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嘉佳,龔南月,高蘊嶙
(1.四川省人民檢察院,四川 成都 610031;2.重慶市南岸區人民檢察院,重慶 401336)
我國現行刑法將運輸毒品罪和走私、制造、販賣毒品罪歸為同一類罪,作為同等性質的犯罪,量刑幅度完全相同。但是,在司法實踐中,運輸毒品罪的量刑思路與其他三種毒品犯罪存在較大差別,特別是在死刑量刑把握的問題上尤為突出。本文圍繞其現狀、存在的問題和科學模式的建立進行探討。
1.1979年—2008年: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犯罪統一刑格階段。從1979年到1982年,運輸毒品罪與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罪并列為一個罪名,最高刑為無期徒刑,直到1982年,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才設置了毒品犯罪死刑。[1]之后,從1988年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起草《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改稿)起到97刑法頒布,運輸毒品罪死刑量刑標準歷經了“提高——降低——提高”的過程。并且,97刑法之后,在與其他三種毒品犯罪區別量刑的同時,運輸毒品罪的死刑量刑標準一次又一次的提高。
2.2008年—至今:運輸毒品罪區別量刑階段。應當指出,在立法層面,運輸毒品一直與走私、制造、販賣毒品三種犯罪并列,并從來沒有區別量刑。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全國部分法院審理毒品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大連會議紀要》)和《全國法院毒品犯罪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武漢會議紀要》),在事實上對運輸毒品建立起了一個區別于走私、制造、販賣毒品罪的死刑量刑體系。
大連會議紀要將運輸毒品罪的死刑量刑標準從走私、販賣、運輸毒品50克以上即可判處死刑的規定區分出來,并且以列舉的方式指明了六類重點打擊的犯罪主體。對可以查證為受雇運輸的初犯、偶犯,即使達到死刑數量標準也不判處死刑。該規定實際上縮小了運輸毒品罪主體范圍,提高了死刑量刑標準。
而武漢會議紀要較之之前的法律法規和會議紀要,對毒品犯罪死刑量刑標準作了更高的要求,具體有兩方面的變化:(1)對《大連會議紀要》規定的六種從重情節又有所放寬,將“有證據證明是受人指使,又是初犯、偶犯的才有可能不判死刑”進一步規定為“對于不能排除受人指使、雇用初次運輸毒品的被告人,毒品數量超過實際掌握的死刑數量標準,但尚不屬數量巨大的,一般也可以不判處死刑。”從“有證據證明”到“不能排除”,顯然從立法設計的角度,可以不判處死刑的犯罪情形被放寬了條件;(2)針對毒品案件家族化的特點,要求“對一案有多名受雇運輸毒品的,原則上不應同時判處兩人以上死刑。”可見,該紀要進一步縮小適用運輸毒品罪死刑的范疇。
即使如上文所梳理,運輸毒品罪死刑量刑已實際建立了獨立體系,且標準遠遠高于其他三種并列的毒品犯罪,但在司法實踐中,實際上被判處死刑運輸毒品罪的判例少之又少。在全國各地,有的省已經將運輸毒品罪的死刑數量標準與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罪相區分;有的省統一了認識,對運輸毒品罪一般不判處死刑,頂格判至死緩。[2]大量運輸毒品罪遠超實際掌握的死刑量刑標準而一審未判處死刑,即使判處死刑,二審也將其改判,這一趨勢倒逼了一審和二審對運輸毒品罪死刑量刑的把握,也讓檢方和公安機關感到困惑和難以把握。
在行為表現方面,運輸毒品的類型較多,不能一概而論。主要包括三種情形:第一,販賣或制造毒品的犯罪分子同時實施了運輸毒品的行為;第二,未實施販賣、制造毒品犯罪的犯罪分子,因被雇傭或應要求而幫助其他犯罪分子實施運輸毒品的行為;第三,實施運輸毒品犯罪行為的人員主觀上不明知運輸的是毒品。如果把上述三種運輸毒品的行為都視為販賣、制造等上游犯罪行為的共犯,這三種運輸毒品的差異也是明顯的。第一種情形,運輸毒品是販賣、制造等主要犯罪的前提或后續行為,無須獨立評價。第二種情形,運輸毒品的行為人實際上是販賣、制造毒品者的幫助犯。第三種情形,行為人把運輸毒品者當做工具利用以實現自己的犯罪意圖,行為人為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罪的間接正犯或間接幫助犯。此外,運輸毒品罪與販賣等其他三種毒品犯罪的社會危害性也并不相同,其中,作為毒品源頭的走私和制造毒品犯罪,社會危害最為巨大,在整個毒品犯罪鏈條中起著關鍵作用。如果沒有毒品源頭,接下來的毒品犯罪沒有實施的可能性。而導致毒品擴散、泛濫的罪魁是販賣毒品行為,這種行為將毒品分散到吸食毒品分子的終端市場,對公民身心健康造成直接損害,同時作為社會不穩定因素,頻繁誘發其他犯罪。[3]單純運輸毒品的行為人在毒品犯罪中只是發揮輔助作用,即使沒有單獨的行為人運輸毒品,制販毒行為人在實施毒品犯罪的過程中也會有運輸行為,但如果沒有行為人實施制販毒,運輸毒品行為人無毒可運,無法獨立完成犯罪行為。同時,運輸毒品的行為人往往可替代性很強,一旦被抓獲,制販毒行為人迅速雇傭新人進行毒品運輸。顯而易見,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罪的社會危害性遠遠大于運輸毒品罪。
但是,我國立法簡單粗暴地將運輸毒品與走私、販賣、制造毒品行為并列,且配置了完全相同的法定刑,對于運輸毒品的行為人來講失之過嚴,罪刑均衡的原則也無法準確實現。[4]對運輸毒品罪設置與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罪完全相同的量刑幅度,起不到很好的預防犯罪的作用,相反,還可能起到反作用。原本單純運輸毒品的行為人在權衡不同毒品犯罪的后果后,因為獲利存在懸殊,而罪責并無差別,從而輕易地轉化為制造或販賣毒品犯罪。如此,刑法的預防犯罪的功能也落空了。上述情況也是導致司法政策不得不刻意進行調整的根本原因。
如前文所述,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大連會議紀要》和《武漢會議紀要》)對運輸毒品罪建立起了區別于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罪的量刑體系。從某種程度上說,針對運輸毒品罪,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條規定實際上被架空。實踐中,單純運輸毒品罪被判處死刑的案例已經極為罕見,就是最好的證明。縱觀運輸毒品罪的量刑歷史,自從1979年刑法將運輸毒品罪與走私、制造、販賣毒品罪相并列之后,一度成為毒品犯罪被判處刑罰最多的罪名之一,被判處死刑的也不在少數,愈發凸顯罪刑不相適用的問題。《武漢會議紀要》和《大連會議紀要》出臺后,適用死刑的運輸毒品犯罪的判決數量迅速下降,情況從一個極端似乎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如被國家禁毒委通報的毒品問題嚴重地區四川省涼山州,2013年至2017年,涼山州中級法院一審對X名毒品犯罪分子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省高級法院維持死刑判決X人,經最高法院核準執行死刑X人,其中僅X名(僅占比5%)系單純運輸毒品的犯罪分子,在部分彝區產生“運毒不會殺頭”的惡劣社會影響。
不論理論界還是實務界對確有證據證明單純受雇傭且系初犯、偶犯的運輸毒品犯罪分子一般不判處死刑已達成共識。但是,能否證實運輸毒品犯罪分子受雇傭存在取證上的困難。毒品犯罪案件隱蔽性很強,沒有被害人,犯罪分子通常具有較強的反偵查意識。運輸毒品犯罪主體到底是制造毒品或取得毒品之后自行運輸還是指示雇傭他人運輸,到底是偶爾、初次被蒙蔽利用運輸還是專司毒品運輸以此為生,并不容易取得確鑿的客觀證據證明。實際上,大部分毒品犯罪都是從毒品運輸過程中被查出的。行為人往往只承認運輸行為,現實證據也無法認定其在整個犯罪鏈條中所居的地位,而很多嫌疑人辯稱是“有人讓其幫忙帶東西”,甚至是“不認識的人”,難以提供有效的上家信息,以至于上家是否真實存在難以分辨,查獲上家更是困難。而在取證困難的前提下,無論從死刑量刑證據把握的角度還是有利于被告人裁判原則的角度來說,都很難將有運輸毒品行為的犯罪分子判處極刑。
1.毒品犯罪本身不屬于最嚴重的罪行。目前,對所謂最嚴重的罪行,各國基本已達成共識,即生命和重大身體健康屬于最重要的法益,直接侵犯生命、身體的實害犯屬于最嚴重的罪行。[5]毒品損害人體健康,扭曲人的人格,并且極易誘發次生犯罪,乃至于我國將 “禁毒工作上升到關系國家安危、民族興衰和人民福祉”的高度,[6]對此,有學者指出,把毒品犯罪的懲處力度上升到極刑的程度,摻雜了歷史因素和復雜的感情成分,并非理性的行為。[7]同時,我國仍將毒品犯罪規定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一章,可見,立法設計的初衷,也并不認為毒品犯罪與殺人、爆炸等暴力致人傷亡的犯罪存在同樣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作為司法工作者,我們應當理性地認識到,嚴重后果并非毒品犯罪行為直接導致,終端消費者濫用毒品的行為才是直接原因。從罪責刑適應的角度,毒品犯罪是非暴力的、非致命的犯罪,適用死刑與其主觀惡性和社會危害性并不對等。
2.死刑對運輸毒品犯罪的抑制作用有限。盡管我國對毒品犯罪始終保持高壓態勢,但是,司法實踐證明,嚴刑峻法并未使毒品消費和毒品犯罪數量降低。與居高不下的重刑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毒品犯罪案件發生數并未下降。根據國家禁毒委《毒品形勢報告》,2017年全國共破獲毒品刑事案件14萬起,抓獲毒品犯罪嫌疑人16.9萬名,與2016年相比,破獲毒品刑事案件數量基本持平,抓獲犯罪嫌疑人上升了0.1萬名,顯然沒有達到重刑主義刑事政策的預期效果。細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毒品犯罪與刑罰施用存在數量上的差距。有學者認為,實際查獲的毒品犯罪人數,少于實際犯罪人數的五分之一。而相當數量的犯罪分子正是抱著僥幸心理,鋌而走險實施犯罪。二是毒品犯罪的貪利性特征誘使犯罪分子不惜鋌而走險。近年來,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數量呈現明顯上升趨勢,顯示毒品消費市場在擴大,對那些受雇者來說,風險越大,報酬越多。三是特殊的國際國內環境。改革開放后,“香草”和“毒草”一起涌入國門,而我國毗鄰“金三角”和 “金新月”的地理環境也加劇了我國的毒情形勢。
3.國內外輿論環境日臻成熟。國際社會一直倡導廢除毒品犯罪死刑量刑。早在1996年,聯合國法外處決、即審即決或任意處決特別報告員就寫道:“經濟犯罪和毒品犯罪的死刑應當被廢除”,在廢除死刑的諸多國家,犯罪并沒有出現異常現象,如美國,毒品犯罪基本不判死刑,毒品犯罪還是平穩的,并未出現上升趨勢。[8]
是否廢除運輸毒品罪的死刑,曾是《刑法修正案(八)》修訂過程中爭議最多的話題之一。最高人民法院對運輸毒品罪死刑的廢止也明確提出過立法建議。《刑法修正案(九)》將行為性質、社會危害性比運輸毒品罪更嚴重的罪名如走私武器、彈藥罪廢除了死刑。[9]國內法學界明確主張廢除運輸毒品犯罪死刑的呼聲日益高漲,趙秉志教授等學者明確提出了包括毒品犯罪在內的我國非暴力犯罪死刑廢除問題。即使從民意的角度,毒品犯罪缺乏具體、直接的被害人,受刑罰非難的程度相對較低。此外,司法實踐中,單獨運輸毒品判處死刑的情況已經大幅減少。明確廢除運輸毒品死刑,能夠起到消弭檢方、法院和律師等司法工作者認識分歧,進一步維護法律權威的積極作用。
將運輸毒品罪從現行刑法規定的選擇性罪名中分離出來單獨設置,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如前所述,運輸毒品罪的行為性質和行為主體與走私、制造、販賣毒品有很大不同,只是整個運輸毒品過程中的次要、輔助環節,而且其主體往往涉及到未成年人、“兩懷”婦女、艾滋病患者等特殊群體,他們參與運輸毒品的目的是為了獲取運輸的報酬,而這部分報酬相對于制造、販賣毒品所獲得的巨額利潤而言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即使是以運輸毒品為職業的行為人,其主觀惡性和社會危害性也不能與制造毒品等源頭性犯罪相提并論。因此,在確定具體量刑時,運輸毒品應當與制造等其他三種毒品犯罪相區別;二是將運輸毒品罪設置在選擇罪名中,不利于對毒品犯罪的精準打擊。實踐中,司法機關查獲的有些運輸毒品案件,行為人實際上是走私、制造或販賣毒品,但因為缺乏相關證據沒能進一步查清犯罪事實,就將其列為運輸毒品罪,處以相同的刑罰。[10]這就等于沒有對走私、制造、販賣毒品這樣主觀惡性更大、社會危害程度更深的毒品犯罪設置相應的刑罰,這與我國嚴厲打擊毒品犯罪的立法宗旨是不相符的。
將運輸毒品罪從選擇罪名中分離出來,且廢除死刑量刑,需要科學設置其法定刑和量刑標準。鑒于運輸毒品罪的社會危害性較之制造、販賣毒品罪小,而較之非法持有毒品罪大,在法定刑方面,首先明確運輸毒品的行為均構成犯罪,而不論數量多寡。同時,將其法定最高刑確定為無期徒刑。根據毒品數量、純度、是否為運輸毒品犯罪的首要分子、是否以暴力抗拒檢查、拘捕等具體情況分為不同的檔次,對職業毒犯、毒梟、專門以毒品運輸為業的犯罪分子予以有力有效的打擊。同時,設置能夠充分打擊運輸毒品犯罪分子獲利目的的財產刑,并進行嚴格執行,真正實現懲罰和預防運輸毒品犯罪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