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精神關照下的人

李雨庭

湖北作家曹軍慶近年來小說創作佳作迭出，碩果累累，被武漢大學於可訓教授推崇為“荊楚三杰”之一。他先后出版了《雨水》 《越獄》 《24小說》 《魔氣》和《向影子射擊》等作品，其中《向影子射擊》堪稱其代表之作。這部小說集中的作品在題材的開拓、人性的挖掘、意象的建構上，將先鋒小說的冷僻、虛幻、炫技等發展到及物的現實層面，為先鋒小說提供了新的內涵。

一

《向影子射擊》是一部小說合集，共收錄曹軍慶的4個中篇和8個短篇小說。從整體來看，曹軍慶建立自己寫作根據地的意圖相當明顯，而這地圖的基底是人心與人性。評論家謝有順認為：“好的小說家大都有一個自己的寫作根據地。”①如沈從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郵、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等等，而曹軍慶致力于將武漢郊區一個不知名的幸福縣鏤刻到文學地圖上，試著為文學版圖新劃定一個小小的坐標，因為“縣城濃縮了現代中國的一般樣貌”。在小說集《向影子射擊》中，故事多發生在一個叫幸福縣的地方，作者用刀筆文字精心描摹出為巨額利益掙扎的奶媽、沉迷于虛擬生活的青少年、殘暴殺人的學生、虛假的海誓山盟、對權力的阿諛巴結……隨著閱讀的深入，一個蠅營狗茍人性冷漠的小縣城生活百態就浮現了讀者眼前：“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它的擴張性、侵略性、物質化和欲望化是如此觸目驚心、歷歷在目，幾乎每一片樹葉都張著貪婪的嘴唇。人際間的叢林法則異常殘酷。”②曹軍慶對人性與權力、人性與欲望的關系有著深度的思考，他用斑駁陸離的人心人性給這個幸福縣的小城生活打底著色。同時，幸福縣藏污納垢的底層性又蘊含著對現實人生的極大包容力，它讓熙熙攘攘為名為利的眾生有著一種天生的幽默，去化解生活不能承受之重。這也使得曹軍慶的小說有一種獨特的、冷靜的、反諷的調子。

這部小說集凝聚了曹軍慶的小說技巧和他對社會現實人生的嚴肅思考。內容不僅涉及虛擬社區、網絡游戲、民俗旅游等社會熱點，還涉及中學生心理健康、人性的權力與游戲等問題，深刻地揭示了人性與欲望、人性與權力的游戲以及各取所需的冷酷的生存哲學。在《我們曾經山盟海誓》中，趙文化假借投資打造民俗巫蠱村落之名，一邊假裝偶然發現此地并與妻子到此旅游種下愛情蠱，一邊利用紀檢委查賬的事實為單純善良的妻子兜兜轉轉設下迷魂障，最后通過“假離婚”游戲而達成真離婚并實現換妻目的。《請你去釣魚》中，地方官僚瞿光輝包養的女人不告而別，他依然得空就去這個女人的哥哥經營的魚塘去釣魚，縣機關的趨炎附勢者緊隨其后，而魚老板為了討好瞿某等人，極盡卑躬屈膝奴顏媚骨之能事，而瞿光輝則心知肚明地冷眼旁觀并享受著羞辱蹂躪這一家人的快感。《時光證言》中，何思凡的兩個情婦為爭得他的“愛情”，在酒吧里打得頭破血流。同一時空下，何思凡與前妻的女兒正同其現任妻子也在酒吧里就何思凡的死因談判：原來何思凡的兒子并非親生，女兒也正與何的下屬在情感上糾葛不斷。復雜的人際關系網中，人們在權力、經濟面前，不惜出賣肉體和親情，喪失底線來達成各取所需。這些都是快節奏的現實社會生活中已經或正在發生且被人們冷漠無視的現象，曹軍慶也并不正面直接討伐說教這種正在發生的日常，而是在小說中用結局反轉的鋪陳策略，將冷峻的筆觸延伸到“接下來會怎樣”的圖景里，將讀者的思考引入到這些現象背后的根源挖掘上，無情地揭開現代社會人心、人性丑陋冷酷的面紗，讓讀者直面這些人性赤裸裸的恐怖與悲傷，進而反思物質金錢奴役下現代人的心靈荒蕪之生存境況。

曹軍慶用這些日常性的社會存在來呈現權力與人性、權力與欲望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網，并以此展現人性的虛偽、冷酷、扭曲狀態，尤其是那些表面看起來是那么無辜、溫情、靚麗的生命表現。《請你去釣魚》中矮小粗黑的魚老板討好諂媚當官的，也只是想換取魚塘生意紅火的經濟效益；《和平之夜》中看上去老實安靜的林之前，其內心卻是對黑社會暴力的變態渴望；《時光證言》里溫柔賢淑的宋慧琴也選擇了背著丈夫偷情之路。故事發生的地方，溫情脈脈的生活面紗下滿是利用、算計、猜忌、防備，那些小人物在卑微的俗世里茍且掙扎：被昔日同學心腹背肋插刀（《落雁島》）；丈夫利用的妻子簡單善良輕易完成真假離婚和換妻愿望（《我們曾經海誓山盟》）；引誘上司的女兒做自己的情婦、整容以報復上司曾經的冷落輕視（《時光證言》）；學生沉迷網絡游戲而砍殺老師108刀（《滴血一劍》）；宅男大學生拒絕交流而漠視父母生死（《云端之上》） ……他們的人情溫暖都去了哪兒？生命意義又在哪里？曹軍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刻畫出了生命雜亂無章荒涼枯萎的過程，讓我們看到了在經濟飛速發展的現代化進程中，無數底層個體生命的荒蕪與凋零，而這比轟轟烈烈的物質毀滅更驚心動魄、震撼人心。人與人、人與金錢、人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已積怨太深，這種怨恨似乎埋藏在幸福縣每一個人的骨血和靈魂深處。在曹軍慶筆下，幸福縣小人物的生長史，是無數現代人精神和心理的一種寫照，是現代化進程中邊緣人灰色人的心靈圖史。

二

曹軍慶曾表示：“先鋒精神、前衛探索，始終是文學的內在驅動力。”③小說集《向影子射擊》的先鋒性表現得十分突出，該小說充滿了各種怪誕、驚悚的生活細節，用以彰顯小說敘述和意義的核心地位。有評論者認為：“曹軍慶的小說不是那么好懂……他講的故事都是曲里拐彎的，他想要表達的東西也讓人有些捉摸不透。”④筆者深以為然。曹軍慶的小說屬于需要反復閱讀慢慢琢磨型，因為他總是在不經意間用小細節來燭照現實的裂縫和暗隅，讓我們得以窺見社會、人情的虛假和利用本質。《我們曾經山盟海誓》中，一句“婚總還是要結，她等了我這么多年”⑤，將趙文化和吳艷艷為得到福瑞公司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無恥無賴行徑揭露在讀者面前；《時光證言》中兩個女人為爭奪男人打架，“（口罩女人）她倒是打贏了，離開時卻很像是在倉皇逃竄，她往停車場飛奔而去。因為她委實有些害怕，那個被她暴打了一頓的女人變得越來越不真實。不真實的感覺出現在她抓和摳的時候所觸到的東西，她身體的那些部位出現了原型”⑥，“（墨鏡女人）她捂著鼻子，往里按，往里擠壓，把它固定好。弄好鼻子，她擦干凈了牙齒，塞進嘴里。頭發雖臟，也只能將就著披在頭上。收拾的時候她意外地發現有兩片指甲蓋殘留在頭發里，牙縫里也有一片，一共有三片指甲蓋。她確認三片指甲蓋都是從那個女人手指上剝落的”。⑦作者冷靜地描摹出了人造美女的產生根源和這些女人為了安逸的金絲雀生活而對男人投其所好的自甘墮落。曹軍慶常常用這種真實的細節描寫來消解小說建構起來的溫情，這些豐盈的細節成為小說的血脈和溫度，也可見作者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和敏銳體悟。

《向影子射擊》的先鋒性還表現在對意境的營造和精神向度上。小說有著一種虛幻模糊的鬼氣，這種模糊和鬼氣提供了人性善惡美丑角力的場域。我們可以看出曹軍慶的先鋒技巧有著取法于余華、蘇童等20世紀80年代這一批先鋒作家營造氛圍的痕跡，但曹軍慶的發展和成熟在于他的先鋒性是及物的：他的精神向度直接關涉著這個時代社會、這個國度民族的精神心理和血肉之軀的“這個人”，而在人物性格的平面性、寓言性、或象征上，在敘述技巧上與整體風格更為融合。如《向影子射擊》里，云嫂在做奶娘的過程中，小院富貴高雅的日常生活誘發了她對錦衣玉食的欲望，以致于合同期滿被解聘后，她還不停地往小院跑，全然不顧自己親生兒子成了大頭娃娃的悲劇事實。故事中的先生神秘莫測尊貴無比，而夫人則是實際權力的掌控者、執行者，完全控制著先生的思想和行為。云嫂想方設法要回小院，一方面是對權力帶給她的榮華富貴貪戀，另一方面也隱喻著鄉村的粗鄙落后，正讓無數個“云嫂”想方設法地逃離。可以說，曹軍慶對小說思想意識和敘述技巧的苦心經營，顯然是想對80年代的先鋒小說作出自己的回應和深化。

三

當下的現實生活中，青少年沉迷于網絡游戲一直是社會和很多家長傾力最多又治理成效不佳的教育頑癥。在《云端之上》這篇小說中，曹軍慶通過武漢某名牌大學生焦之葉大學畢業后拒絕與父母語言、眼神等交流，進而成為完全封閉的宅男之網絡生活的書寫，深刻地揭示出網絡、網絡游戲是怎樣直接關涉到一個少年生命、一個家庭幸福這種社會最為微小的細胞反應，為讀者認識虛擬世界提供了新的參照：人一旦脫離物質生活而完全沉迷虛擬世界，人之為人的基本需求、基本準則都將被改變，人性將隨之散失和墜落，就像焦之葉拒絕窗戶和視野、拒絕父母的關愛和期待，只剩下對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感到不安和恐懼。在《滴血一劍》中，少年白令濤無心學習而自暴自棄，卻在名為“網絡一劍”的游戲上十分來勁，以致最后終于殘暴地血刃老師且“又剁又砍，積累一百零八下”⑧。當然，曹軍慶書寫小說人物沉浸在虛擬社區、網絡游戲中而變得冷漠以及人性喪失之可怕，是基于網絡已然構成人類生存和生活中重要部分的這一客觀現實。當下很多人不自覺地開始依賴網絡提供的各種生活方式：網絡社交、網絡購物、網絡人生等等，漸漸失去了現實生活層面人與人交流互動的能力，他們更愿意相信虛擬世界的可靠性、安全性。可以說，這是人被人的制造物反噬的真實寫照和諷刺，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世界、考量科技發展之多面性的獨特視角。小說通過一個高三少年單立人的眼睛來打量現實生活，因為他既是網管和網絡游戲的親歷者，也是謀殺血案的見證者、反思者，更是現代虛擬世界神話的揭秘者。“他在網吧里呆了九十七天，也就玩穿了一款游戲，丟了一顆牙齒。就這些。”⑨故事最后因單立人的清醒、回歸而引發人們對網絡生活的關注、質疑、妥協，這里現實生活面貌呈現出多樣的理解域度，小說也為讀者打開了一個廣闊的現代的精神的心理空間。對此，曹軍慶表示：“那些在媒體和網絡中流傳的事件，既讓作家振奮，更讓作家沮喪……面對現實，文學呈現出了無力感，寫作越來越隔膜、疏離和失效。”⑩在人類發展史上，人們從對未知世界的神鬼敬畏到對實在世界的物質迷戀，再到對虛擬世界的好奇追逐，對應著文學寫作的神話傳奇、人生新寫實，人類總是渴望更高更遠的飛翔，但很多時候現實就是一地雞毛的煩惱人生。曹軍慶對虛擬世界與現實領域銜接地帶的關注，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思考對象，也拓展了文學寫作的邊界。

四

從小說集《向影子射擊》可以看出，曹軍慶是一個把小說當藝術來經營的作家，在小說的敘述策略、意蘊隱喻、人性人心的揭示、表現領域的拓展等方面，都體現出作家的寫作理想和心胸報負。在追名逐利速成速死的網絡泡沫時代，能有這樣的文學志向并為之付出切實努力的作家，理應受到我們的尊敬。顯然，作為一位晚熟的作家，曹軍慶的小說還是有其自身的不足：有的人物形象塑造模糊而單薄，現實邏輯不夠牢靠，偶爾讓人覺得似乎是“為小說而小說”。如小說《落雁島》中，虛構痕跡躍然紙上，一個大學中文系同學畢業30多年聚會，故事中買游輪、建大樓、玩狩獵等大量資金來源無法交代不說，單是擔任理事的“島主”就擁有對其他同學進行審問、拷打的權力，而且所有人還癡迷地年年赴約，這就變得有些不符合生活現實的邏輯，人物設置、情節安排完成了傳達作者隱喻寫作之使命，但因過于荒誕夸張而太像“小說”。

《向影子射擊》是一本關于人性探討的作品集。人生本來生而負重前行，食欲、性欲、物欲、權力欲、美的向往、惡的潛伏，在不同的時空境遇里將會激活善惡美丑不同的人性，但只要肉身不死，生命就得繼續，生活就必然充滿褶皺和污漬。曹軍慶的這部小說集，深刻地寫出了生如螻蟻死如草芥的生命之可憐，具有一種浸透紙背的悲欣交集，這是作者深層的人道意識與人文情懷。誠如作家李遇春所言：“他以對人性的不遺余力的揭露傳遞著人性善的普世價值。”?——憑此，我們期待著曹軍慶的寫作之路越走越開闊。

注釋：

① 謝有順：《成為小說家》，北岳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4頁。

②⑩ 曹軍慶：《盲人摸象的寫作癥候》，《文藝報》2012年12月26日。

④ 吳佳燕：《以先鋒精神燭照現實狹縫》，《創作與評論》2015年第10期。

⑤⑥⑦⑧⑨ 曹軍慶：《向影子射擊》，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80、322、323、127、150頁。

? 李遇春：《曹軍慶：靈魂之澤的涉度者》，《湖北日報》2013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