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雷
時間應該是下午,初秋的草地
你躺在斜坡上,帽子蓋住了臉
你讀的浪漫小說被拋在一邊
杯子里的水還剩下一半
一盒藍莓還沒吃完,還沒有變軟
你的狗微微抬起頭,先于你
聽到了遠天隱隱的雷聲
你渾然不覺,灌木的綠色在加深
你如此深懷信心
草根間的昆蟲依然在摩擦翅膀
遠處看不見的村莊和鄉村教堂
依然安靜地存在著
雷聲更像是一種保證,一切都存在著
酒不會變酸,季節的輪回遵守著
永恒的約言,你就停在這個下午
遠天的輕雷像溫柔的巨人踱著步子
那一定是云雀
那是一片剛剛一尺來高的土豆地
我六七歲,獨自站在地頭
北方夏日的午后,陽光,無云的天空
曬熱的土路,風吹著楊樹和草屋頂
突然,就在這昏昏欲睡的氣氛中
土豆地里飛升出一只小鳥
筆直地射向天空,它的鳴聲
和它飛行的位置并不吻合
鳴聲在前,仿佛它在追逐自己的叫聲
在它后面,隔了幾米的距離
又升起一只小鳥,也是筆直上升
仿佛在追逐先前的那只
它們總在同一個高度一頭扎下來
像自由落體的土塊一樣墜入壟溝
消失上片刻,隨后又一次彈射出來
這種游戲一直反復了好一陣子
我呆呆地望著那串無形的銀鈴
它使得人世也低矮了下去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相信
那一定是云雀的叫聲
它讓我一下子忘記了一切
霧江
新安江的晨霧與別處沒有什么不同
它裹住連綿涌向天邊的山頭
與對岸的炊煙混在一起
它也籠罩住爛尾樓高大嶙峋的身影
有人從此寂寞無邊,也風月無邊
白鷺橫江,仿佛有人大笑一聲出門而去
霧總會散去,像我們的話語落入水中
明天總會有的,無論它屬于霧還是雨
霧起的時候我們茫然無知
我們沉浸在另一種天氣里
有人在里面張網,捕蝴蝶一樣
捕捉從未存在過的飽含黃金的老虎
霧氣在水面鋪展,暫時形成一條
與江水平行等寬的條帶
江水似乎停止了流動
只有霧,像一個同樣從未存在的愛人
伏在江上,它們一起緩緩移動
它們無心地抹去了沿途的村莊
林立的山頭,電線,龍船
一些詞語似乎從未存在過
一些詞語似乎還在呼吸
霧氣的消音器,使一些
對岸傳來的聲音失去了含意
江水還在暗暗流動
等霧消散,就是另一場的人生
月亮與白馬
月出層云
照耀大河上下
月亮雕刻最細小的波浪
它照著白馬,馬背上的霜
白馬站在河邊
垂著頭一動不動
腳下的盾牌上一片廢墟
白馬在沉思
河水放慢了速度
河床上都是刀子
震顫的波紋向河岸推送
那白馬忍住了黑暗
和月亮一起回到無人的故鄉
江南春雨
雨下了一夜
雨從長江北下到了江南
連接起靜靜行駛載著煤炭的拖船
雨讓你睡成最低處的泥土
雨帶來了落紅,也讓有些事物更為熱烈
正如雨中人的面目陰睛不定
雨落在民國灰色的瓦屋頂上
敲響了名媛們寂靜的綠紗窗
雨從沉重的珠簾下跳進來
讓昏暗的紅羅帳后蠟焰跳動
雨沿江而上,從燕子磯下到了采石磯
在暗綠的酒樽上傳遞
雨落在城墻上,臺城的柳無情地綠了
灞橋的柳也無情地綠了
已經很難被告別的人輕易折斷了
雨落在宋朝的客舟中
你摘下帽子,和舟子閑話
在唐朝的僧舍,在檐下的黑暗中
把鐘聲聽得越來越冷
其實你是在鐘山南麓聽雨
在孝陵衛,雨讓空空的墳墓下沉
其實雨落在羅漢巷,落在我漂泊的中年
像一個個詞語在黑暗中閃爍片刻
仿佛來自秦朝的禁書
無人能夠大聲說出——
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場雨
只是雨中失蹤的人再也用不著姓名
父親的燈
院子里的燈還亮著
籬笆上,牽牛花還在努力攀緣
白油漆像干燥的皮膚爆裂的木桌上
散落著蒼白的豆莢和眼淚
這是秋天,所有秋天中的秋天
麻土豆堆在窗前
屋子里早就黑了,黑而溫暖
還有寂靜,微弱的灰燼的香氣
家人睡熟的呼吸如自幽靈飄蕩
我在黑暗中醒著,等待著什么
這是父親的秋天,他的指節越發粗大
他不說話,我聽見窗前的搖椅
咯吱作響,父親起身離開
他身體的黑暗在獨自搖晃
他在院子里一個人站著
望著天邊的星星和樹頂模糊的道路
籬笆旁的罐頭瓶里,蠟燭一直燃著
父親的秋天,他心里不再只裝著我們
也許到了一定年紀,人就會有
只屬于他自己的一件事
父親什么時候走上了那條
黑暗中發光的路,沒有人知道
他留下的燈一直亮著
白晝在延長,秋天似乎始終沒有結束
馬永波,1964年生,文藝學博士后,詩人、學者、翻譯家。
出席第11屆“青春詩會”,迄今出版著譯70余部。2019年獲
中國當代詩歌獎.翻譯獎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