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集

趙卡

李文俊初二之夜宴

天要起風了

李文俊的酒宴在起風之前

誘走我們臥榻上的時間

起風之前

一部分冬天被我們扔掉

又被好心的廚子彎腰拾起

往菜根香九州店的路上

缺席者都是失戀了一個月的詩人

其顏面如掛在電線桿上的癩蛤蟆

其步態如斜坡上分娩的響尾蛇

驟然使我想起

他們的身子都曾失貞于春日

起風之前

滿街燈光迫使一座孤城收留了我們

群星出于善意掛出兩枚贗品

天氣越冷，越是一個良夜

這將有利于兩個人的遠行

這將有利于飲酒

一點點喝

很慢很慢

而此時，腹內激辯的風雷之聲被黑夜的光芒吸盡

整個下午我的后腦勺劇痛難忍

整個下午我的后腦勺劇痛難忍

仿佛蟲蛹在爭吵

要吃掉我的腦漿

我想我是睡過頭了

夢見大戶人家出殯

尖角狀的棺材像沙漠里鉆出一條角蝰

在陽光下比黃金還耀眼

整個下午，我忍著后腦勺的劇痛

欲以虎步出城

但貼在雙膝上的狗皮膏藥

倨傲得如牢門上的一頭鐵鎖

我曾想到附近的財神廟燒一炷高香

可臥榻緊扣著我的腰身不放

算了，我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中年之后的人生露出了靈魂的馬腳

每一粒燈火于傍晚前靠攏過來

我卻感到周圍充滿了血腥的黑暗

靜夜思

我像廚房里的一把菜刀沉默下來

背脊輕薄，靈感狹窄

燈光破窗而出。

此時我孤身一人

想象熟睡的仙女運行在天體的粉色軌道上

上帝好有福氣啊！

我曾憎恨的事物都會在白晝中慢慢垮掉

除了酒精和比時間還抽象的衰老

我想到古代的一個農夫

光著身，瞇著眼，側身躺于黑暗的泥沼中

像一根愚昧的鐵釘將自己深埋半截

夢里打鼾的鄰人亦是

夜是我的情人。

夜是一座黑礦

裸婦般光滑，側影如蛇倏地站了起來

我藏起肉身

靈魂鼓翼而飛

在黎明前，我將從我這首詩里抽出有光芒的兩行

朝呼和浩特某條最臟的街擲去

春日單薄

不可使路人對一片棘刺叢顯出嘲弄的表情

不可使一條駝毛毯子浮在云端

不可使殘雪不朽

沙暴的源頭被一個墳園鎮住

市政工人在當街挖掘出深溝

春分之后，夜就短了

這是多么悲傷的瑣事啊

緩緩延長的春日會讓我的睡眠也短了

那多出來的時間并沒有什么含義

陽光廢墟

陽光加劇了萬物腐朽的速度

萬物也有尊嚴

即使一塊頑石

也要被陽光燒熱

內心不朽

陽光落下清音

大地的容器如純潔的子宮

如顫栗的花瓣在舒展

陽光熔煉了一切

鐵繩、冰斧、露珠、蝸牛、玫瑰

蒙臉的婦女和詩行里的一聲輕噓

一口鐘在它的內部結構里

暈眩

陽光這座廢墟

一堆殞石覆蓋的金礦

火焰純粹

枯死

天鵝

我們一行繞過粗鐵絲捆縛碎石的河道

來到空曠險仄的河岸

流凌聲灌耳，春天正驚惶地躍起。

去年的農作物已腐爛

今年的燕子還沒來

但農人遼闊的倉廩里糧食顯得很驕橫

……就在這時

我看見天鵝棲在濕地的所有地方

但并不是所有的天鵝都棲在濕地

天鵝仿佛仙女

仿佛捕捉天鵝的網或谷穗。

我說藍天你可千萬別掉下來

還有那半片貼在藍天上的月

發出寶石的幽光

天鵝害怕被謀殺嗎？

下午的時光澄澈

死神也不來打擾

數萬田畝中遍植裸女般的天鵝

觀賞天鵝的人滿心喜悅了

此刻天鵝的目光充滿感激

比死亡還神秘

傳說我們這一生逝去的東西太多

不久天鵝也會從我們身旁飛逝

殞丁香

滿城移動的騷氣不會沉落

我在一個熟婦的睫毛間望見了穿衣裳的靈魂

丁香的每一日都是初夜

誘惑路過的獨身男子

渾身癱軟

丁香花有一百種殞命的方法

其中一種被壞男人早早識破

壞男人都是集權主義者

壞男人瞧一眼日落

日落后一頭公獅子把臉伸進一滴女人的眼淚中

丁香的香氣不分錯對

烈日下暴曬過兩小時

滿城都是它的葬地

香氣如塵埃從塵土上連綿不斷地剝落

你如何稱它連悲傷在內的重量

我在等一夜雨

連丁香樹也會喜悅的一夜雨

夜雨是嚙齒動物

自夜間落下來會咬傷睡熟了的嬰兒

也會沉思

寫這首詩的人為什么那么幸福

雨水像駱駝從天上掉落

看哪，雨水像駱駝從天上掉落

雨水像老鴇子從天上掉落

雨水像詩人從天上掉落

雨水像烏云的毛發從天上掉落

掉吧掉吧

越堆越高

人阻止不了雨水從天上掉落

人會把雨水擰成一根繩子

捆綁城市的街道和山野渠田

捆綁一對活埋了對方的奸夫淫婦

看哪，很多魚從天上掉落

很多貓從天上掉落

很多蜻蜓從天上掉落

像牛眼一樣

噼噼啪啪

越堆越高

于是我沿著一條條河流

走著

經過一座座文了云彩的墓地

我醒來的時候

天上仿佛從未掉落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