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騰
(北方工業大學,北京 100093)
隨著現代銀行控股集團模式的不斷發展,銀行業的潛在風險正不斷上升。目前國際上較為主流的金融控股集團模式為金融控股公司模式、銀行控股公司模式、全能銀行模式。銀行控股集團通過資源整合不斷擴張實力,但同時因其存在混業經營,帶來了更多的系統性風險。
我國的銀行控股集團更具特殊性。一方面,其在宏觀上存在一般金融控股集團的系統性風險。另一方面,從構成的微觀角度講,我國銀行控股集團的復雜性極高,五大國有商業銀行已經具備大型金融集團的雛形,同時由地方政府推動設立的金融控股公司數量也在不斷增加。如擁有政府背景的上海國際集團有限公司整合了浦發銀行、上海銀行、上海國際信托有限公司等多家大型金融機構,已形成集團性優勢;此外,包括私人資本在內的其他類型資本近年來也不斷涌入銀行業。
我國現行的銀行監管框架是基于2015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業銀行法》(以下簡稱《商業銀行法》)構建的。近年來,雖然監管部門在不斷制定具體條例以應對實踐中出現的具體問題,但仍然缺乏一種能從源頭上抑制問題產生的監管工具。盡管目前監管層面與理論層面對金融控股集團系統性風險的認識都在不斷加深,但由于缺乏源頭性監管方式,加之金融創新也會不斷帶來新的風險,導致現有監管規則難以有效應對金融創新中因金融控股集團結構變化而可能引發的各類風險。
在現代公司治理模式下,股東會(大會)是對公司經營方針和重大戰略決策作出部署的機構,具有控制力的股東更是其中的關鍵。因為董事、高管履職都需要遵守股東會(大會)的決議,因而通過股東加強銀行自律監管有利于從源頭上抑制問題的產生。這種源頭性的監管方式需從法律上對股東的責任和義務作出明確規定。而我國現行《商業銀行法》僅對銀行董事、高管等人的違法行為作出了制衡性規定①詳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業銀行法》第四十條、七十八條、八十九條等。,沒有具體規定制衡銀行股東的條款。因此,有必要對我國銀行股東的責任義務進行再審視。本文以此為切入點,探討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法理價值、理念構造及其對我國的特殊意義,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中國化建構路徑。
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概念來源于學者對各類銀行業監管工具特征的總結。1994年,美國學者H.E.Jackson論述了金融控股公司對附屬金融子公司負擔的額外責任,將其稱之為“Enhanced Obligation”②詳見 Howell E.Jackson,“The Expanding Obligations of Financial Holding Companies”。。其后,在銀行危機與金融危機的影響下,美國學者不斷對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各項內容展開深入討論,并“在其制度與功能方面逐步形成了一定的共識”③詳見楊松和宋怡林著《商業銀行股東加重責任及其制度建構》,原載于《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1期,第53~74頁。。
我國學者對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研究始于2003年。早期的研究多集中于概念定義、制度介紹與借鑒價值。姜立文[1]在研究中使用了“加重責任”這一說法,并作出定義,即為實施一系列的金融監管政策,由金融控股公司完全或部分地保障其附屬子公司的清償能力。田田和龔華生[2]將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定義為金融控股公司對其缺乏償付能力的金融子公司承擔資本協助義務及因其破產造成損失的適當賠償責任。劉東平和霍太穩[3]則強調了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在防控道德風險及系統性風險方面的突出意義。
后續的研究中,學者們開始更加多元化地討論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相關問題。如有學者從比較法的視角出發,分析了域外實踐的經驗與不足[4];還有學者著重研究銀行的配套機制,從處置方法等方面開展與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有關的研究[5]。在法理方面,陽露昭和劉濤[6]剖析了股東加重責任與民法原則之間的關聯,嘗試構建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法理基礎。而楊松和宋怡林[7]則對股東加重責任制度與有限責任制度的沖突進行了深入比較與研究。
整體來看,學者們對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在紓解道德風險和信息不對稱等問題上的作用持肯定態度。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是針對不對稱關系的傾斜保護手段,是經濟法中實質公平理念的體現。實質公平與形式公平相對,在經濟法語境下,強調在經濟法關系中事實不平等的雙方之間實現有差別的平等[8]。
因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銀行危機,美國監管當局建構了一系列具備實質公平理念的監管工具,如“力量之源”④1956年美國《銀行控股公司法》規定,聯邦儲備委員會在審批申請者成為一家銀行的控股股東時應“考慮到公司的財務和管理資源和未來的前景”。1978年,美國最高法院進一步解釋了這一條款:“若該股東被認定為無法成為其附屬銀行的財務和管理實力的充足來源時,聯邦儲備委員會可以拒絕該項申請”。1984年,聯邦儲備委員會規定“銀行控股公司應作為其附屬銀行的財務和管理力量的來源,不應以不安全或不健全的方式開展業務”。2010年美國《多德弗蘭克法案》則根據金融危機中商業銀行出現的系統性風險,將“力量之源”進一步擴大,母公司的母公司也被納入規制的范圍。、“交叉擔保”⑤為應對因得克薩斯州銀行引發的銀行體系的崩潰,美國監管當局制定了“交叉擔保條款”。當時,得克薩斯州銀行吸收存款,然后貸給控股股東旗下的其他銀行子公司,再通過這些子公司向外開展貸款業務,所有的風險由這幾家對外貸款的子公司承擔。這導致一半以上的儲蓄和貸款銀行陷入倒閉狀態,最終聯邦儲蓄和貸款保險公司花費200億美元為破產銀行的儲戶提供保險。因此,“交叉擔保條款”被寫入了美國《金融機構改革、復蘇和實施法案》中,該法于1989年8月9日通過。和“資本維持承諾”等,使銀行的股東承擔了有限責任以外的加重責任。與形式公平所表現出的“人人平等”不同,由于信息不對稱,銀行在與社會公眾及政府的關系中處于絕對優勢地位,因而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明顯傾向于保護銀行外部一方,以保障實質公平。除了保障實質公平的理念之外,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理念中還有引導金融創新的理念。
自19世紀始,為應對股東的道德風險,美國銀行業實施股東雙重責任制度,即要求每個股東在銀行破產時要再付出初始出資金額2~3倍的資金。這一制度在實施初期使銀行股東的道德風險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但在1929年—1933年間的銀行倒閉浪潮中,因其給股東帶來過重的負擔而遭詬病。最終,美國廢除了銀行股東雙重責任制度[9],轉而以“力量之源”等方式構建加重責任制度。有學者提出,我國商業銀行股東的道德風險問題主要是大股東的問題,不同于“沒有參與經營的小股東”的問題,可以借鑒美國的銀行股東雙重責任制度[10]。如果同時著眼大股東與小股東的責任,就會發現雙重責任制度對大股東的懲罰同樣嚴苛。從某種意義上說,雙重責任制度在本質上扼殺了資本向銀行業聚攏與銀行業創新,而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正是誕生于追求實質公平與引導金融創新的混合理念之中,這種理念也體現在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特征中。
追求實質公平、引導金融創新的混合理念作為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理念基礎,在不同時期的不同監管環境下形成了各不相同的監管工具,最終通過共同的特性展現出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完整面貌。
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在監管實踐中雖被廣泛適用,但對其合理性的討論仍在繼續,多數學者認為,股東加重責任制度與有限責任制度存在沖突。
有限責任制度被稱為現代公司法律制度的基石,明確了股東與公司各自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股東責任也與公司責任相分離[11]。股東作為公司成員,只承擔以出資額為限度的有限責任,在面對市場風險時,這一點能夠有效地保護股東的財產安全,因若讓他們以全部資產承擔風險,將會大大降低其購買公司股份的積極性。然而,與一般公司不同,銀行處于金融系統的核心地位,同時又具有極強的外部性,一旦銀行瀕臨破產,極易引發系統性風險,對整個金融系統都會產生連鎖性不良影響,發生此種情況時,有限責任制度將由降低風險的工具反轉為以道德風險套利的工具。
部分學者認為股東承擔的風險源于以有限責任為基礎的修正性制度,其在保留有限責任制度激勵作用的同時,降低了銀行股東的道德風險[12]。雖然股東加重責任對股東有限責任的承擔限度及承擔方式等有諸多突破,但其仍然具備并入股東有限責任制度體系的學理基礎[7]。
事實上,股東加重責任與有限責任的區別正在于根源理念的差異與產生方式的不同。有限責任是依據股東出資金額而產生的責任,而股東加重責任則是以不平衡手段追求實質公平的方法。因銀行股東的不慎行為而導致的儲蓄金、銀行系統功能乃至實質資產的損失,受損失的個人幾乎無法通過正常的途徑獲得對價彌補,而銀行股東卻可以利用道德風險進行套利。“加重”的責任正是針對此種問題作出的側重性調整,即優先保障銀行系統的功能性和金融體系的穩定與安全。加重責任的本質可看作是經濟法中實質公平理念的縮影,即在利益關系實質不對稱的雙方之間,使優勢方在不對稱的范圍內承擔弱勢方的風險,以在雙方間實現相對公平。
若以游戲為比喻,有限責任像是拔河比賽,繩子的一端是市場,另一端是股東。市場忽重忽輕,為了游戲的持續進行及自身的安全,股東只好多找幾個人一起出力。參與的人多了,就算摔倒,得益于重量分攤,股東自身也不會受過多過重的傷。
同樣以拔河比賽為例,股東加重責任的雙方則有所不同:一端是銀行,銀行的股東是“家長”,另一端是金融系統的穩定和社會公眾的財產安全。在這場拔河比賽中,銀行的力量很強大,擁有強壯的身體和足以割斷繩子的刀片,即便因一時“頑皮”割斷繩子,受傷的也是另一側的玩家。而其他玩家即便再小心,也無法完全避免損害。為了使其他玩家保持繼續參與游戲的意愿,就需要由“頑皮”玩家的“家長”作出擔保,并為其他玩家置辦防具。如果游戲依照規則進行,這些防護措施能夠促進游戲處于更加良性的狀態。即便銀行有“頑皮”的行為,“家長”先前的擔保與提前置辦的防具不僅可以減少其他玩家的損失,也會使“頑皮”玩家受到與其行為相對應的懲罰。因此,股東也將更多地監督銀行,以避免或減少自己的損失。
綜上,有限責任與股東加重責任是針對不同情況、不同對象的兩種制度。在現實中,銀行股東同時扮演著兩個拔河比賽中的同一角色,很難分清其處于哪一個場次中,且因“頑皮”程度的不同其損失亦不同,無法提前進行精準計算。因而,對于其責任承擔的計算就只能在抽象的情況下擬定,但設定過低不足以防范“頑皮”行為,設定過高又會破壞有限責任的穩定性。為了保證加重責任不越界,避免沖擊有限責任的穩定性,可作折衷處理,即根據“頑皮”行為的程度與性質對責任的承擔作梯度化處理。
不同時期、不同國家的金融環境不同,追求實質公平與引導金融創新兩種理念所構造出的價值追求也有所不同,據此構建的股東加重責任制度中的各種監管工具也形態各異。但這些監管工具具有一些共同特性,也即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三大特性——適當性、安全性、功能性。在不同情況下,某一特性會被突出體現在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監管工具中。
當需要金融行業快速發展時,促進金融創新的理念就會較為強勢,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會凸顯出適當性。這時對銀行業的監管將變得相對寬松,會設定較低的監管標準以促進銀行業的快速發展與繁榮。雙重責任制度的廢除就是一個例證。1929年—1933年間,美國經濟處于低谷,急需恢復元氣,但銀行股東的雙重責任制度使一般的投資人進入該行業的勇氣受挫。有學者批評道,“(雙重責任制度)非常有效地讓很多并沒有參與到銀行管理和控制中去的無辜的股東們破產”①詳見仲繼銀著《銀行股東和董事的特殊責任與銀行高管持股》,原載于《董事會》2008年第10期,第90~92頁。。在經濟環境與金融業發展的需求下,美國銀行股東的雙重責任制度很快被廢除了。
當銀行業環境風險較為突出時,追求實質公平的理念就會變得較為強勢,會施以更加嚴格的股東責任以略加限制銀行業的金融創新,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就會凸顯出安全性。如日本因20世紀80年代經濟泡沫導致經濟長期不景氣,在千禧年之初,實體部門債務增速為負,債務絕對規模下降②詳見安信固收、羅云峰、徐陽、張秋雨著《日本歷史回顧之三:戰后最嚴重兩次衰退(1997—2005)》,http://www.sohu.com/a/236202190_460385,最后訪問日期為2018年1月1日。,在銀行業風險尤為突出的環境下,為穩定金融系統、改變經濟頹勢,日本大力改革金融制度,在2001年的《銀行法》修正案中,規定持股50%以上的大股東在銀行經營出現危機時(或資本不能達到法定資本要求時),應當向銀行增資以及采取其他措施以幫助銀行改善資本狀況③詳見河邑宗昭著《日本金融控股公司的監管歷史與前景》,原載于《經濟導刊》2004年第10期,第26~28頁。。
當某一家銀行突然陷入危機時,為了及時止損,免于金融風險的連鎖反應,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功能性則會被擺在第一位。如美國在銀行處置中實行“五一”機制,即一家銀行在周五破產,周末被賣給另外一家銀行,周一又重新恢復營業。周一開業時,很多儲戶并不知道該銀行已經倒閉并在周末易主[13]。事實上,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對該經營不良銀行的監管可能已經持續了三四個月以上,股東對銀行的控制權也早已被大大削減。一旦觸發“五一”機制,無論后續買方出價高低,銀行股東似乎也只能接受后果了。
從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理念、特性以及監管實踐來看,實施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將使銀行股東很難再借道德風險進行套利。雖然我國大型銀行的股東多具有國有資本性質,但民營資本涌入銀行業的趨勢日益明顯,因而較早著手建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實有未雨綢繆之意義。
存在信息不對稱就可能引發道德風險,發展中國家事實上很難也幾乎不可能完全準確地區分到底哪些風險是刻意的風險操作、哪些是受到了類似風險的波及[14]。隨著金融市場的不斷發展和民間資本的不斷涌入,尤其是在多年未曾出現銀行危機的情況下,銀行業的道德風險可能正在悄然擴大。
多數學者都認為金融控股公司建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可以有效降低道德風險。道德風險主要來源于有限責任、政府擔保以及混業經營的組織結構。建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意義不僅在于防范狹義的道德風險,還能夠防范因道德風險而引發的一系列問題。由于加重責任增加了股東的風險與負擔,以設置責任的方式形成了對資本的約束,于是股東及股東所擁有的其他子公司的債權人也將自發地關注金融機構的經營,強化自律監管,從而降低監管成本。同時,由于加重責任往往設置了由股東承擔責任,即使仍需政府救助銀行,但政府救助的壓力已大幅減小。此外,加重責任可適當抑制企業設立金融集團的沖動,有助于在宏觀上更好地控制風險[15]。
21世紀以來,世界范圍內的金融創新不斷加快,我國的金融創新尤為突出。尤其在移動互聯網技術的支持下,當代的金融創新不僅發生在支付結算領域,還帶來了貨幣形式的創新,比如數字貨幣等。近年來,大型商業銀行紛紛建立了自己的金融科技公司,以科技促進金融創新,如推出涉及其他金融領域的金融理財產品等,使得原有分業經營、分業監管的模式面臨新的挑戰。
股東加重責任制度遵循追求實質公平的理念,在治理結構中強化了對銀行的資本約束。股東是銀行的實際出資人,當股東受到加重責任的約束時,即便銀行管理層希望加快推出新產品,也會因得不到股東的支持而受到阻遏。公司的治理結構決定了具備實際控制力的股東能夠真正對銀行的經營決策產生影響,因此,股東為銀行承擔的風險越多,銀行的金融創新就會受到股東越審慎、越保守的引導。
我國現行《商業銀行法》并未明確規定股東在銀行陷入危機時所應承擔的責任,而《中華人民共和國銀行業監督管理法》(下文中簡稱《銀行業監管法》)在2003年通過后,也只經歷過2006年一次修改,距今已有十余年之久。由于當時金融市場中民間資本尚不活躍,市場主體較為單一,銀行機構數量較少,銀行股東往往是國有企業,許多風險都能被有效控制,基于此,當時的立法更加強調鼓勵股東,并未特別強調股東的責任。所以,對于銀行股東會因何產生責任、產生怎樣的責任以及由哪些股東來承擔責任,現行法規對此缺乏具體的規定。
譬如,我國現行的《商業銀行法》中多是對董事、高管等直接經營管理者的責任設計,如第二十七條中對任職條件的限制,第四十條規定不得向關系人發放信用貸款等,而對于股東應當履行何種義務或承擔何種責任,則缺乏明確的規定。《銀行業監管法》中雖然明確規定了對股東應當進行何種標準的審查,以及銀行業機構審慎經營的原則,但并未規定股東應在何種情況下承擔責任,以及化解道德風險的具體措施。在有關資本充足監管的規定方面,同樣也未指明具體的責任形態與實現方法。在《商業銀行法》第三十九條中,提到了資本充足率應保持在8%,但無論是《商業銀行法》還是《銀行業監管法》都沒有規定對違反行為的具體應對措施。此外,雖然這兩部法律規定了銀行的破產方式,如接管、重組與破產清算等,但對于股東在破產過程中應對銀行和社會公眾等承擔怎樣的責任卻鮮有提及。
除以上法律外,監管部門也發布了有關銀行監管的條例,但始終沒有建立起股東加重責任制度。2015年,我國頒布了《存款保險條例》,初步建立了由股東在一定范圍內自擔風險的存款保險制度的雛形,但其中對較為具體的關鍵事項的規定仍比較模糊。此外,近年來《商業銀行凈穩定資金比例信息披露辦法》《銀行業金融機構數據治理指引》等監管性文件陸續出臺,但都不具備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三大特性,未能在源頭上產生理想的治理效果進而強化銀行的自律監管。
時至今日,民營資本正在加速進入金融市場,金融創新也已進入發展高潮期,基于銀行業監管的實際需求,亟待建立銀行股東加重責任制度。鑒于其他國家建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歷程,本文認為,我國應當逐步構建應對不同情況的監管工具,尤其要注重各監管工具間的協調性,以保障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建構的系統性。
純粹強調建構股東加重責任的規制會對銀行業的金融創新帶來不利影響,而放任銀行自律監管又很難收到理想的效果,所以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建構路徑應當兼顧規則建構與自律監管。
1.規則建構的路徑。美國從1956年“力量之源”原則雛形的最早誕生,到得克薩斯州銀行案引發的加快立法,再到如今的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化,歷時數十年。需要明確的是,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并非一時的應急之策,從資本約束的意義上講,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是從內部管理結構上發揮作用的。無論商業銀行如何創新自己的內部管理結構,只要傳統“股東會(大會)+董事會”的結構不發生改變,股東加重責任制度都可以產生抑制道德風險、促進銀行業良性發展的作用。既然是資本約束,因而通過規則性的方法當然更能產生公信力與威懾力。
雖然能夠明確建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意義與規則建構的路徑,但在建構方式上應當充分考慮各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建立歷程。如美國的每一種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工具都與特別的監管需求有關,在形成上也是分時期逐步確立的;日本建立控股股東注資的規制也是經濟不景氣環境下的監管需求所致;歐盟更是如此,歐洲各國內大型銀行存在的問題都可能催生新的銀行監管需求。所以,在我國商業銀行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建構中,應當穩步緩慢推進。根據最急需解決的痛點問題,綜合考慮整個銀行業監管的系統性、體系性,逐項建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若對銀行監管需求的緊急程度不加以區分,則極易導致監管規則的不確定性與矛盾性。
2.自律監管的路徑。英格蘭銀行于2014年牽頭建立了銀行業自律組織——銀行業標準委員會,由7家銀行及有關地方銀行作為發起人出資設立,要求會員遵守相關金融監管框架的規定,對行業文化進行指導與評估,且對金融行業有著公共評價權[16]。也有學者主張以自律的方式建立銀行股東承擔風險的機制,包括資本充足性承諾、償付能力維持承諾、放棄優先債權承諾、分擔救助成本承諾等[15]。這種側重于自律監管的方式也是符合我國銀行業發展現狀的。如2014年上海華瑞銀行的發起人協議相關條款中明確表示,持有5%以上股份并簽署《主發起人風險自擔機制的相關承諾》的發起人,必須支持華瑞銀行資本管理工作,承擔持續注資義務,確保資本充足率水平達到監管要求,對個人儲蓄存款承擔剩余風險保證責任①詳見《上海首家民營銀行50萬元以下個人存款“被保險”》,http://money.163.com/14/1118/07/ABAN0SNQ00253B0H.html,最后訪問日期為2018年10月7日。。發起股東通過協議承諾的方式對銀行及儲戶承擔超出有限責任的加重責任。
其他行業組織的實踐經驗也表明,行業自律對行業標準設立及行業發展等有著十分深遠的意義。行業組織除了引領行業規范的制定外,也可以引導建立銀行股東自愿協議承擔加重責任的激勵機制,鼓勵銀行自行降低道德風險。
需要強調的是,縱然自律監管具備種種優點,但其終究不能取代由公權力監督銀行的傳統監管形式。即便在英國這樣金融業發展歷史悠久、行業協會發達的國家,都仍是由公權力部門領銜對銀行進行監督,而在行業協會發達程度稍低、銀行業發育尚不夠充分的我國,則更不能脫離公權力部門的監管。
1.主體范圍與豁免。法律構造的第一步就是確定主體。股東加重責任制度中的“股東”具體是什么標準,對此一直以來都有不同的看法。部分學者認為是公司法中提到的“控股股東”,即所占股份超過公司一半以上的股東;也有學者認為這里的“股東”是具備實際控制力的股東。
在不同情況、不同的監管工具目標中,很容易對“股東”一詞的含義產生不同的理解。本文認為,在確定股東加重責任的主體時,應先鎖定較大的范圍,即覆蓋所有對決策有影響力的股東,以便擴大責任主體范圍,為最大化降低道德風險創造條件。在此基礎上,監管部門可根據風險規模,審查股東提交的豁免申請,經監管部門逐一排除善意股東后,確定最終的責任承擔者。
反向來看,在風險發生之前,這種規則也有預防之功效。由于存在承擔加重責任的可能,銀行的大小股東將更加關注銀行的決策及高層管理,從而強化銀行決策層內部的相互監督機制,激發銀行自律監管的主動性,進一步削弱銀行股東以決策方式制造風險的能力。同時,因豁免機制的存在,銀行內部的記錄、賬目也將因股東的監督而更加清晰。
2.具體標準梯度化。任何量化標準在設定后,都會因實際情況的復雜性、特殊性而影響實施效果。梯度化監管是指將銀行股東的加重責任劃分為不同的梯度,在各梯度范圍內由監管部門自由裁量其責任履行標準,以實現在不同情況下對不同監管客體進行更加有針對性、更為恰當的監管。
在前文提到的拔河游戲模型中,銀行方的“家長”股東應當承擔對其他玩家的保護責任以及對“自家孩子”的監管責任。但因一些損害結果是抽象的,無法被精確計算出來,所以應給予一些自由裁量權以使游戲更好地進行,而不至于使雙方陷入對損害結果的長期糾紛中。從另一個層面講,梯度化的標準設計可以降低對監管部門濫用權力的擔憂。總體而言,梯度化標準的價值在于根據具體事實認定責任。
3.承擔功能恢復的責任。所謂功能恢復的責任,是指銀行進入處置階段后,股東在承擔資本上的加重責任外,還應當承擔恢復銀行功能的責任。銀行是最為重要的金融中介,其能否正常運轉影響著存款人的利益。因無法保持對銀行的信心而引發系統性風險的案例已有不少,最為著名的就是在1928年和2008年發生的兩次經濟危機。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銀行還開展了許多間接融資業務,其是工商業企業的主要資金來源。若銀行的貸款功能受損,就可能導致一些中小型工商業企業因資金鏈斷裂而陷入經營困境。銀行功能恢復越慢,金融信心和市場營商環境的受損程度就越高,救助的難度也就越大。由股東維持銀行的正常運轉,不僅可以提振因銀行陷入處置境地而受損的金融信心,而且可降低后續救助、接管銀行的難度。
商業銀行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是經濟法理念與特殊現實相結合的產物,是追求實質公平的手段。多數學者認為,有限責任制度與股東加重責任制度存在較大的沖突,要證明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合理性,就必須解決這種沖突。本文認為,股東加重責任制度與有限責任制度的沖突僅發生在責任承擔的具體形式中,如股東同時因加重責任和有限責任向銀行增資時,二者并不存在根本理念的沖突。通過“排除法”確定責任主體,“梯度化”地確定責任承擔范圍,可以較為準確地界定屬于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的責任范圍。
商業銀行股東加重責任制度所具備的適當性、安全性、功能性三大特性是依據其理念衍生出來的,是建立股東加重責任制度監管工具的基礎。若三大特性能夠相互交織,在不同的監管環境中動態地組成相應的工具,就能夠有效抑制股東道德風險的產生,激發自律監管動力,并有助于最終形成成熟的商業銀行股東加重責任制度體系,以滿足我國銀行業監管實踐的需求。需要注意的是,具體的制度建構不應操之過急,尤其不應影響整個監管體系的系統性與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