化史。
山科言繼(1507年6月6日—1579年3月28日)是日本戰國時期的著名貴族山科言綱之子。山科家族原為藤原北家四條家的一支,山科家族主要從事有職故實、演奏宮廷曲樂、醫術制藥等等。家門興旺時家格為羽林家,但1548年5月由山科家族代代相傳的山科莊被室町幕府強制掠奪后,家道漸漸沒落[1]43。
山科言繼除了繼承家業以外還在和歌、中醫、蹴鞠、雙六、酒宴方面都顯示出非凡的才華。山科言繼代表作有《言繼卿集》《拾翠愚草抄》《權大納言言繼卿集》3部詩集及日記《言繼卿記》,其中《言繼卿記》最為著名。
《言繼卿記》記錄了山科言繼1527年至1576年將近半個世紀的日常生活,詳實地記錄了山科言繼與貴族、大名之間的日常往來。此外,日記中還有山科言繼為他人診斷病情的各種病歷,因此被看作是日本現今的最早的病歷。山科言繼學識淵博,通曉漢文,善于交際,身邊有諸多崇尚漢文的貴族朋友,借閱傳抄漢籍的活動頻繁,《言繼卿記》里都詳細地記錄了何時何地借閱了哪本漢籍,有些還具體到冊數、相關人物等。
《言繼卿記》是以漢文記錄的私人日記,每篇日記都由時間、天氣情況、主要內容組成,因此可信度較高,是一部了解日本中世貴族生活的珍貴史料。
此次調查使用由日本續群書類從完成會出版發行的《言繼卿記》,全書共6冊。
本文截取《言繼卿記》中涉及到中國辭書的主要部分,表記改為日本常用漢字,并將所收集的資料以中國辭書名稱進行歸類;具體的日記根據記錄時間依次排序,為方便理解,日本年號后用“()”標出對應的公歷年,辭書名稱下加“═”。
(1)天文二年(1533)九月十八日 戊午 天晴
青門へ昨日申請候広韻持參。[2]254
(2)天文二年(1533)十一月三日 辛丑 天晴
種善軒被上候、広韻二冊、被借候、祝著々々。[2]266
(3)天文十四年(1545)三月十三日 乙亥 廃 巳四時分小佑
今日後白川院御忌月之間、長講堂へ御倍膳に參、共大澤掃部助、澤路牋九郎、井上將監、小者両人等也、祐金上人參宮云々、宗金、宗清等出、入麺にて盃二出了、及數盃、御承仕清厳參了、次法住寺へ參、御倍膳如常、衣冠具持於御寺著用了、路次步行、五條於北御門、広韻信部三冊、感得三十銭候了、祝著々々。[3]210
(4)天文十四年(1545)三月十五日 丁丑 雲 従申刻雨降
左伝句解本、自五條持來之間、六十文に感得之、先日之広韻同所也。[3]211
(5)永祿七年(1564)二月四日 丁醜 天晴 時正織 天一西
及黃昏自高辻広韻被借之、上下両冊遣之。[4]619
(6)天正四年(1576)八月八日 戊辰 天晴 五墓日
一條殿へ參、與州御莊子名字切之事被仰之間、韻鏡·聚分韻·広韻等持參、名字切之事被仰之、御雑談移刻、御酒賜之。[5]197
(1)大永八年(1528)二月五日 丁未 天晴
一昨日借候柳原之玉篇、今朝返候了。[2]102
(2)天文十三年(1544)四月廿五日 癸已 巳刻より佑寐
従徳大使者有之間、以次先度之玉篇三冊返遣了。[3]79
(3)永祿元年(1558)閏六月十二日 戊午 天晴
勧門へ參、竹門以下碁·將棊有之、同倉部參、玉篇·聚分持參。[6]111
(4)永祿元年(1558)七月三日 戊寅午時夕立
勧門今日御帰寺之由之間、御暇乞二參了、同玉篇三帖·金將棊馬等被返下了。[6]119
(5)永祿十三年(1570)九月廿三日 戊子 天晴 十方暮
讃岐將監忠季來、予玉篇之唐本裏打出來持來、祝著了。[7]448
(1)天文十九年(1550)九月廿四日 甲寅 天晴
吉田取次、韻府十冊、沽卻之本到、三十疋半に申定、代先十疋遣之了。[4]91
(2)永祿元年(1558)四月六日 甲申 天晴 自今日十方暮
長橋局ニ預置之韻符(「府」の誤字)十巻·袖中抄五巻、以上十五巻取寄之。[6]63
(1)大永八年(1528)二月十八日 庚申 天晴
下河原殿、伏見殿へ御時に御なり候間、予可罷帰候処に、東坊城小漬こしらへ候由被申候、雖斟酌候、色々被申候間逗留仕候、雉汁にて朝飯以後、韻鏡之事共習候了、九時分に罷帰候。[2]107
(2)天文元年(1532)四月廿四日 壬寅 天晴
坊城に韻鏡本借用、則立筆候了、倭玉篇三冊、被返候了。[2]182
(3)天文元年(1532)五月十二日 庚申 天晴
彼韻鏡之本、一校加朱點了、則返遺候了、同序奧書未寫候間、借用候了。[2]186
(4)天文元年(1532)五月十三日 辛酉 天晴
東坊城へ韻鏡序返遣了。[2]186
(5)天文元年(1532)六月十日 丁亥 天晴
予韻鏡表紙出來、則靑門禦在京之間、禦門迄持參、外題申入候、則出來、祝著々々、次詩歌三枚、申入候了。[2]189
(6)天文五年(1536)二月十二日 戊戌 天晴
極﨟息女明日參觸侍、仍名字之事被申候間、數五切付虔候、韻鏡本借用藏人、次藏人來之間、一冊羮虔了、次從廣橋本之用太刀被借用候間虔候。[2]361
(7)天文十三年(1544)六月廿三日 庚寅 佑寐
高辻被申候韻鏡之枚頂之一紙遣之、則夕方被返候了。[3]90
(8)天文十九年(1550)正月十五日 庚辰 天晴戌刻悠寐
一條殿<右府>、韻鏡之一紙之口決被返下了。[4]7
(9)天文二十一年(1552)六月廿八日 己卯 佑寐 自巳刻天晴 自申刻佑寐
右金吾へ罷向、若王(子)へ出京也、暫雜談了、次正親町へ罷向、一盞有之、次高辻へ罷向、韻鏡新寫之本、五六枚助筆之事申候了。[4]194
(10)天文二十一年(1552)七月四日 乙酉 天晴 未下刻小佑稚
高辻に誂候韻鏡、被書寫到、祝著候了。[4]196
(11)天文二十一年(1552)七月五日 丙戌 天晴 五墓日 未下刻夕立
韻鏡之本瀉合畢、同表紙懸之。[4]196
(12)弘治二年(1556)正月十七日 丁丑 廃 絏夜小佑寐
自高辻亂門、先日被借用韻鏡之本被返了。[4]457
(13)永祿九年(1566)四月十七日 戊寅 陰 土公 卯方
自仁和寺殿韻鏡之一紙之口伝御借用之間進之。[7]32
(14)天正四年(1576)八月八日 戊辰 天晴 五墓日
一條殿へ參、與州御莊子名字切之事被仰之間、韻鏡·聚分韻·広韻等持參、名字切之事被仰之、御雑談移刻、御酒賜之。[5]197
《言繼卿記》里出現的中國辭書有《廣韻》《玉篇》《韻府》《韻鏡》,與其相關的記錄共27條,其中《韻鏡》條數最多,《韻府》條數最少;借閱傳抄的起止時間為1528—1576年,27條記錄里有22條集中在1528—1558年,也就是山科言繼21歲—51歲之間,余下5條按辭書的排列順序,分別記于山科言繼暮年的57、69、63、59、69歲。
《廣韻》《玉篇》《韻府》《韻鏡》中,《玉篇》傳入日本的時間最早,影響力也最大。《玉篇》是543年顧野王編纂的漢字字典,也是我國第一部漢字字典,現在僅存若干殘卷也保存在日本。《玉篇》傳入日本的確切時間不詳,但對日本的辭書編纂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例如《篆隸萬象名義》《新撰字鏡》。
《篆隸萬象名義》是由弘法大師空海在830年編纂的,是迄今為止日本歷史上第一部漢字字書。全書共30卷6貼,全書收錄1.6萬多個漢字,漢字以部首分類,漢字的分類及排列與《玉篇》有所出入,但大致相同。《篆隸萬象名義》雖說只是一部字書,但它的問世拉開了日本辭書編纂的序幕,《篆隸萬象名義》之后,日本從中國引進了大量的字書、韻書、類書等等。
《新撰字鏡》是由昌住在898—901年編纂的日本歷史上第一本漢和字書,全書收錄2萬余字并根據部首分類,部首按其字義進行二次分類,漢字標有日語讀音。《新撰字鏡》里三分之一的內容取自《玉篇》,《新撰字鏡》的體例對后世日本辭書體例影響很大,例如后期的《倭玉篇》《字鏡》大都效仿了《新撰字鏡》的編纂體例。
《廣韻》《韻府》《韻鏡》3部皆為韻書,其中《廣韻》在日本的知名度較高,受到《廣韻》影響的日本辭書有《童蒙頌韻》《聚分韻略》等等。
《童蒙頌韻》是由三善為康在1109年編纂的韻書。此書為了漢詩初學者在吟詩作賦時順利解決押韻等實際問題,用四字為一句的格式,把字音相似的漢字羅列出來。《童蒙頌韻》的前半部模仿《切韻》,而后半部效仿《廣韻》。
《聚分韻略》是由虎関師練在1306年編纂的一部字書,同時也是韻書。收錄的詞匯量大約8000個,另附諸多單字,單字的排列方式參照《廣韻》,每個單字都有簡略的注解,方便使用者在作詩時能夠準確選擇漢字。《聚分韻略》收錄的詞匯首先按音序排列,然后再按詞義分成12門類,這種分類方式在當時無疑是跨時代的。效仿《聚分韻略》體例的日本辭書有《下學集》《節用集》《塵芥》《溫故知新書》等。
《言繼卿記》中出現的與中國辭書有關聯的27條記錄中,涉及到的人物有一條殿、下河原殿、伏見殿、高辻、東坊城、吉田等,皆為皇族或貴族里的有識之士。其中與高辻直接相關的有5條記錄,占總數的五分之一,是記錄里所有涉及的人物中記錄條數最多的一個人。
高辻家族本姓菅原,家祖為菅原道真的后裔是綱。高辻家族世代繼承宮廷的“文章博士”,負責紀傳道。“紀傳道”是日本古代律令制度下在大學寮教授歷史知識尤其是中國史的一種學科,負責“紀傳道”的教師叫做“文章博士”或“紀傳博士”。因此,高辻家族的人也被歷代天皇選為侍讀。是綱的曾孫為長官至正二位之后,高辻家族的后代就被授予公卿名號,南北朝時期的高辻長衡被任命為辨官,長衡的曾孫繼長被任命為權大納言,是高辻家族中第一個獲得該職位的人[1]44。
從《言繼卿記》中出現的時間來判斷,記錄中出現的高辻應該是高辻長雅。高辻長雅(1515年8月25日—1580年9月10日),安土桃山時代人士,曾任權大納言,法名文盛。長雅聰穎過人,尤其精通漢文,少年時期就通過文章得業生的考試,不到二十就做了文章博士,三十出頭就被任命為大學頭。高辻家族代代負責紀傳道,因此可以推斷,長雅精通《史記》《漢書》《后漢書》《文選》等漢籍,與同樣喜好漢籍的公卿山科言繼有所交集,實屬正常。
與高辻相關的5條記錄中,1條是關于《廣韻》的,其余4條都是關于《韻鏡》的借閱情況。《韻鏡》第(9)條記錄里最后一行的大意是“山科言繼有一本重新撰寫的《韻鏡》,懇請長雅添加五六頁新內容”,一周之后的第(10)條記錄的大意是“得知長雅已為《韻鏡》添加完畢新內容,山科言繼的喜悅溢于言表”。這2條記錄的時間都是1552年,當時山科言繼45歲,高辻長雅37歲,已經官至大學頭,山科言繼懇請學識更為淵博的高辻長雅為新撰寫的《韻鏡》加筆,可見山科言繼和頂級學者以及上層人物保持著良好的人際關系,這些事實也可說明當時中國辭書在日本上層社會的地位及影響。
鐮倉·室町時期,正值日本辭書的高速發展期。這個時期,日本除了直接使用中國辭書以外,也謀求編纂出更適合日本人的“本土”辭書,其緣由不外乎這些“原裝”的中國辭書已不能完全滿足日本人的需求,日本人需要根據自身需求編纂出更適合自己的辭書[8]。
但在摸索前行當中,《廣韻》《玉篇》《韻府》《韻鏡》這些老牌中國辭書仍受日本貴族的青睞,借閱傳抄過程中,這些貴族還會加朱點、裱封頁,足見他們對中國辭書的認真與重視程度。在漢籍彌足珍貴的年代,為更好地保護漢籍,不愿使其丟失遺落,山科言繼更會仔細地記下這些中國辭書的借閱時間及具體的冊數,以防不備。
此次調查中出現的一條殿、下河原殿、伏見殿、高辻、吉田等,皆為皇族或貴族里的有識之士,對日本辭書編纂貢獻頗多的這些人頻繁借閱中國辭書,也從側面印證了中國辭書對日本辭書問世的決定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