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人


離開浮梁(江西景德鎮下屬縣城)古縣衙,我和元魁徑直去往瑤里。到達瑤里已然很晚,茫茫夜空中早已是星星點燈,山里秋意濃重,說是到了古鎮,四周卻黑燈瞎火的,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離開武夷山,人生地不熟的那點不安全感,又時不時冒出來,腹內空空,我倆四處找吃飯的地,就近問了幾處,覺得哪兒都不合適。
興許是國慶長假剛過,也可能是交通本來不便,街面上行人寥寥,所有掛著酒家、客棧招牌的店面,看上去都十分冷清,顯得有些落寞,不遠處,“瑤里農家菜肴”燈光還很明亮,臨街的柜架擺滿了貨品,有紅豆杉籽、野生獼猴桃浸的酒,還有干靈芝、苦櫧糕、筍干和蜂蜜,想必都是自家的山貨,看著再平常不過,倒是蠻應景,我說:元魁,到了你們桐木咯,不去別處了,就這兒吧。老板,你這上邊擺的茶,泡一壺來喝唄。
浮梁茶頗有淵源,浮梁紅茶簡稱浮紅,是紅茶家族中重要的成員之一,近代的茶葉貿易史中,曾比肩于祁門紅茶,在西方上流社會享有“群芳最”之贊譽;而綠茶中的浮梁仙芝,據說是唐玄宗李隆基賜的名,不論此說真假,仙芝古往今來的口碑,絕非浪得虛名了。2009年在江西跑茶市,認識了周輝榮,以后每年他都會弄些新茶給我,里邊必有浮梁茶,我也就此認識了崖玉和仙芝。這個仙芝,因為一芽一葉,偶爾也被寫成“仙枝”,我傾向于仙芝的寫法,高山好茶,似靈芝仙草,神人吃了增長法力,凡人喝了延年益壽,仙芝仙芝——配得起這個雅號。
這就是我們平時喝的茶。
好一陣苦等,主人終于把熱乎乎的大杯茶端上來了,雖然少了品茶的環境,饑渴難耐也沒有心境,可蘭草的清幽撲面而來,一股股茶香甚是抓人,心底的戒備一下就解除了,不等茶落肚,我就說:就是要跟你們平時喝的一樣,不一樣的我們還不喝。
有杯好茶墊底,就沒那么慌張了,元魁認真點了幾個菜,說我頭回自駕,喝點酒慶祝一下。酒酣茶溫,遲來的晚餐充填了饑腸,也舒緩了一天的勞頓,回去的路上,元魁問:你怎么知道那一家有好茶好飯?我說:門口那兩個嬉鬧的娃兒看見了吧?我是因為他們才進去的。
浮梁仙芝,也叫浮瑤仙芝,這個瑤就是指的瑤里?,幚镂挥诰暗骆偟臇|北端,地處三大世界文化遺產(黃山、廬山、西遞和宏村)的中心,素有“瓷之源、茶之鄉、林之?!钡拿婪Q,遠在唐代就曾是皖、贛的茶葉集散地,明清時期,此地徽商云集,這里更是發展成為皖、浙,贛邊境大米、木柴、茶葉、茶油的集散地。作為景德鎮制瓷原料的產地之一,這里的歷史也由來已久,但因為瓷器的聲名著實過于顯赫,遮蔽了浮梁茶固有的光華。
唐太和年間,浮梁茶為全國貢獻的賦稅曾高達三分之一,或許是時代過于久遠,它斐然的歷史貢獻,對浮梁茶的后世地位,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幫助。明代戲曲家、文學家湯顯祖在浮梁講學時,曾舉張“浮梁之茗,冠于天下”,但此說,也沒能讓浮梁茶走出《琵琶行》千古傳唱的余音,顯得更像是一家之言。
潯陽江頭漁火猶在,秋月春風幾度衰榮。世人對浮梁及其浮梁茶的聽聞,仍不過是香山居士的那行詩句: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不過在我心底,我更愿意相信,后人個中的了解,始于此,恐怕也終于此。
近年來訪茶,去過多處古鎮古街,家門口的就不說了,遠的如四川彭山的黃龍古鎮、湖北恩施的椒園慶陽壩,近的有江西鉛山的河口古鎮和豐城的白馬寨,還有最近去的龍巖武平的中山古鎮,這些地方或多或少,都跟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凡提及這些地方,不是過度開發事與愿違,就是沒落不堪面目全非,可來到瑤里,你既不會因為商業泛濫而倍覺乏味,也不會因為滿目瘡瘼而萬分失落。早上起來,沿著瑤河岸邊漫步,還不及走到街的盡頭,更不用再去對岸尋找歲月的痕跡,你就會發現不知不覺就已近正午。趁元魁四處拍照的功夫,我獨自一人在茂密的水口樹下休憩,感受著眼前清流的寧靜,想見一個挨著一個的古渡碼頭上昔日的繁忙。這里的原住民,仍然過著傍水而居,河上木橋兩岸往復的生活,干百年來的茶瓷貿易,創造了他們世世代代的生活,卻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們最初的模樣,這一切,是誰帶來的呢?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后世罔顧香山居士與琵琶女同病相憐而生的怨艾,卻把浮梁買茶的商人和薄情寡性的渣男混為一談,這個槍未免躺得無辜。在商言商、為利奔忙本是從商者的本能和天職,盡可視作敬業的一種,否則怎么會有后人安定的生活,江州司馬地下有知,看到今天的瑤里,對浮梁買茶的商人,還會那么苛責嗎?
在瑤里,感受到了時間溫情的一面,真切體會之余,也留下了小小遺憾,就是沒有來得及,向瑤河邊的主人家再討一杯浮梁茶。這千年的茶走得慢啊,而我們,又實在是走得太急!
去往汪湖村的途中,經過立著“徽饒古道”標志碑的一處空地,這方空地,當年應該是修造涼亭的地方。浮梁茶葉的外銷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朝,由晉商、徽商主營,沿海上貿易銷往中亞,明清時期大量銷往歐洲大陸,成為西洋人的日常必需品,徽饒古道功不可沒。這條始建于唐代的古道,從梅嶺村前的河對岸開始,穿越右龍嶺,貫穿虎頭山,連接皖、贛兩省,進入安徽可到屯溪、休寧。明清時期,徽商崛起,以徽饒古道為采購紐帶,北上京津行銷,開辦大量的茶號、茶行、茶莊、茶棧等,進而遍及東北、魯、豫、江、浙、滬等地,成就了如胡氏家族、汪氏家族、吳氏家族等一大批赫赫巨富,為社會積累了大量財富,與同時期的晉商交相輝映,享譽南北,成為當時國力強盛的一種象征。
半山之處秋意蕭瑟,駐足遠眺群峰疊嶂,山腳下的梅嶺村,在黛青的山嶺和澄黃的大地映襯下,像白色的鴿群一樣悅目,天近地闊,峰高氣爽,罡風烈烈,古道侵翠,真有漫道雄關的豪邁,一時間,胸臆起伏,對人類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不禁暗自發出了感慨,轉念又一想,要是今天的創業(富)者,都像勤勞智慧的先民一樣,把聰明才智用在開辟徽饒古道之類的共業上,我們對時代的貢獻,應該比現在大,子孫后代的生活,也必定會比我們的今天更美好!
汪湖生態旅游區因汪湖村而得名,作為徽饒古道的必經之處,這里有江西省海拔最高的茶園和最古老的茶園,浮梁綠茶中的極品——瑤里崖玉就出自這里一個叫仰天臺的地方,那里有個仰天書院,是明朝萬歷年間,吏部尚書余懋學曾經潛心攻讀之地。據了解,仰天書院的遺跡尚存,庭院中的幾十株老茶樹歲月經年,仍保留完好,而且生機不減,延續不絕,活脫脫長成了山中的一株株仙草。
進入汪湖景區,沿著南山瀑布的水道一直向上,元魁曬笑:這個生態,不是跟大安源一樣嗎?
不遠游,是因為道不遠人。我說:所以家門口的風景,我們更應該懂得珍惜呀!
元魁回應:風景雖然相似,地方卻大不同。好山好水孕好茶,好茶干百種,但總有一種好,是為懂她的人準備的。
話含玄理,與峽谷深處的一番景致,還真是契合。
即將走出前山山口,遠遠地望見一個村莊,想必就是汪湖村了。不等進村口,元魁說口渴,是不是找個地方歇歇腳。我說先前我們在瑤里為了趕時間,也沒顧得上討杯茶喝,爬了好一會山,還真是有些累,反正我們不再往前走了,不然就在這附近看看有沒有茶喝,要是茶適口,正好買一點回去。
村口有個店,還有個看店的農婦,我們裝作買水,漫不經意地問她有沒有今年的新茶,誰知一問還問準了。她說:家里還有兩種,不貴的我泡給你們喝,貴的,算你們十塊錢一杯吧!她說話的口氣讓人放心,于是我們就說按十塊錢標準,各來一杯。這泡茶色澤嫩綠,條素緊細,杯中湯色清澈,外觀品相果然不同凡響。對于我們而言,茶湯滋味欠些醇厚,但鮮爽度極佳,符合優質高山茶應有的表現,毫無疑問,這是一泡上等崖玉了!農婦說:“這塊茶山就在瀑布上面,我們家的茶是全村最高的?!蔽矣謫枺骸澳氵@個茶好是好,不像是明前的呢?”“今年明前沒有出茶,這是清明過后采的?!鞭r婦說的實話?!澳氵@個茶還真是不錯,按理說,這種茶不應該留到現在,早就應該賣掉了呀!”
“單芽茶精細,喝茶的人嫌她不如谷雨茶口重,價格還貴,采工也不便宜呀,為了采這個茶,我們凌晨三四點鐘就要起,采得多的,一天也最多兩斤鮮葉,手腳慢的,就是一斤多一點,所以不是別人訂制,我們也不做。這是我女兒的客戶訂的,她在城里賣房子,做好了拿去,客戶臨時壓價,一斤要少三百塊,我女兒一生氣,就拿回來了,說不賣了?!?/p>
茶是好茶,一問也還真是公道,就是口感有些偏淡,我本來無意買的,聽她這樣一說,我頓時來了精神,說:“你女兒做得對,幫我稱個二兩,明年你們家做茶季,我來你們家訪茶,一定見識見識她,也讓她進山給我帶個路。”
在瑤里喝仙芝,在汪湖品崖玉,往往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滿口說著明年茶季,一定要來訪茶。說的時候沒有半點遲疑,至于來年春天,會在哪個地方尋茶,自己都說不好,明年再來這兒,興許只是自己心下的一個愿望,愿望是由衷的,想著這一層,想著我與春芽,來年不知在哪兒有一場約會,即便是食言,我又不覺難為情了。
告別瑤里,告別汪湖,帶著故國神游的一段時光,帶著浮梁的一縷茶香,我和元魁即將開始一段新的旅程,前方就是皖南地界了,黃山余脈松蘿山下,我們再問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