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輝,鄭婷婷
(1.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武漢 430073;2.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城市發展與管理研究中心,武漢 430073)
我國的農村扶貧工作取得了重大成就,貧困人口規模從1978年的7.7億下降到2015年的5 630萬,但是農村貧困代際傳遞的問題仍然亟待解決。2010年,我國農村地區6~12月齡大小的兒童貧血率達到28.2%,貧困地區20%的5歲以下兒童存在成長遲緩的現象。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發布的《2013年應屆生就業調查報告》顯示,從畢業生城鄉來源的角度看,來自農村家庭的普通本科院校畢業生是就業最為困難的群體,這一群體的失業率達到了30.5%。貧困代際傳遞造成的階層固化是社會不公平的重要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貧困家庭子代發展機會的剝奪,嚴重時會影響到社會經濟的健康發展。
經濟貧困的根源是發展能力的貧困,解決貧困問題的直接手段是提高貧困人口的發展能力。我國過去的扶貧政策大都集中于“輸血式”的經濟補助,通過給予扶貧款、設立“低保戶”等手段提高貧困人口收入。但是,這些措施只能保證貧困人口的基本生活,卻無法實現貧困家庭的自我發展,貧困境遇難以擺脫。
本研究即是從提升家庭發展能力的角度,分析如何長期阻斷貧困的代際傳遞問題。
貧困體現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兩方面。對于貧困的認識也應逐漸從物質生活的絕對貧困擴展到發展能力的相對貧困。最初,學者們主要關注窮人是否能夠得到足夠維持基本生存的必需品,這些必需品包括食品、住房和衣著,這種貧困是絕對貧困。
隨著時代發展,扶貧的定義也從保障貧困人口的基本生活所需轉向滿足人們發展的需要,提升其發展能力。世界銀行在《1990年世界發展報告》中將貧困定義為:缺少達到最低生活水準的能力。其中生活水準不僅包括家庭收入,還包括社會公共福利,如醫療衛生、教育以及公共產品的獲得情況。聯合國發展計劃署則從選擇權利的角度對貧困進行定義,他們認為貧困是指無法獲得包括物質福利在內的人類發展機遇和選擇權利的狀況。貧困應被視為一種基本能力的缺乏,這種能力是創造發展機會和提高收入的能力,是未來發展的能力,而不僅僅是收入的低下和食物的短缺。[注]來源于印度學者阿馬蒂亞·森發表于《視界》1998年第3期的《作為能力剝奪的貧困》一文。例如影響下代人的受教育水平, 父母的收入水平較高, 就有能力支付教育費用, 不至于因為交不起學費或因為需要子女盡早掙錢補貼家用而輟學。
而貧困的代際傳遞是指,貧困以及致貧因素在家庭內部由父母傳遞給子女,使子女繼承父母的貧困和致貧因素。目前,學者們對我國農村貧困代際傳遞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家庭背景對子代貧困的影響上。謝周亮認為家庭背景是通過三種途徑影響個人收入水平的, 一是父代的競爭結果影響子代的可觀測的能力[1];[注]例如影響下代人的受教育水平, 父母的收入水平較高, 就有能力支付教育費用, 不至于因為交不起學費或因為需要子女盡早掙錢補貼家用而輟學。二是家庭背景能通過生活和學習習慣,影響子代的內在特征;三是社會經濟地位高的家庭,往往具有較高層次的社會關系網絡。
在貧困的傳遞機制中,經濟情況的直接傳遞是一條重要途徑[2]。我國父親和子女的貧困代際收入彈性最高可達0.428 7,母親和子女的貧困代際收入彈性可達0.419 9[3]。父代收入的高低直接影響著對子代成長時期的食物、健康、教育等的投入以及對子代成年后開展經濟活動的資金支持[4]。另外,貧困家庭子輩與父輩之間的受教育水平具有明顯的傳遞性,兩者呈現顯著的正相關性[5]。貧困地區惡劣的自然地理環境常常成為貧困人口難以擺脫貧困世代相傳的魔咒[6]。
已有研究中也在關注貧困代際傳遞的區域差異。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代際傳遞呈下降趨勢,但城鎮居民代際傳遞程度高于農村居民[7]。貧困代際傳遞在空間分布上相對集中,并突出表現在中西部經濟落后地區[3]。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導致農村家庭代際多維貧困發生率的差異,經濟增長的減貧效果對中西部農村家庭相對更小,甚至出現了代際多維貧困惡化的趨勢。教育傳遞和職業傳遞是收入差距代際傳遞的重要路徑,城鎮居民的教育傳遞貢獻率高于職業傳遞,農村居民則相反[7]。
已有研究多停留于一些“零散點”上尋找影響子代收入的因素,或者僅用截面數據對家庭發展能力做出測度。這些都是家庭背景單一要素的靜態分析,而非發展的思路,應該從“父代家庭的家庭發展能力”的視角做全面綜合的多維考量。在區域分析上,已有研究多關注城鄉間的差異,缺乏對我國農村家庭發展能力貧困的整體性和結構性的認識。
本文致力于測算多維、動態的家庭發展能力,找出區域差異,探究家庭發展能力對子代收入的影響,有針對性地探究西部地區家庭中子代獲取收入的特點和提高收入的途徑。為現階段的精準扶貧政策提供政策建議。
本文采用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心(ISSS)實施開展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CFPS)。該調查重點關注中國居民的經濟與非經濟福利,包括經濟、教育、家庭、人口、健康等諸多主題,是一項全國性的社會跟蹤調查項目。CFPS目標樣本規模達16 000戶,調查對象包含樣本家庭中的全部成員。
在研究貧困代際傳遞的理論中,為了平抑暫時性數據的極端值對研究結果的影響,多采用永久性數據來進行分析。因此,本文中的變量若有隨著時間而變化的,[注]具體有以下變量:從您家到最近的醫療點有多遠(米)、用最快捷方式到最近醫療點的時間(分鐘)、從您家到到最近高中有多遠(公里)、從您家到最近市(鎮)商業中心時間(分鐘)、食品支出占比(2010—2014年的平均值)、醫療衛生支出占比(2010—2014年的平均值)均使用了2010—2014年的均值,以作為永久性數據。
在農村家庭發展能力對子代收入的影響研究中,考慮到家庭對子代收入的影響主要體現在青年時期,本文采用2014年的數據,從2014年數據庫中選取出戶口為農村、25~35歲、非學生且是長子或長女的成人樣本。最終得到1 715個一一對應的家庭樣本和子代成人樣本。
關于家庭發展能力的界定,逐漸形成統一的認識。一般認為,該能力是指家庭利用所能獲取的各種資源,滿足成員基本生存和發展的能力。學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度量維度上。上海市閔行區計生委課題組結合“人類發展指數”測算指標體系,將家庭發展能力劃分為優生優育、生活供給、健康長壽、勞動致富、資源整合、接受教育和抵御風險七個方面;吳帆和李建民把家庭發展能力劃分為學習能力、保障與支持能力、社會交往能力、經濟能力、應對風險能力五個二級指標及若干個補充指標[8]。周文靜則從宏觀層面,使用統計局宏觀統計數據將家庭發展能力劃分為家庭經濟發展能力、家庭生活發展能力、家庭人口素質發展能力、家庭社會保障能力和家庭抵御風險能力等二級指標,三級指標選取了城鄉居民可支配收入、城鄉家庭恩格爾系數、文盲率、保險參保率、離婚率等宏觀數據[9]。
本研究認為,家庭發展能力不僅包含現階段家庭稟賦,更體現在對未來發展的預期和投資能力上,具體表現為家庭功能的發揮和家庭策略的制定,也體現了父代家庭發展能力對子代發展的影響。因此借鑒梁輝的界定,將家庭發展能力(目標層)劃分為家庭稟賦(B1)、家庭功能(B2)和家庭策略(B3)準則層三部分[10]。家庭稟賦主要包含家庭可利用的各項資源,一般包括經濟資本、人力資本、自然資本和社會資本,是家庭發展的基礎;家庭功能是家庭結構和家庭成員親密度的表征,良好的家庭功能往往能提高成員間的協作能力,對成員的價值觀形成、品格塑造有著良好的影響;家庭策略是家庭把握發展機會以及開展一系列家庭活動的組合,是家庭發展能力的直接影響因素,具體見表1。
各指標權重設置采用熵權法賦值,將方案層(C層)中分類變量采用7分制賦分法,[注]1分為非常差,2分為比較差,3分為稍差,4分為一般,5分為稍好,6分為比較好,7分為非常好。以權重公式(見下頁公式1)測算各父代家庭的家庭發展能力指數。

表1 家庭發展能力各級指標權重
續表1

目標層準則層(B層)權重/%方案層(C層)權重/%家庭發展能力家庭策略31.11過去一年,您家是否有外出工作人員17.03食品支出占比19.05醫療衛生支出占比19.13文教娛樂支出占比16.42交通通訊支出占比18.54去年底,你家各類保險可賠償額9.83
(1)
其中,wb為準則層權重;wij_c為準則層第i項對應的方案層第j項指標權重,wj為對應項得分。
父代家庭發展能力的指數分布基本符合正態分布,平均值為3.95,如圖1所示。繼續將家庭發展能力分為5個等級:非常好、比較好、一般、比較差和非常差,并根據指數正態分布的特征,以拐點作為分類依據。從圖1中可以看到,家庭發展能力指數的正態分布在2.72和5.17處出現拐點。本文將兩個拐點間的直線距離五等分,各等分點數值即為等級劃分的判斷標準。

圖1 家庭發展能力指數的分布圖
由圖1可見家庭發展能力的等級分布呈“中間高,兩邊低”的橄欖球狀。發展能力一般的家庭占到總家庭數的46.5%,共有795戶;家庭發展能力比較好和比較差的家庭分別占到24.1%和22.1%,分別有414戶和378戶;家庭發展能力非常好和非常差的家庭數較少,分別只占到3.3%和4.0%。
表2初步分析了父代家庭發展能力和子代年均收入間的正相關關系,家庭發展能力等級越高的家庭,其子代年均總收入的平均值也就越高。

表2 家庭發展能力分布
本研究的另一目標是分析家庭發展能力的區域異質性,因此對我國東、中、西部的樣本進行比較。發現東部、中部及東北地區、西部家庭發展能力呈現出由高到低的階梯狀分布,依次為4.07、4.03和3.81。西部地區明顯低于其他兩個地區。
西部地區家庭發展能力非常差和比較差的比重達到39.3%,是其他兩個地區所占比例的兩倍。發展能力非常好的家庭在西部僅有0.5%,而在東部發達地區則占到5%。三個地區發展能力一般的家庭占比基本相同,都是在45%左右。
對于家庭發展能力與子代收入之間的關系,各個地區也都表現出子代年均總收入均值與父代家庭發展能力等級呈正相關關系的特征,家庭發展能力等級越高的家庭,其子代年均總收入平均值也就越高,具體見下頁表3。

表3 東、中、西部家庭發展能力分布
對數線性回歸模型(Log-linear Model)是學者們研究貧困代際傳遞的主要方法,基本的回歸方程為:
(2)

出于變量間多重共線性和模型解釋力的考慮,在模型檢驗階段,對變量進行了篩選。將家庭策略用“是否有外出打工”指代,家庭功能用家庭社交關系和家庭內部關系共同指代,家庭稟賦采用家庭經濟狀況指代。考慮到區域發展帶來影響的異質性,增加區域固定效應變量,包括“到最近鄉鎮商業中心距離”和“到最近醫療點距離”兩個指標,如下頁表4所示。
在上述模型及變量基礎上,本文分別從全國、東部沿海及發達地區、中部及東北地區、西部地區四個角度探究家庭發展能力對子代收入的影響。其中東部沿海及發達地區共有311個樣本,占比為18.13%,中部及東北地區共有732個樣本,占比為42.68%,西部地區共有672個樣本,占比為39.18%,研究結果如下頁表5所示。

表4 變量賦值規則

表5 家庭發展能力對子代收入回歸結果
說明:括號內是t統計值;***、**、*分別表示在1%,5%和10%的水平上顯著
作為家庭策略的“是否外出打工”顯著影響了貧困代際傳遞。如果我們將外出打工這一非農就業形式看作是農戶就業形式的多元化,以及由此帶來的風險抵御能力提升的話,那么,父代的外出打工經歷將會提升子代家庭經濟收入,阻礙了貧困代際傳遞進程。
作為家庭功能的社交關系,包括家庭內部和外部的交往狀況,也顯著影響了貧困代際傳遞。其中外部社交關系(和親戚、鄰居的交往)影響系數大于家庭內部成員之間的關系,說明當前農村發展階段已經逐漸從依賴血緣關系轉變到更依賴地緣關系,社會交往范圍更廣泛。這和已有的研究結論相符,父代具有較好的社會網絡時,對子代經濟收入有顯著促進作用。
作為家庭稟賦的“家庭經濟狀況”,在所有自變量中影響系數最大。說明父代的經濟基礎仍然是子代經濟收入的重要支撐,經濟的代際傳遞仍然是主要形式。而從區域來看,東、中、西部的影響系數遞增,說明越是外部宏觀經濟發展環境好的地方,子代的收入越依賴于市場;越是經濟發展落后的地區,子代的收入增長越依賴于父代的財富轉移。
家庭距離最近的商業中心和醫療點的距離,呈現出區域異質性。在東部發達地區和中部地區,距離商業中心和醫療點越遠的地方,子代的經濟收入越低。這可能是由于區位條件比較差的家庭,往往是位于經濟發展落后的村落,市場化水平較差,平均人力資本水平較低,就業收入低。而西部地區則呈現不同的結論,發現越是區位條件差的地區,子代的經濟收入較高,原因可能與他們外出務工有關。
從區域差異來看,西部地區的家庭更依賴于外出務工,體現了家庭就業策略上的差異。而社會關系維度上,與東部地區家庭更依賴外部社交關系不同,西部家庭更依賴家庭內部關系,這是家庭功能上的區域異質性。在家庭稟賦層面,經濟發達程度越低的地區,子代家庭越依賴父代的財富傳遞,在對西部稟賦的分析中印證了這一點。
首先,全國家庭發展能力的分布呈現出“中間高,兩邊低”的橄欖球狀,西部地區明顯低于其他兩個地區。
其次,家庭稟賦是最顯著的變量,其中經濟的轉移支付是當前貧困代際傳遞的最重要原因。但是隨著宏觀市場發育的逐漸完善,子代經濟收入越來越依賴外部市場,而擺脫了父代經濟狀況帶來的貧困代際傳遞。按照東、中、西的區域順序,父代家庭經濟狀況對子代收入的影響作用逐漸增強,也印證了這一點。
第三,家庭功能采用社會網絡替代,發現外部的社會網絡是擺脫貧困代際傳遞的重要路徑。當家庭擁有較豐富弱社會聯系時,會給子代發展帶來更大的擇業空間和人力資本提升的動力,促進貧困家庭子女經濟狀況的改善。西部地區更依賴于內部的社交網絡,也就是家庭強關系網絡,尤其體現在就業信息獲取上。
第四,作為家庭策略的重要一項——是否外出打工,顯著影響了子代收入。說明了人口流動策略對家庭發展的影響。但影響程度在不同地區并不一致,西部地區顯然更依賴于外出務工。
最后,公共服務的提供也有助于切斷貧困的代際傳遞,這可以從區域固定效應上體現,如本文中的醫療和商業中心。繁榮的經濟、完備的服務給子代擇業提供了便利條件。
基于本研究,提出以下幾點建議:1.應積極發展農村小額信貸。家庭經濟狀況顯著影響子代收入,考慮到家庭對子代發展提供的原始資金短缺,可以積極發展農村小額信貸,普及金融知識,鼓勵貧困人口使用金融手段獲得發展基礎,有力補償貧困家庭短缺的現金流。2.減少人力資本流動的障礙。外出務工正向影響子代收入,而我國的城鄉二元體制阻礙了人員流動,我國應當加快促進社會流動的各項改革與制度建設,包括戶籍制度、收入分配、醫療保健和子女入學等多方面,地方政府可以搭建一個招工就業的平臺,為農村勞動力提供就業信息和培訓機會,幫助農村勞動力獲得外出就業的信息渠道、提升其工作技能。3.指導建設和睦的親鄰關系。家庭內部關系、社交關系與子代收入呈正相關關系,阻斷貧困代際傳遞,要求貧困家庭成員提高思想認識,建立和諧的親鄰關系,以實現共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