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人們談到中國古代詩歌,總覺得有個遺憾,那就是缺少長篇,放眼一看,大都是精煉的短章,寥寥數句。相比而言,世界上很多民族古老的敘事長詩,洋洋灑灑,動輒數萬言,甚至數十萬言。于是,就開始找原因,有的說是我們不擅長鋪敘長詩,也有的說,漢語是單音節詞為主,一音一字一詞,單個字內涵容量大,所以也不需要那么長等等。在這種情況下,《詩經》中《七月》《氓》《生民》,包括后來的《離騷》《孔雀東南飛》等篇幅稍長的就顯得很特殊,也珍貴,覺得可以拿出來與那些長詩“抗衡”了。
這種比較沒什么錯,但似乎意義也不大,因為詩的藝術價值肯定和長短沒有必然聯系。而一個人或一個民族選擇偏向某種表達方式,一定是這種方式是他喜歡的,駕輕就熟,是契合身心的。其實,中國古代記史敘事的本事很早就達到很高的水平,記事之文和詩的成熟大抵先后同時,大概是長篇的、承擔敘事的功能就由前者負載了去,而詩呢,那就“言志”吧。
可《七月》是“言志”么?它講述的內容實在太多了,《毛詩序》說是“陳王業也”,鋪陳了周代先民一年四季的生活,春耕、秋收、冬藏、采桑、染績、縫衣、狩獵、建房、釀酒、勞役、宴饗,無所不寫。姚際恒《詩經通論》評價的更邪乎:“鳥語蟲鳴,草榮木實,似月令;婦子入室,茅綯升屋,似風俗書 ;流火寒風,似五行志 ;養老慈幼,躋堂稱觥,似庠序禮;田官染職,狩獵藏冰,祭獻執宮,似國家典制書。其中又有似采桑圖、田家樂圖、食譜、谷譜、酒經:一詩之中,無不具備,洵天下之至文也!”這些評價,都是從它的敘事著眼的。整首詩好像就是在回憶一個家族故事,踏實勤勞作,有苦也有樂,有易也有難,一年復一年。
曾經有一首流行歌曲,是這樣唱的:
冬夜里大家在炕上坐,
看誰講的故事多。
奶奶磕磕煙袋鍋,
總是她先說。
故事里有悲歡有離合,
有新曲,有民歌。
包含多少善和惡,
深深地埋在心窩。
《七月》大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創作出來的。豳地在今陜西旬邑、彬縣一帶,據傳,當年周人先祖公劉帶領族人遷居于此,他們看到這里開闊的塬面,涇河支流匯聚于此,遂定居下來,《大雅·公劉》篇就講到這段歷史:
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
詩中頌道:忠厚我祖好公劉,沿著溪泉岸邊走,廣闊原野漫凝眸。登上高岡放眼量,京師美景一望收。京師四野多肥沃,在此建都美無儔,快快去把宮室修。又說又笑喜洋洋,又笑又說樂悠悠。到《七月》產生的時期,當年創業者的后人們已經在這塊土地上不知生活了多少年,一代一代,采摘、耕作、狩獵,祝禱、婚喪、燕饗,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有了穩定的民風民俗,“仰觀星日霜露之變,俯察蟲鳥草木之化,以知天時,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內,男服事乎外,上以誠愛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婦婦,養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時,其燕饗也節”。宋代王安石這樣總結《七月》之義,雖稍有美化,也大致不差。當年這位詩人大概只是想把這一年一年的故事講出來,保留那些有價值的經驗,順帶的,心中那些甚為親切的風土人情也就一并呈現了出來。沒有刻意粉飾,但也一定是濾去了曾經的苦難和不幸。所以人們看到的,就是一片承平。
因此,這首詩看似敘事,實則懷著深切的情感,娓娓道來,詩句的流出遂如風行水上,自然輕松,又親切可感。所以,人們評價它:既有序而又無序,既散漫而又整齊,仿佛在講述一年中的故事,又仿佛這故事原本屬于周而復始的一年又一年。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
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
詩人以月令為興,串聯起一年中至為熟悉的生活。這是《七月》的好。詩人像是在講故事,可這日常故事里哪有那些個大起大合,起承轉合,更少有驚心動魄,更多的,只是平平常常,瑣瑣碎碎。既如此,那以時間為線,用天時將這些細事串起來,就是最便宜妥帖的。而這首章,就從眼下最當緊的說起吧。朱熹《詩集傳》云:“此章前段言衣之始,后段言食之始。”衣食,耕織,就是生活的主項,因此,這首章就有點概括的意思。
接下來,我們看這詩,顛倒錯綜,忽而冬,忽而春,忽而食瓜打棗,忽而采荼烹葵,看似散漫無章,但因有這月令牽著,放開,提束,橫來,豎去,就自如得很。孫擴說它“衣食為經,月令為緯,草木禽蟲為色,橫來豎去,無不如意,固是敘述憂勤,然即事感物,興趣更自有余。”有了線索,就萬變不離其宗了。
當年這詩人一定是老熟的,不僅年長,一年年多少細事他都曾看在眼里,如今就在腦中閃回,更主要的,他也一定是位善于講史唱曲的藝人,多少故事,信口而出,就有了節奏,講著講著,似乎就放松下來,一旦放松,色彩細節、情思感觸就表露出來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暖日春陽,一派鮮翠流麗。執筐的青春女子,行步于草木遮擋的蜿蜒小路,柔嫩的桑枝在空中舒展,白蒿遍地,鮮嫩可食。女子或摘或采,走走停停,一番心事也被這春色觸發。“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傷悲”,《毛》傳說是“春女思”,評價的很含蓄,其實不妨說就是“有女懷春”。郝懿行曾記錄自己夫婦間關于此句的一段對答:
瑞玉問:“‘女心傷悲應作何解?”余曰:恐是懷春之意。《管子》亦云春女悲。瑞玉曰:“非也。所以傷悲,乃為女子有行,遠父母故耳。”
對于這個分歧,郝氏說:“蓋瑞玉性孝,故所言如此。”其實,正如揚之水所言, “有女懷春”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正是一事之兩面。“傷悲”宛轉寫來,卻不離女兒之心,一向不大談性情的毛公,這一回倒是心明眼亮,覷得此中情致的。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
前面,詩人吟說女子懷春的細膩心理,大概看到圍坐的聽眾都有點兒走神,所以,這兩章,詩人又趕緊扯回時令,也把大家伙兒游蕩的思緒帶回來。七月里大火星兒向西流,八月里蘆花滿汀洲。三月里桑樹要整枝,拿起刀鋸和斧頭。七月里伯勞成對鳴,八月里織布不停手。四月里王瓜抽了穗兒,五月里知了叫不休。八月里家家慶豐收,十月里黃葉墜枝頭。十一月里打獾狗,獵得狐貍,為那公子做輕裘。十二月農閑人歡聚,咱就圍獵一場,練練武功。
人們喜歡《七月》,說里面有月令,有農書,也用心考證,這月令究竟用的是夏歷?是殷歷?還是周歷?或者就是一詩用三歷?其實,這里的月份看似寫實,讀者倒不必拘泥。從詩歌的角度看,讀者感受到的,其實是這月令所牽扯的人事,所勾連的自然物象。在古人眼里,時間坐標都不是形而上的、數字的,而是和自然中花鳥草木的生長繁衍密切相關,與播種、采摘、狩獵、勞作聯系在一起,可觀可感,有溫度,可觸摸,是很細膩的,這是中國傳統表述時間的方式。我們現在還在使用的二十四節氣,也是這種特點,比如小暑、大暑、處暑、小寒、大寒,反映的是溫度的變化;雨水、白露、寒露、霜降、小雪、大雪,反映的是雨雪寒涼的天氣現象。清明,是來自東南的暖風,《淮南子·天文訓》:“春分后十五日則清明風至。” 谷雨、小滿、芒種,反映的是谷物播種、籽粒漸見飽滿以及搶收歸倉的進程。最生動的就是驚蟄,動物入冬時藏伏土中,不飲不食,是為“蟄”,而“驚蟄”即春雷驚醒它們的日子,這時天氣轉暖,要春耕了。《七月》的時令就是帶著這種溫度。
接下來,主角突然變了,詩人吟唱誦說,露出俏皮,讓蟲兒進入畫面中央: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朱熹認為這里說到的斯螽、莎雞、蟋蟀是一物異名,《詩集傳》云:“斯螽、莎雞、蟋蟀,一物隨時變化而異其名。動股,始躍而以股鳴也。振羽,能飛而以翅鳴也。”蟲兒跳躍動股,振翅而鳴,入夜不寐,宵行夜征,這些描述,不僅筆墨工細,還繪影繪聲。“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小小蟲兒,銜著時令的游絲,退呀,退呀,終于“入我床下”。暑則在野,寒則依人,可喜乎?可愛乎?心疼乎?如此細膩敏感,如此樸拙真純,這是《七月》里的“金句”。
接下來兩章,詩人吟誦的節奏密集起來: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一句句詩,就是一幅幅畫面,一個個鏡頭“閃回”。這種密集,更多的是因為所述時節,正是各種植物快速生長、打籽結實的時候,這就是所謂“農忙”。古人日常蔬食,部分來自種植,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野外采摘,故對各類植物如數家珍。為了獲得自然的饋贈,人們踩著時間的腳步采集、撿拾、挖掘、種植,收獲,古老的時令、古老的物候都包含著人們對自然的敬意和情感。六月食郁(郁李)及薁(野葡萄);七月亨(烹)葵(葵菜)及菽 (豆子);八月剝(音撲,敲打)棗;十月獲稻,釀制春酒,祈禱長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葫蘆);九月叔(撿拾)苴(麻子);采荼(苦菜)薪樗(砍伐臭椿以作柴薪),食我農夫。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糧食剛剛進倉,又得營造公房。白天野外割茅草,夜里搓繩忙不休。急忙上房修屋頂,忙到春來,又要播種到田疇。這是一年中最為密集的勞作,最為辛苦。故《詩集傳》引呂氏云:“此章終始農事,以極憂勤艱難之意。”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
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臘月里鑿冰咚咚響,正月里抬冰窖里藏。二月里取冰來上祭,獻上韭菜與羔羊。九月里下霜天氣涼,十月里清掃打谷場。捧起兩尊酒,殺上一只羊。登上公堂同聚會,牛角杯兒舉頭上,祝一聲:萬壽無疆!勞作,辛苦,忙碌,煩難,在歲尾的慶典和節日里,這些都成了過去。舉觴而飲,微醺間,有點感慨,有些感傷,但更多的是樂天知命,是憨樸,是滿足,是寬宏。陸游《游山西村》云:“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內在的詩情都是相通的。
《七月》出自《豳風》,本就是豳地的民歌。樂官將之整理配樂,進入“詩三百”。我們幾乎已經不可能知道這首詩原先是怎樣吟詠唱誦的。人們常說,中國是詩的國度,但早期的詩都不是先成于文字的,而是或歌或唱,或誦或吟,隨意拍擊身邊的器物,打著節奏,率性而出。直到漢代,人們興之所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以詠志,都是很常見的。這倒和如今很多少數民族的風俗頗有相像處。比如蒙古族不論男女老少都愛唱歌,他們尊崇唱歌和善于唱歌的人。他們有牧歌,多在放牧和搬遷時唱,狀物抒情,贊美家鄉,節奏悠長、徐緩、自由。據說在科爾沁草原,小伙子若看上某個姑娘或失戀了,要專門帶著禮品請求當地藝人給自己編歌。而更多的,則是民間藝人們常常被身邊的一些故事所感染,幾個人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不一會兒就哼唱出一首優美動聽的民歌來。一首民歌往往要經過幾十個藝人的口頭傳唱和不斷錘煉、加工,才成為久唱不衰的好歌。
《七月》是不是也是這樣創作的?現在已經難以知曉了。門前老樹長新芽,院里枯木又開花,一代代存了多少話,都藏進這歷史煙塵中了吧。
(作者簡介:郗文倩,杭州師范大學教授,福建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及文體學研究。同時致力于中國傳統文化和文學的普及教育工作。先后主持兩項國家社科基金等多個科研項目,已出版專著《古代禮俗中的文體與文學》《中國古代文體功能研究》、學術隨筆《菜園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