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
內容摘要:史鐵生對死亡的感悟是非常有特色的。“向死而生”是史鐵生死亡意識的重要內容通過對死亡的思考來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史鐵生的死亡意識是他對生命意義的終極追尋;同時,史鐵生的死亡意識是有一個由恐懼到超越的參悟過程。
關鍵詞:史鐵生 死亡意識 生命意義 參悟
二十世紀末的中國作家對于死亡這一特殊的生命現象有著極大的興趣。在這個群體當中,史鐵生對死亡的感悟,無疑是非常有特色的。作為個體的人,史鐵生是孱弱的,疾病扼住了命運的咽喉;但他又是強大的,病體的不幸反而讓他既能超越恐懼直面死亡,思考死亡的本質,又能對死亡進行超越性的審美觀照,使生命升華至更高的境界。他是真正的勇士,向死而生,以自己殘缺的身體,勇敢地追尋生命真正的意義。
史鐵生的死亡意識首先體現為向死而生,通過對死亡的思考來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他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思考和領悟都是發端于死亡,是死亡映照出生命的脆弱和短暫,也賦予人生以不可抗拒的魅力。死是生的前提,有生有死,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過程。死亡,是人的未來的終點,作為人的一個必不可缺的程序,它是永恒的存在,與人類的生存一樣恒久。死亡界定了生命,由于死亡的存在,人類才獲得了存在的價值與意義。“一旦死亡的壓力轉化成一種動力,人生的絕境轉化為一種誘惑,那么他不但不會成為重負,反而會帶來生命的愉悅。”
盡管死亡存在,人們仍然選擇生存,以生存來表明生命帶來的各種可能性,生命雖然是虛無的,但生命中包含的未知事物可以使我們堅強地生存下去。生命不是存在于回避死亡的過程中,而恰恰是存在于面對死亡的過程之中。死亡是人生最后的終點,人生目地因之顯得荒誕和無謂,而最重要的是過程。即許多學者都指出的史鐵生的過程論。他在小說《命若琴弦》、散文《我與地壇》中都向讀者展示了其“向死而生”的人生哲學。其創造的歷程,從目地論走向過程論,史鐵生將救贖的希望交給了審美,以美的欣賞來抵擋失敗對個體生命的打擊。從而讓人們看到了生的必要和意義。
“你立足與目地的絕境,卻實現著、觀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將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就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它的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笔疯F生就是這樣將生命救贖的希望交給審美,從審美中得到心靈的自由。從而從死亡意識的束縛中解脫出來。
寫作最直接地體現了史鐵生向死而生的生命意識。史鐵生在回答“人為什么寫作”這一問題時,曾不止一次三分幽默七分認真地說“為了不致于自殺”。并且在不止一篇文章中表達過相同的意思,如“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寫作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條船”。在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務虛筆記》中更是這樣表述:“所有的寫作之夜,雨雪風霜,我都在想:寫作何用?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梢哉f,史鐵生把生死觀照作為寫作的起點,寫作的根源,對生死意義的探尋是史鐵生寫作的中心。
史鐵生之所以對生死觀照有如此癡迷和堅韌的熱情,當然與他的自身經歷有關,22歲那年他兩腿癱瘓,曾一度喪失生存的勇氣,很想自殺,但終于頑強地活了下來。那么,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尋找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就是他開始寫作的動因。關于這一點,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一文中有更明確的描述,他在那座古園里苦思冥想的問題只有三個“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么活,第三個我干嘛要寫作?!?/p>
其次,史鐵生的死亡意識是他對生命意義的終極追尋。
人生過程各有不同,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死亡。死亡是如此確定,然而又是如此神秘可怕。人類已經困惑了千萬年,卻依然沒能參透其中玄機,仍在苦苦思索和追問。史鐵生就是這些執拗的追問者中的一員。正值青春韶華卻突然致殘,命運的殘酷使史鐵生真切地體味到了人生的無常和苦難,咀嚼到了幻滅的沉痛和悲哀。頻繁地出入醫院,一次次的與死神擦肩而過,理想的破滅,前途的虛無縹緲使作家一度產生自殺的宿命意識和沉重的自卑情結,寫作就成為一個殘疾者對生命沉痛的思考和體驗,對人和人的命運進行終極的發言和形而上的感悟。一經深入思考,史鐵生就發現,對死亡的迷惑并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特殊問題,而是所有人的普遍問題,說到底是一個人本問題、哲學問題。他認為人與動物的根本上不同在于動物的生命只是一個簡單的生物過程,“活”就是一切,動物“不會自殺不是因為找到了理由,而是不需要理由,隨便給他什么理由他可以唱,就像鸚鵡”,而人除了“活”之外,還要問“為什么活”,即還要求生命的意義,于是自古以來,一代代的人都要追問同樣的問題:“人類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在走向熱寂,我們的一切聰明和才智,奮斗和努力,好運和成功到底有什么價值?有什么意義?我們在走向哪兒?我們再朝哪兒走?我們的目的何在?我們的歡樂何在?我們的幸福何在?我們的救贖之路何在?”這些問題,都屬于人的根本困境,都是人的精神領域最具形而上深度的終極問題,它與生俱來,貫穿于一切人生的全過程,不以時代、民族、階級和社會制度的同異而有無,能否對它作出回答以及作出什么樣的回答,關乎人的精神出路,靈魂歸宿,否則人的心魂就無所皈依,就失去了生存的根據,就活得不踏實,心惶惶然而不知何以安。
在史鐵生的作品中,到處都存在著大量的對死亡的自語、玄想、詰問和探究,充滿著形而上的思辯意味,這又使他的作品籠罩了一層近于宗教般的神秘氣氛和哲學意味??鬃釉唬骸安恢?,焉知死”,此語固然不錯,但“未知死,焉知生”?當人類投入對生命意義的終極探尋時,也就沒有了不可逾越的絕境。
所以在史鐵生筆下,死亡,并不可怕,它同樣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我們常常體會到作家對死亡感受到無比的親切,甚至把死亡作為無上的福祉:“他常和死神聊天兒。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時候,死神會給他小鞋穿”(《山頂上的傳說》)。“我常常希望,有一個喝醉酒的司機把我送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綠色的夢》),“有一年我也像盼望放年假一樣盼望過死……”。
第三,史鐵生的死亡意識有一個從恐懼到超越的參悟過程。
在史鐵生早期的作品中,很多主人公身患殘疾,處于更為不利的生存境況之中,肉體上的殘缺和心理煎熬。于是,死的念頭油然而生,他們求助于死神,求助于自殺。上吊、毒病、觸電、跳樓……,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次次設想,尋求著自殺的方式,讀之驚心動魄?!渡巾斏系膫髡f》通常被看做史鐵生的自傳體小說,小說中的他得知自己身患比死亡還可怕的疾病時,他生活的信心一下子崩潰了,從而開始預謀自殺。“有時候,死比活要簡單,容易得多。”《毒藥》里小島上的那個養魚人,經歷失敗后尋求自我解脫:“幸虧他還知道死是種解脫,比瘋了好受?!边@時,死似乎是一個天堂般的彼岸世界,它引誘召喚著生,又似乎是一個仁慈的救世主,拯救不堪忍受生之痛苦的人。
在《奶奶的星星》一文中,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可怕的印象,是奶奶告訴“我”死了就再也找不到奶奶了,在死亡的威脅中,顫栗不已?!剁娐暋分械腂問爺爺有關死的問題:“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來了?”《一種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中,得了癌癥的孩子尚不知自己的悲劇命運,還快樂地欣賞那將要“肆無忌憚”地開放的“死亡之花”。死亡就是這樣的殘酷無情,哪怕是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鮮活而可愛的小孩子,它也不稍動仁慈惻隱之心。
但是,他筆下的主人公都最終從走向死亡的痛苦中解脫了出來,看清了死亡的真面目并毫無畏懼,坦然而平靜地繼續該有的生活。如歷盡千辛萬苦才尋得了致死的毒藥的他,此時卻倍感安心,歸于寧靜,開始以平靜的心態去生活,直至忘記了死亡,并重新尋找到了生存的意義;明白了死亡是必然的這一事實后的年輕人也漸漸趨于平靜,坦然自若地生活著;那對苦命的夫婦在看清了死亡的本質后,安心且互相珍惜地過著小日子……即使是走向死亡,死亡是富有詩意的,如小老頭在美麗湖邊找到一塊像床的大石頭躺在上面安詳地死去;《務虛筆記》里的女教師也同樣穿著整齊端莊安靜地死去,沒有一絲恐懼,反而呈現出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享受人生的期待。所有這些,無不體現了這些主人公們對死亡的無懼,甚至把死亡當成一種生命最終的歸宿,既然是歸宿,那就以平和的心態去接受它。而史鐵生所描寫的這些死亡仔細而又充滿了詩與美的蘊味。這些作品別有風味地顯示出了他對死亡的參悟。
這種看似前后矛盾的觀念,其實體現了史鐵生對于死亡的參悟。疾病和死亡本來是兩個不同的哲學概念,但是青春勃發的史鐵生深深感受到疾病所帶來的死亡威脅,甚至固執地將殘疾與死亡連在一起歸為一談。疾病與死亡確實有著某些相通之處,疾病帶來死亡的威脅,會讓生命接近死亡,甚至加速死亡,所以我們能夠理解疾病對于史鐵生帶來的毀滅性的打擊,也清楚地理解疾病與死亡的本質區別:疾病是可以戰勝的,而死亡是無法逃避的。病人只要戰勝了恐懼,他的肉體縱然仍舊處于疾病,他的精神卻已經超越了疾病。而死亡無論你恐懼與否,它該到來時自然就會到來。史鐵生認為死亡是人生最大的困境,無論你是健全的還是殘廢的它都永遠無法規避。作為結果,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過程,一為生對死的言說,一為死對生的言說。就前者而言,從容的赴死就始終是令人恐懼和惟恐避之不及的:“我的一切罪惡就在這兒:貪生怕死。”在人類的漫長歷史中,對死的思考一直就伴隨著人類。在蘇格拉底看來(這其實也是柏拉圖的看法),靈魂是不死的,死亡只是靈魂脫離了肉體以后的獨立自存狀態,是向一個自由美好的世界的進發,因此,人在生的過程中一直是在“練習死亡”,只要摒斥肉體的誘惑,就可進入那純明的另一世界,就像那將死的天鵝一樣,由于預知在不可知的世界中有美好的事物在等著它們而更加甜蜜和更加高聲歌唱。
死亡只是在被意識到,處于思維之中,在趨近它的過程中才是恐怖的。但是不經過進行時態的死亡就是生之苦難的慈悲終結者,是蕓蕓眾生的理想歸宿,是飽受摧殘和折磨的靈魂得以平靜安息的永恒棲居之地。因此,史鐵生說:“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泵鎸λ劳觯伎忌?,史鐵生最終拋棄了早期對于死亡的恐懼,參悟出生命的意義重在過程,并努力尋找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史鐵生的這種“知死而后言生”的哲思,從有一個獨特的角度,告訴我們生命的脆弱和可貴,也更加顯出生命的張力來。
帕斯捷爾克納曾說:“藝術從來只有兩項任務:一是堅持不懈地探討死的問題;二是通過討論死的問題以求生”。史鐵生的作品就是這樣,通過探討死以求生的意義,即以生知死,由死悟生,不懈的追尋生命的意義。人的偉大和崇高,正是在對死神的挑戰和征服中表現出來。確實,既然死亡是任何生命都不可能避免的最終結果,那么人就更應該對抗死亡,從死亡的征服與超越中感受自我生命的價值和永恒。史鐵生正是在與困苦、疾病、死神的多次斗爭中感悟了生命的這個真諦,才在作品中體現出了生與死的悲壯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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