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禮”“法”之間：羊樓洞區(qū)域社會的紳商治理

李靈玢

士紳家族及其地方經營對于維持地方社會秩序的重要性，很早以來已為學者所注意。早在上世紀30、40年代，費孝通即已把士紳視為官員與農民之間的基本中介①。施堅雅指出，中國國家的規(guī)模相對于人口規(guī)模而言，一直在收縮，也因此明清時期地方精英得以發(fā)揮自身在地方事務中更大的作用②。日本學者重田德勾畫出一種士紳控制地方社會的理論，認為國家與地方精英的利益在許多方面彼此相符，國家吸收精英去從事非正式的工作，精英也歡迎國家將責任委托給他們，比如19世紀地方辦團練即是如此③。另一位日本學者森正夫則強調，在明代后期與清代，士紳常犧牲國家而對地方社會進行控制，比如明清時期的抗稅案件④。繼日本學者之后，美國學者的研究也著重于19世紀中國國家—社會關系的變化，認為在這種變化中，地方精英承擔起了比過去更大的責任。羅威廉（William Rowe）在其關于19世紀內河港口城市漢口的兩本著作中，指出在漢口社會秩序的管理嚴重地依賴商人與其他精英組織城市的努力。⑤冉玫麗（Mary Rankin）在其關于太平天國以后數十年長江下游若干地區(qū)的區(qū)域研究中，也追溯了地方精英們?yōu)榱酥亟ㄉ鐣刃蚨蟀l(fā)揮更廣泛的作用。⑥

然而上述關于地方社會中的士紳研究依然有其區(qū)域局限性，例如在以自然經濟為主的鄉(xiāng)土社會與在以商品經濟為主的城市商埠中，士紳群體的構成及社會地位差別甚大，其權威的合法性來源也不盡相同。為了能夠更好地控制地方資源以及處理社會問題，身處不同社會中的士紳傾向于采取不同的治理方式，如此一來，作為地方精英的士紳群體對地方社會所產生的治理作用與影響也就千差萬別。本文所研究的羊樓洞紳商群體，正是身處羊樓洞這樣一個以茶貿為契機，由農轉商的半開放性商埠之中。湖北羊樓洞茶區(qū)作為中國古老茶區(qū)之一，自兩漢魏晉時期便有了茶事記載；乾隆年間，晉商的到來促使大批羊樓洞商人以“坐賈”為主要經營方式參與茶貿；之后咸豐年間，因太平天國運動阻隔了通往福建的茶路，晉商大規(guī)模地轉移到湖北羊樓洞貿茶，羊樓洞從一個以農業(yè)為主體的鄉(xiāng)村社會一躍成為全國著名的茶產區(qū)和貿易市場。商貿茶的進入也使得羊樓洞的紳商日漸成長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層，他們擁有令人羨慕的雄厚財力以及官方授予的功名頭銜，在羊樓洞具有超越眾庶的社會地位，亦成為鄉(xiāng)間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不同于已在帝國鄉(xiāng)村的宗族治理，新崛起的紳商階層從根本上改變了羊樓洞的社會面貌。有關羊樓洞紳商的研究，本文圍繞著羊樓洞紳商群體的形成、新崛起的紳商群體的特點等問題來展開。

一、羊樓洞紳商：亦儒亦商

清嘉慶道光間的詩人戴玉華，曾在詩中用略帶揶揄的口吻描述他眼中的蒲圻鄉(xiāng)紳：“短袍齊袖是鄉(xiāng)紳，貢監(jiān)軍功頂戴新。謁見連名書片紙，坐談開口道家貧。”⑦在這首詩的自注中，戴氏這樣寫道：“邑無科甲，貢監(jiān)軍功即是鄉(xiāng)紳，都雅者少，粗俗者多。惟不輕入官衙，淳樸之風有足取焉。”這準確地描述了清代早期羊樓洞所隸屬的蒲圻一帶鄉(xiāng)紳的構成。羊樓洞地區(qū)由于文化不夠發(fā)達，當地少有經科甲考試正途出身的生員以上功名者，所謂“貢監(jiān)”多是因祖上蔭庇或捐納錢谷獲得，而“軍功”則為清初前漢軍軍人之后的武科功名。由于出身“異途”，雖然亦算擁有功名，但為“正統(tǒng)”科甲出身的士人所低看，就有了詩中所描繪的為了節(jié)省布料所制的齊袖短袍、不合規(guī)范的名刺書寫方式、在言談中不合時宜的哭窮等等，這些舉止在文人雅士眼中無疑都是粗鄙不堪的。

羊樓洞的商人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因此大多崇慕儒風，以此抬高身價。例如羊樓洞最早經營茶業(yè)的開拓者雷興傳（1713—？） 的記敘就十分有趣。譜傳中記載雷興傳是家中長子，他“自少英敏”，雖然“學識過人，惜數奇不偶”⑧，并沒能考取任何科舉功名，所以“年逾三十始捐舉子業(yè)，而從事詩古，兼及貨殖，遂以富稱”⑨。“從事詩古，兼及貨殖”說的是雷興傳在乾隆年間棄儒從商、貿茶發(fā)家的經歷，敘述者卻有意強調雷興傳畢生對于儒學的孜孜追求，顯然與當時社會崇儒賤商的風氣導向有關。雷興傳在生前安排第四子雷振祚（1757—1804）業(yè)茶，卻堅持讓其余的兒子業(yè)儒，將科舉入仕的希望寄托于家族的子孫后代。這種分別安排家中子弟業(yè)儒與業(yè)商的做法并不罕見，在羊樓洞當地可以說是蔚然成風。又如雷興傳的兒子之一雷班聯(lián)，也是一個尚清高、守仁義的鄉(xiāng)紳。由于繼承雷興傳創(chuàng)建的豐厚家業(yè)，雷班聯(lián)可謂“世代席豐”⑩，但他為幼子擇媳，面對兩個媳婦候選人，“其父一賈而富，一儒而貧”，雷班聯(lián)斷然不選取其父為商而富，而選取了“儒而貧”的聯(lián)姻。?可見選擇精英子弟走業(yè)儒之路，以及與從儒世家聯(lián)姻，應該是歷代羊樓洞商人們的自覺選擇。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科舉一途是朝廷為士人所指引的正途：科舉成功則出仕做官，即使科舉不利，未能獲取功名，從儒學子的身份也屬于“士農工商”四民居首的“士”。而棄儒從商則意味著從此放棄士子的身份而加入商籍，按照清代朝廷奉行的政策，重耕讀而抑商末，從商即使成功，也富而不貴。

但是隨著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以及其后不久的太平天國戰(zhàn)亂，極大削弱了大清帝國的統(tǒng)治能力，“士農工商”的等級劃分也出現了明顯松動。戰(zhàn)爭期間，為了籌辦戰(zhàn)爭經費，國家向商人開放了納捐授爵之路，以籌措軍糧的名義，規(guī)定交納錢谷即可獲得相應榮銜，從而進入士紳行列。羊樓洞這時涌現出一大批通過捐納錢谷獲得名銜的紳商，例如商人雷巽（1814—1881） 就“援例納貲，得太常寺典簿，誥授奉政大夫”?；大茶商雷立南（1812—1878）也通過繳納軍餉，“由監(jiān)生保獎同知銜，誥授奉政大夫”?；雷炳蔚（？—1836） 更是通過捐納錢谷，不僅自己接受清廷誥授“武德騎尉”等榮銜，而且還使其時已經去世的祖父雷興傳、父親雷振祚都得到清廷封典。?正如上述戴玉華詩文中所描述的“貢監(jiān)軍功頂戴新”，羊樓洞當地富商們在有錢后通過捐納獲得功名的做法蔚然成風，形成了一大批由商而紳的新晉紳商。與早先為維持生計而被迫從商的洞商相比，晚清新晉的羊樓洞紳商們不再痛苦地徘徊于業(yè)儒與業(yè)商之間，試圖于持籌經商之外努力保存自己“詩書本色”，而是更加主動地去尋找一個平衡點，將手中的商業(yè)資本與士紳地位更好地互相結合。

鄭振滿認為，通過捐納籌集財政經費是清代財政史上的一大特色，其直接社會后果，是使為數眾多的有錢人獲得士紳身份，甚至進入仕途，成為官僚體制的有機組成部分。至于晚清與捐納相結合的厘金制度，更是使大批商人同時擁有紳士的身份，從而實現了紳商一體化。?在羊樓洞，鄉(xiāng)紳隊伍也隨著洞鎮(zhèn)商業(yè)發(fā)展而擴大，日益成為地方治理的中堅。盡管羊樓洞的這些紳商出自“異途”，可能不如出自“正途”的紳士受人尊敬，但他們無疑都是有錢人，因而可以更有效的利用官方賦予的政治資源和文化資源，爭奪地方社會的領導權與控制權。

二、以“禮”為核心的早期紳商治理

在羊樓洞商埠初辟的早期，鄉(xiāng)紳在地方上享有廣泛尊重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因為他們“知書達禮”。這正如楊陽所指出的：“在一個排斥農民享有受教育權利的社會里，紳士社會掌握著知識和文化霸權，集教化、倫理、法規(guī)、祭祀、宗族等一切社會責任與權力為一體，成為鄉(xiāng)土社會的實際權威。”?擁有這種文化和社會特權的羊樓洞紳商們，在鄉(xiāng)村社會生活中實踐和推行以“禮治”為標志的儒家倫理，在完成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鄉(xiāng)村的表達的同時，他們也逐漸建立起一套以鄉(xiāng)紳自治為核心的社會管理體系，在官府的行政司法權力之外構成了另外一個排解地方紛爭、維護社會安定的權力機制。

清中期以來，羊樓洞地區(qū)因茶貿而進入商業(yè)化，與以自然經濟為主的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相比，羊樓洞地方社會中的鄉(xiāng)紳面臨的商業(yè)化環(huán)境更加復雜多變，他們需要處理的問題數量和難度也就大為增加。譬如遇到茶農、茶販摻雜造假及運輸偷漏之情事，羊樓洞的紳商需要代為交涉調處?；對于賣主販賣假茶，被前來收購茶葉的客商勘破后，紳商們則出面解紛?；在驗茶、評級、稱重過程，由于涉及買賣雙方利益，茶農與客商常常發(fā)生爭執(zhí)?，這時作為茶行主人的紳商就要出面調停，并在糾紛沖突發(fā)生時，負責保衛(wèi)茶客人身及茶莊財產的安全。

早期作為羊樓洞地方商人的鄉(xiāng)紳們認真地負起了這份解紛釋難、護衛(wèi)客商的責任。例如最早與外來商人合作的本地商人雷興傳在羊樓洞就極有威信，“其居族里也，義正詞嚴，莫不敬憚”?。他的孫子雷炳蔚“居宅近市，每歲茶商輻輳，情偽滋生，有不了事，得公一言輒解。于時縉紳冠帶之徒，聞公聲名，咸請謁焉”?。除了雷姓商人，羊樓洞的其他紳商如邱宋進（1767—1824），世居羊樓洞，能為人“排紛解難”，遇鄉(xiāng)里糾紛，“人或袖手而退，公獨掀髯而前，弱者諭以情，強者曉以理，析分人之獄，比子路之片言；信長者之誠，同季布之一諾”。?又如游澄（1838—？），為茶葉專家，“性端重，言笑不茍，官紳推商辦地方事務，他紳千百言而不能雪者，而公以數言了之。無上下手，無左右袒，人人各滿意去。平日德望其見孚于人者深矣”?。這種不畏紛難，數言決疑的威望和能力，據傳文所述，無疑與平日正派為人、道德名聲深孚眾望是分不開的。

可以看出，早期雷興傳等羊樓洞本幫商人仍然使用的是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較為典型的鄉(xiāng)紳居間處理糾紛的模式處理在羊樓洞新產生的商業(yè)紛爭。有了糾紛，在宗族和鄉(xiāng)里中仗義執(zhí)言，折沖于樽俎之間。他們之所以一言九鼎，享有如此高的威望，當然是因為其鄉(xiāng)紳的身份地位，除此之外，還須其行事標準合乎于“禮”。作為儒家理論核心的禮，既是尊卑長幼的等級規(guī)范，又是事理是非曲直的判斷標準。《禮記·禮器》：“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說的就是以忠信為依據，來判斷事理的是非，最終促使問題得到解決。正因為如此，我們也就可以將早期的鄉(xiāng)紳的地方治理歸結為“禮治”。

三、以“法”為框架的后期紳商治理

隨著19世紀漢口開埠，英俄在市場上高價競購華茶，羊樓洞的茶葉貿易經歷了艱難的太平天國戰(zhàn)亂之后，進入一個新的蓬勃發(fā)展的時期。如地方文獻中所載：“先是，羊樓地方茶客寥寥，生意淡薄。自咸豐戊午以來，圣澤誕敷，中外一體，準外洋各路通商，入境貿易，于是植茶之戶日多，行茶之途日廣。我境旗槍豐美，字號云屯”?；“會中外互市，蒲邑峒茶聞天下，萬商云集，貨力騰涌，群商坌集”?。景氣的茶貿，為羊樓洞帶來了涌流的財富，也吸引著大批追逐財富的人群。在羊樓洞茶區(qū)因茶貿而興以前，茶區(qū)各市鎮(zhèn)人口多為土著，1572年整個羊樓洞茶區(qū)共有50.9萬人，1711年為56萬人，人口經一百多年僅增加約10%；而隨著茶業(yè)的興盛，大量流動人口進入，1784年共有261.1萬人，1820年增至687.3萬人?，人口密度居兩湖州府第一，被時人稱之為“小漢口”。

然而商貿活動的頻繁，外來人口的劇增，也給當地治理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問題。羊樓洞早先以“禮”治鄉(xiāng)的前提條件是該地是一個“熟人社會”，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彼此熟識，地方精英的治理可以憑靠鄉(xiāng)人的認可與信賴而得以維持。因此當本地人與遠來客商之間起了爭執(zhí)，能夠憑借本地紳商的一句斷語而是非立見，紛難頓解。

此時，一批從外地返回故里的茶商開始思索羊樓洞面臨的新問題。這些返鄉(xiāng)的茶商深知“通商惠工，國家所以阜財用，而臚規(guī)定矩，地方所以安客商”?的道理，在回歸鄉(xiāng)土后立即著手整頓市情、制定行規(guī)，將羊樓洞的地方治理納入到比以道德倫理為依據的“禮”更為明確的具有公共契約性質的“法”的框架中。在構建“法”治框架的過程中，最為著名的紳商之一就是雷元善（1814—1886），他曾被謝石欽稱贊為“當閉關時代，挾貲航海，作萬里游，可謂商人中有特識者矣”?。雷元善倡為紅茶，與兄弟分工合作，兄弟們居家制作，雷元善自任運輸廣東。他前后在廣東6年，直接與英商貿易，在太平天國運動時回到羊樓洞，修建茶屋，建章立制，對于洞茶輸出頗有貢獻。《雷氏宗譜》傳文中載：“時羊樓洞初辟為商場，漫無端緒，……試行無忤，傳布永久”一段?，記述了羊樓洞紳商由早先依“禮”決疑斷案的模式轉變?yōu)樵凇胺ā钡目蚣軆忍幚砩虡I(yè)糾紛的重要變化。

與雷元善幾乎同時，還有紳商雷立南（1812—1878），他曾久居廣東貿茶，并于清咸豐三年（1853年）首倡捐資在廣東“重修湖北公所。武郡同仁，以公首出，無不唯諾。數年落成，公自序勒石”?。雷立南遍歷上海、福建、湘潭諸市鎮(zhèn)，廣見世情，于1861年回到羊樓洞后，建立羊樓洞同益堂公所。“辛酉（1861年）冬，公束裝回里，見行業(yè)日盛，茫無頭緒，謂非長久計。遂約同人，合稟上憲批準，尋奉邑侯恩諭，立同益堂公所，兼修財神廟。公所定行規(guī)數十條，永遠遵照無異。”?同益堂公所，是羊樓洞本幫茶商的日常聚會之所，相當于會館；財神廟，亦是本幫茶商的精神聚會之處。這兩處建筑的建立，以及制定行規(guī)即建章立制工作的進行，意味著羊樓洞紳商已著手進行自我管理，使自身具有了較為強勁的維系力，從此行業(yè)不再茫無頭緒。

羊樓洞地方初建規(guī)章，是因為茶商中廣見世面者如雷立南、雷元善等順應商業(yè)需要，整頓漫無端緒百事棼如的混亂狀況的結果。而至今仍保存的羊樓洞《合幫公議碑》，仍遺留有當年針對“往來貨物車工推運紊亂”和“近來人心不古，漸至忘章”而加以整頓，以及額定“行費”“取用”的文字。?據碑刻所記，羊樓洞曾有“前任恩憲諭行客二幫，議立車局，整頓行規(guī)，……行費照客家箱名取用，各□有成規(guī)，數無異言”?。而重新整頓，是由于近期“人心不古，漸至忘章，”因此有必要重新額定各類各項茶葉行傭（即碑文中所提及的“行用”）及運輸車費力資，并刻石備忘，要求所有有關人等“額例恪遵，切勿恃強越規(guī)蹈矩”。從所記可見，這一通立于光緒時的石碑所記載的“成規(guī)”包括有議立車局、整頓行規(guī)、確定運費結算標準等等內容，這一類行業(yè)規(guī)范性質的規(guī)章借助政府的權威將整頓措施頒布，對于維護商務活動的正常開展和運行，必定作用顯著。也由于整頓作用的顯著，隨著晚清外貿的發(fā)展，傳統(tǒng)的商業(yè)行幫組織發(fā)展為更利于各地各業(yè)聯(lián)結和統(tǒng)一的商會組織，也就是其水到渠成的結果。光緒末年，清政府頒布商會法。1910年，羊樓洞即率先成立商會，負責管理市場交易，評定茶貨價格，催收稅費，興辦公益，維護市場秩序，調處商務糾紛、勞資關系，促使當地的紳商治理，由傳統(tǒng)的禮治向更具近代色彩的法治轉變。

四、對地方權力的爭奪

隨著茶貿的蓬勃發(fā)展，大量財富的聚集，羊樓洞地方鄉(xiāng)紳集團逐漸壯大，擁有文化和社會特權的羊樓洞紳商們，在完成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鄉(xiāng)村表達的同時，也逐漸建立起一套以地方精英自治為核心的社會管理體系，在官府的行政司法權力之外構成了另外一個排解地方紛爭、維護社會安定的權力機制，因此與國家權力構成了一定程度的競爭關系。

在清代早中期，在更多的情況下，是國家政權對于地方宗族的侵奪。羊樓洞地方文獻中，也記錄了一樁發(fā)生在清道光年間的個案：

前邑侯勞（光泰），修志塔，以茶莊為奇貨，勒公族樂捐輸千金。眾畏縮莫敢發(fā)難，公正色曰：‘邑侯既曰樂捐，則輸之多與寡，視予之樂不樂。此固予為政，非邑侯為政也。’而邑侯勞仍崛強，不少挫。公首之大府。大府見公謙沖恂雅，詩書之氣，溢于言表，遂直公，將罷邑侯職。公復為之解免，又恐廢闔邑之美舉，仍輸百金，并勸族人共捐以蕆其事。邑侯勞亦徐垂青眼相屬，與相契好。自后邑涖任，必首謁公，倚公為左右手，而公亦斷不以私干。?這段奇特的故事僅見于當地族譜，在撰者述說的背后推測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所寫非實，事實其實是面對勞縣長的勒索，雷雨作進行了一番掙扎，最后帶頭屈服，而作傳者對這一結果有意曲寫粉飾；其二是所寫為實，經過雷雨作的一番操弄，結果確實是提高了羊樓洞茶商集團在政府眼中的地位，而羊樓洞地方也作出了妥協(xié)，雷雨作帶頭認捐，使地方與政府的關系得到緩和。

值得玩味的是在蒲縣縣長勞光泰與雷雨作斗爭開始時雷雨作說的“此固予為政，非邑侯為政也”，這在上級政府起訴時，也是雷雨作提出的一條重要理由，反映了在當時人的心目中，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控制體系分為“公”與“私”兩大系統(tǒng)，“公”的系統(tǒng)即國家政權，“私”的系統(tǒng)即鄉(xiāng)族勢力，各自權限分工，不當侵越。?即便是作為國家官方代理人的縣長，也不能在正常捐稅之外，越權侵犯地方宗族的利益。雖然從結果看，這場官司的結果是雷雨作“帶頭認捐”，反映了在專制的條件下國家政權系統(tǒng)的強勢，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地方的宗族勢力再大也拗不過政權最低品級的縣長。

但是歷史自有其自身的發(fā)展邏輯。在上述雷雨作上訴之后50年，大約20世紀初元，羊樓洞鄉(xiāng)紳游鎮(zhèn)海也作過一番與雷雨作類似的掙扎和努力，而這次斗爭的結果，作為羊樓洞紳商集團代表的游鎮(zhèn)海卻居然獲得了完勝。游鎮(zhèn)海，字涵四，羊樓洞大茶商游龍之子。族譜中記載他“家擁厚貲裘馬，……海內自軍興以來，頑弁悍卒，往往凌暴平民，道路以目，罕有敢誰何者。羊樓為吾鄉(xiāng)鉅鎮(zhèn)，設有駐防壁壘，前營弁某軍令不嚴，營卒致橫行無狀。君（案指游鎮(zhèn)海）聞輒忿恚，嘗慷慨親詣弁營，面斥其非，聲色俱厲，其人竟因此撤委，而后來者亦自知警惕矣。”?由于游鎮(zhèn)海的抗議，竟導致軍令約束不嚴的政府駐軍頭目被撤職，這固然也許是因為軍卒的橫行過于無狀，撓亂了重要的商貿市場，讓政府和軍隊過于丟失顏面，也因為時過境遷，此時的羊樓洞經過了與太平天國的激烈戰(zhàn)爭，自己有了團練隊伍，而這支隊伍與游鎮(zhèn)海關系甚為緊密。

羊樓洞地方治安權力的擴展，需要特別重提的是上述黃儒基和其團練軍隊三合局，尤其須強調指出的是，黃儒基上任三合局團總，與羊樓洞當地茶商集團的鼎力推薦有關。這一點，在羊樓洞大茶商游龍的家傳中有清楚的提及：“洪楊焰熾，羅忠節(jié)澤南率兵羊樓洞，飭辦團練，及公與語，灑然動容，檄公為首，公力辭，薦同里黃某代。又欲邀公襄辦營務，又辭之。蓋公王父八十余，無昆季亞養(yǎng)，公以情告，羅不能強，卒從公言，賴黃力集事有功，人以此尤服公知人。”?引文中提及的黃某就是黃儒基，其任團練三合局一事為游氏最富有之茶商之一的游龍所薦，說明舉辦團練一事是得到羊樓洞主要茶商鼎力支持的。

羊樓洞地方精英的英勇和犧牲，受到了清政府的褒獎，也將紳商集團的忠義提升到朝廷必須承認的高度。在此之后，羊樓洞就不僅因為經濟上的重要，也由于政治上的忠誠，被提高到“吾鄉(xiāng)鉅鎮(zhèn)”的地位。在治安自治和組建地方武裝方面，似乎取得了超越一般地方的特權。例如稍后約40年：

光緒庚子，吾鄉(xiāng)莠民為紅教匪黨所扇，猱升蜂起，大吏知地關要害，札喻鄉(xiāng)紳設局防堵，而一時村落所捕獲者，情辭茍有可原，輒商之同事，貫而不治，其性行之仁厚周密又復如此。引文中所提及的“性行之仁厚周密”者，就是上節(jié)述及曾面斥駐軍弁目的游鎮(zhèn)海。是羊樓洞當時最重要的茶商鄉(xiāng)紳頭面人物之一。從引文看，庚子年鎮(zhèn)壓所謂“紅教匪黨”即義和團引起的騷亂，羊樓洞鄉(xiāng)紳奉“大吏”指示所設地方武裝就是由游鎮(zhèn)海負責的。他在處理被捕獲的人員方面似乎有相當大的權力，所謂“情辭茍有可原，輒商之同事，貫而不治”。這也為前所述游鎮(zhèn)海在斥責當地駐軍弁目軍令管束不嚴時，政府及軍隊高層為什么不能不給游鎮(zhèn)海面子，提供了一個注腳。

隨著洞茶貿易在中國對外貿易中的地位日漸重要，羊樓洞紳商集團已令政權無法漠視，羊樓洞地位也上升為“吾鄉(xiāng)鉅鎮(zhèn)”。而太平天國動亂之后，朝廷元氣大傷，對地方經過很大幅度的權力讓渡之后，在許多事情上不得不要顧及重要地方人物的態(tài)度。對比昨今，今已非昔比，雷雨作的失敗與游鎮(zhèn)海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朝廷和地方權力的此消彼長，反映了茶鎮(zhèn)羊樓洞地位和羊樓洞紳商集團政治份量的上升。

五、結論

與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傳統(tǒng)士紳相比，本文研究的羊樓洞紳商群體，置身于湖北羊樓洞鎮(zhèn)這樣一個以晚清茶貿為契機、由農轉商的半開放性商埠之中。他們中既有早先棄儒從商的儒生，也有鴉片戰(zhàn)爭后通過捐納一途獲得功名的商人，因而具有“亦儒亦商”的特點。他們擁有令人羨慕的雄厚財力以及官方授予的功名頭銜，在羊樓洞具有崇高的社會地位，亦成為鄉(xiāng)間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

道光年間商貿茶的進入，從根本上改變了羊樓洞傳統(tǒng)的以農業(yè)為主體的鄉(xiāng)村社會，商業(yè)氣息混雜于沁脾的茶香，一起滲入到羊樓洞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于是各種與商有關的新事物誕生，許多因茶而起的行業(yè)涌現，價值標準與風氣漸新，社會結構與階層狀況也發(fā)生了深刻的改變。為了能夠更有效地處理地方事務和控制社會資源，洞鎮(zhèn)的紳商先后采取了“禮治”與“法治”的治理辦法，建立起相關的運營機制，在變亂的時局中努力保持商業(yè)發(fā)展最為重要的安寧環(huán)境，并與時時侵蝕地方權利的國家系統(tǒng)之間形成了彼此依賴又互相競爭的復雜關系。

正如陳春聲所言，“如果把社區(qū)理解為構成社會的基本單位，那么通過實地深入觀察而獲得對社區(qū)內部各種社會關系和各種外部聯(lián)系的了解，對于深化整個社會史的科學認識是有積極意義的。這種小社區(qū)的研究實際上已帶有揭示‘整體歷史’的意義，而且這種在較深層次上對復雜社會關系的總體把握，也只有在小社區(qū)的研究中才有可能。”?本文正是試圖通過對羊樓洞紳商的探討，去理解在近代中國轉型時期廣泛存在的半農半商型區(qū)域社會中存在的復雜關系，從而進一步把握作為近代中國對外轉型過程中的一個社會樣態(tài)，深入地剖析當地各種地方力量、社會資源與權力結構，去重構一個地方區(qū)域社會的治理模型。

注釋：

①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鄉(xiāng)土重建》，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51—71頁。

②G.William Skinner eds.,The C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p19-20.

③Shigeta Atsushi,The Origins and Structure of Gentry Rule,translated by Christian Daniels,in Grove and Daniels eds.,State and Society in China:Japanese Perspectives on Ming-Qing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Tokyo:Tokyo University Press,1984,pp.335-385.

④ 轉引自郝秉鍵：《日本史學界的明清“紳士論”》，《清史研究》2004年第11期。

⑤ 羅威廉（William T.Rowe）：《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yè)和社會（1796—1889）》，魯西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52—257頁。

⑥Mary Rankin,Elite Activism and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in China:Zhejiang Province(1865-1911),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⑦ 戴玉華：《俚言八首》之七，《西林詩萃》卷1。

⑧ 程世甲：《永文雷先生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傳上。

⑨? 程日階：《中萬雷先生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傳上。

⑩ 游愷：《芾亭公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傳上。

? 劉張映：《班聯(lián)公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傳上。

?? 廖顯融：《誥授奉政大夫太常寺典簿雷君莘佃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傳上。

???? 游馮煦林：《受山公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傳上。

?? 李霖藻：《雷文庵先生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傳上。

?鄭振滿：《鄉(xiāng)族與國家——多元視野中的閩臺傳統(tǒng)社會》，讀書·新知·生活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98—299頁。

? 楊陽：《王權的圖騰化》，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8—69頁。

?? 彭先澤：《鄂南茶業(yè)》，鄂藏檔LSH2.14—3。

? 陳啟華：《湖北羊樓峒區(qū)之茶業(yè)》，《中國實業(yè)》1936年第2卷第1期。

? 余夢蘭：《邱懷德公暨陳孺人合葬墓志銘》，《中華邱氏大宗譜·赤壁分譜》。

? 游鳳墀：《家敬銘先生傳》，民國九言堂本《游氏族譜》。

? 壟勝生：《清代兩湖農業(yè)地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95頁。

??? 羊樓洞碑刻：《合幫公議碑》，光緒十三年。

?? 謝石欽：《讓溪公傳》，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卷首姻篇。

? 賀子一：《雷公春霆先生墓志銘》，民國甲子年合修初續(xù)崇義堂本《雷氏宗譜》。

? 參見傅依凌：《中國傳統(tǒng)社會：多元的結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3期。

? 賀榮駿：《候選州判游君家傳》，民國九言堂本《游氏族譜》。

? 游鳳池：《家奉直大夫天池公傳》，民國九言堂本《游氏族譜》。

? 陳春聲：《中國社會史研究必須重視田野調查》，《歷史研究》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