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情感夢推玉茗
——朱虹先生《情里夢里湯顯祖》讀后

曹紅東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多次提到一個主題就是文化自信，中國的自信，本質上是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繼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論自信之后，我國極為重視的第四個自信。在新時代，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拂去歷史的塵埃，將中華歷代的仁人志士、愛國情懷以及文化瑰寶進行充分的挖掘和展示并發揚光大，是時代賦予我們的責任和使命。

中華文明是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唯一綿延到今、仍然富有生命力的文明，只是因為近代的積弱，飽受欺凌，國人的自信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甚至于有不少文化人喊出全盤否定傳統文化、全方位地對西方文化“跪拜頂禮”。以筆者20世紀60年代出生，生長在一個小縣城，從小沒受多少文化熏染之人為例，都知道英國有一個大文豪莎士比亞，而不知有與其同時代而且就是江西人的湯顯祖，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2015年秋，習近平出訪英國，在倫敦金融城市政廳發表題為《共倡開放包容共促和平發展》的重要演講。他說道：“中國明代劇作家湯顯祖被稱為‘東方的莎士比亞’，他創作的《牡丹亭》 《紫釵記》 《南柯記》 《邯鄲記》等戲劇享譽世界。湯顯祖與莎士比亞是同時代的人，他們兩人都是1616年逝世的。明年是他們逝世400周年。中英兩國可以共同紀念這兩位文學巨匠，以此推動兩國人民交流、加深相互理解?！?/p>

2016年9月14日，我國專門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紀念湯顯祖逝世400周年座談會，學界也相應組織了相關的學術研討活動，在湯顯祖的家鄉江西撫州更是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活動，并重新修建了湯顯祖紀念館。湯顯祖在家鄉的堂號為玉茗，在網上百度搜索玉茗，得到的百度百科結果是“釋義：（1） 白山茶花的別稱。（2）明劇作家湯顯祖家有玉茗堂，傳奇集有《玉茗堂四夢》，后即用‘玉茗’稱湯顯祖。”湯顯祖作為我國文藝史上的一座豐碑，其創作的《牡丹亭》等作品閃耀著永恒的藝術光輝。

湯顯祖作為一介“清羸故多疾”而又蹉跎官場、蹭蹬窮老的文弱書生，憑著幾部在暗淡晚明的撫州民間院落里寫就的戲曲，何以蘊含著如此強大的文化生命力，以至于成為當今東西方世界溝通融合的重要歷史文化資源？早已蕩然無存的臨川玉茗堂，到底凝聚生發出一種怎樣的歷史文化精神？這一切值得我們尋覓蹤跡、一探究竟。

筆者在網上訪問國家圖書館網站，在目錄查詢系統中以“湯顯祖”為檢索詞查找到的相關圖書有123種之多，其中就有朱虹先生2017年所著、由二十一世紀出版集團出版的《情里夢里湯顯祖》。

對作者朱虹先生，因為筆者華東師范大學學長張艷國教授常在微信朋友圈中轉發其各種信息及文章，可以說是久聞大名、素所欽仰。《世說新語》中記載，王戎喪子，有人議論說他悲痛過度了，他對前來悼唁的山簡如是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笨梢哉f一個情字，生發出文學藝術精神世界的萬千法門。

作為一位“進口老表”，成長于江西鄰省湖北的朱虹先生可以稱為性情中人。自從2010年來到江西工作后，朱虹先生愛上并稔熟于江西的自然風光和歷史人文，筆耕不止，寫出了大量傳播頌揚江西的美文巨作。他在此書序言和開篇提出：“對于江西歷史文化之繁盛與文化名人之輩出，我經歷了一個由疑到信、由紙上感知到實地認同的過程?！薄皩τ谝粋€藝術家來說，故鄉所賦予的藝術營養，是他創作奇跡的特殊營養，是無可替代和令人稱奇的。”誠哉斯言！《情里夢里湯顯祖》正是朱虹先生對湯翁對江西情之所至、飽含深情之作。

作者為創作《情里夢里湯顯祖》參閱掌握了大量史實和文獻，并多次親赴湯翁的故鄉撫州實地考證，以其生花妙筆，為我們展現了一個才華橫溢、性情率真、悲喜鐘情、因情生夢、成就非凡的湯顯祖，讀后令人不勝感嘆。

讀過本書我們了解到，如同中國歷史上大多數文人一樣，除了戲劇家和詩人，湯顯祖的社會身份首先是一位傳統的士大夫。他早年努力讀書參加科舉考試，中年歷經宦海沉浮，晚年歸里閑居尋夢，他的一生，像中國大多數讀書人一樣，走過了由廟堂官場到鄉里民間、從儒家入世思想轉向道家出世情懷這一人生軌跡。但從屈原開始，出世、游世與玩世，從來都不是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底色。他們的精神底色，永遠是入世占據主導，銘記心頭的，永遠是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與莎士比亞純粹鐘情于戲劇不同，湯顯祖的早年理想，當然是儒家信奉的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抱負。而此后盡管仕途坎坷，他依然不失愛國憂民之熱腸。不管是早年的“俊氣奪一”，還是中年的理想受挫，湯顯祖從來沒有選擇逃避與解脫，而總是葆有一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在苦悶逼仄的時代環境中，努力踐行自己的理想，以求心安理得。即使終其一生，大好年華多有賦閑，最高只做到七品官階，湯顯祖仍然為官清廉，勤政務實，以出色的行政領導和管理才華，治理地方政務，發表個人政見。在流放的蠻荒之地嶺南徐聞，他首建書院，推行傳統教化。后來治理遂昌縣，他不僅首抓文化，還滅虎興農，以《勸農》詩與民同樂；寬宥獄囚，抑制豪強，“斗大平昌，一以清凈理之，去其害馬者而己”（《答李舜臣觀察》）；祛除礦稅惡政，減輕民生負擔?！翱v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碑斔紶枏挠褴脮狼胺畔率种幸郧榭棄舻墓P，走出庭院，“四面河山歸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系之念之的，仍然是無法忘懷的民間疾苦。

湯顯祖為后人所推崇的“至情”，絕不是沉溺于個體的、小我的“唯情”，而是寄寓著社會性的、大我的人道關懷。湯顯祖不僅僅是一個戲劇家，而且還是一個有政治抱負的書生。終其一生官位不顯，但卻官聲甚佳，政績優長。他銳意進取，崇尚革新，對蒙古主戰，反對礦稅，是晚明黑暗政治中的一股清流。他甚至不懼得罪當朝首輔，毅然上疏，為此葬送了政治前途，卻更彰顯了其磊落光明的錚錚鐵骨。政治上的不得志，促使他將滿腔的抱負和深情傾注到其戲劇作品中，因情生夢，蕩氣回腸。

讀過本書我們了解到，湯顯祖不僅僅是一個戲劇家，而且還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真漢子。他感情真摯，性格真誠，少了很多官場習氣，卻多了幾分文藝家的率真。他為朋友仗義疏財，為救老師變賣家產，為兒子的去世嚎啕大哭，全無老于世故的偽善之舉。萬歷三十三年（1605年）湯顯祖的新朋友、曾任江西進賢縣知縣的黃汝亨升任禮部主事，離任時前往江西南城去參拜老長官汝亨，路經臨川時曾與湯顯祖歡宴到半夜才分手。第二天清早，湯顯祖又乘轎子趕了十五里路，在東館追上黃，于是二人又相敘了三天才作別。可以看出湯黃之間一定很談得來，否則不會聚過之后又追十五里再聚三天，觀之真如魏晉風流之雪夜訪戴再現也。更為難得的是，他的真性情是脫胎于晚明理學家的“情”與“理”之爭，是在晚明混濁的政治空氣中眾人皆醉獨清醒的“真情”，是接續著陽明心學正脈對人性欲望的正視與回歸。正因為他是至情至性之人，具追求真情的哲學指引，才使其戲劇具有感人的情節，散發出人性的光輝，激揚著對人間真情的呼喚。

讀過本書我們也了解到，湯顯祖同時還是高產的詩人，他的詩每每真情流露，展現出深厚的學養，頗具藝術感染力。可以看出本書作者朱虹先生對湯顯祖的詩是深有研究和體會的，引用了不少他的詩貫穿全書，與情節和內容相得益彰，起到了畫龍點睛之功效。湯顯祖存詩近二百首，如《七夕醉答君東》：“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掐檀痕教小伶?！笔菍ζ洳荒艿弥居诋敵硕鴮Ｇ橛趹騽撟髋叛莸膶懻?。

湯顯祖也寫下了不少同情百姓、抨擊時政的詩，有的還非常嚴厲和犀利，如《寄問三吳長吏》：“鐘陵今若何,帝都非可問。白骨蔽江下，赤疫駢門進。豪家終脫死，泛戶春零燼。人多地欲癢，物極天為震。”白骨、赤疫百姓死亡殆盡的慘狀如在眼前，令人不忍目睹。

當然我們不能苛求古人，當皇帝有任何一點善政的舉措時，又會令湯顯祖重抱幻想，藝術家豐沛的情感和熱情讓他總是懷揣美好的憧憬。如在《帝雩篇陵下作》中“小臣拜舞高陵下，愿壽吾君億萬斯?！币约啊蔼毸奚搅昶淼圩妫蚋柙茲h感吾君?！敝惖脑娋洹？偠灾瑴姛o不是他真性情的表達，用當代的流行語匯來形容，他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大寫的人。這種真性情既是又不完全是與生俱來的，湯顯祖和晚明那些因追求人性的自由和解放的思想家羅心隱、李贄等一樣，雖生不逢時但卻流芳百世，時代讓他們苦悶彷徨，但又如鳳凰之涅槃，最終開出了絢爛的思想之花、藝術之花和真情之花。如果說父母給予了湯顯祖血肉之軀和自然率真的性情的話，那么晚明這一黑暗而又充滿變數的時代，如熔爐般鍛造并提純了其藝術之真性情，結出并留下了奪目的藝術之果。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薄赌档ねぁ分卸披惸镆蚯槎┰缴?，體現了湯顯祖大膽的藝術想象力，更是映射出他至情至性的生命寫照?！赌档ねぁ分凶罡腥说牧α浚褪嵌披惸飶娏业刈非笞约合胍膼矍楹托腋＃@個理想顯然與當時的社會主流思想相對立，這種對立太讓人揪心了，因為兩種力量的對比相差實在太懸殊了，杜麗娘簡直如螳臂擋車，怎能不叫人提心吊膽？可這個人單勢孤的弱女子，卻堅守自己的立場，并不遺余力地去實現它，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她的勇敢讓觀眾為她擊掌而呼，這就是《牡丹亭》最有魅力之處。杜麗娘的反抗沖擊了那些污濁虛偽的禮教，讓“情”綻放出了最耀眼的光芒。杜麗娘那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聽來振聾發聵，如醍醐灌頂。

湯顯祖的戲劇當然也不是無源之水，其創作中也借鑒和吸收了前代戲劇，特別是元代戲曲的精華。同樣他也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開了后世戲劇和文學作品的法門。在曠世經典《紅樓夢》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之回前這樣寫道：前明顯祖湯先生有《懷人詩》一絕，讀之甚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边@分明是偉大的曹雪芹在“至情”譜系上向前輩湯顯祖的隔代致敬。從根本上說，文學發展歷程與人性同步，作品越體現出人類本性，就越能與讀者的感情相通，引發后世知音的共鳴。

湯顯祖在“臨川四夢”中寄寓的對人間真情的張揚和呼喚，正是其生命歷程的升華和內心情感的喧泄。時代給了湯翁不盡人意的生活，但也鑄造了他高貴的靈魂、留下了不朽的作品，時代不幸湯翁幸，福兮禍兮？喜兮悲兮？讓人不禁掩卷長嘆。

筆者作為一位圖書館館員，為人找書和為書找人是基本的職業要求，在對本館所收藏的湯顯祖相關圖書大致瀏覽一通的前提下，筆者認為朱虹先生這本《情里夢里湯顯祖》文辭順暢，語言精練，最難得的是能由字里行間瞥見作者的真情真意，是一本很好的傳記作品。因情生夢，湯顯祖樹立了一座文學藝術的豐碑；因情感夢，朱虹先生為湯翁演繹了這樣一本佳傳。由湯翁筆者聯想到自己家鄉九江的另一位前賢陶淵明，他也是官場不得意、沉淪下僚，不愿與當時的黑暗政治同流合污，不為五斗米折腰而辭官歸里。其詩文和名聲在他當時代及死后近百年都近乎無聞，直到梁朝昭明太子于故紙中慧眼識英，在《昭明文選》中大加褒揚，更有后來大文豪蘇東坡奉為異代知已，不遺余力地推崇宣揚，從而奠定了陶淵明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通過閱讀朱虹先生這本《情里夢里湯顯祖》以及其他有關湯翁的資料，筆者覺得湯翁的歷史和學術價值有進一步增大的可能。而這一切的實現，有賴于朱虹先生這樣的湯翁異代知音的進一步挖掘、研究和宣揚傳播。湯翁地下有知，當為有朱虹先生這樣的深情知音而含笑九泉！在這個電子網絡無所不在，閱讀碎片化的時代，本書以15萬字的適當篇幅，全景地將一代文豪湯顯祖展示在中國以至世界的面前，推介之功莫大，筆者喜作詩文，以一首小詩為結：知音異代有朱君，玉茗堂前推介勤；最是鐘情在我輩，臨川四夢美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