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曉輝
30年前的一個下午,在一個悠閑的小村莊里,外婆帶著一個小女孩去田里干活。天氣炎熱,但天空澄澈,有不知名的鳥兒飛過藍天,樹上的知了隨意唱著長長的歌。外婆拉著小女孩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家長里短。
當然,小女孩是聽不懂那些的,她只記住了外婆的神情和語氣,安詳又平淡,如果用文藝的語言來表達,就是有一種歲月安穩、人世靜好的美感。
長大后回憶起這段時光,小女孩才發現,那個時代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文藝。繁重的農活和做不完的家務,每天壓在起早貪黑的外婆身上。這樣艱難又勞累的生活,完全不是記憶中外婆語氣里的那種云淡風輕。
她們冒著炎暑去干的農活兒,是給棉花打叉。在棉花的生長過程中,會滋生出一些粗壯的枝條,這些枝條不開花不結棉桃,只會和其他勤奮的“好”枝條爭搶養分,所以必須掰掉。這些沒用的、要掰掉的枝條,外婆叫它們“眼子”,而那些勤奮努力開花結棉桃的“好”枝條,被外婆叫做“泊枝”。
外婆一邊“掰眼子”,一邊耐心地教小女孩分辨,在一棵不足一米高的棉花上,什么樣的枝條是“眼子”,什么樣的枝條是“泊枝”。當然她肯定也不指望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能干什么活,她一棵棵地“掰”過去,小女孩很快就落在了后面——她的注意力被那些棉“花”吸引了過去。
那是真正的棉“花”,不是潔白柔軟得像一團棉花糖,而是由嬌艷柔美的花瓣與花蕊組成的真正的花朵。
很久之后小女孩才知道,一棵棉花,發芽長大之后,就要開花,花謝了結出綠色的棉桃,等到秋風起,棉桃長得飽滿之后會干裂,露出云朵一樣潔白柔軟的棉絮,這棉絮再經過若干道工序處理,才能成為人們日常穿著的棉衣與棉被。
而此刻小女孩感興趣的,就是這棉花開出的“花”。棉“花”很漂亮,幾片絹質的軟嫩的花瓣組成一個小喇叭形狀的城堡,里面住著小公主一樣嬌柔的花蕊,一朵朵,或緋紅或嬌黃,比常見的鳳仙花好看多了。
于是,外婆在為一行棉花掰完“眼子”,淌著汗轉過頭之后,就看到了小女孩頭戴一個棉花花環興高采烈的樣子:“外婆,好看嗎?”
外婆抹了一把汗,這時候她一定非常心疼自己起早摸黑的成果——一朵棉花就是一個棉桃呀。但很快她恢復了微笑:“好看,真好看。但這些花不能摘,外婆等會兒帶你摘野花,好嗎?”
傍晚回家,已經非常累的外婆果然帶著小女孩,去田壟上摘了一束黃色、淡藍的小野花,再繞到菜地里摘幾根豆角和黃瓜,準備全家人的晚飯。
幼稚的小女孩當時并沒有覺察到外婆身體的勞累,只有棉“花”的鮮艷和野花的香氣在小女孩的夢境里若隱若現。辛勞的外婆,給了小女孩一個美好的夜晚。
30年后,小女孩長成沉默的成年人。她喜歡旅行,喜歡寫字,喜歡一切美好的、樸素的、特立獨行的東西——有人把這些糅合了浪漫與憂郁的特質,稱為“文藝”。某一個冬天,長大的小女孩坐在一家咖啡店里,翻閱一本時尚雜志。里面一件充滿文藝氣息的衣服,特意注明了質地:純棉。
這一刻,外婆的棉“花”與那個時代,隔著幾十年的光陰呼嘯而來。
什么是文藝?穿著長裙看風景?穿著球鞋去旅行?45度角仰望天空?憂郁朦朧的自拍照片?在星巴克對著一本書發呆?在微博微信發一些傷感唯美的句子?……忽然覺得,這些所謂的文藝,是那么的膚淺。真正的文藝,應該是外婆那樣的。
在那個時代,外婆是很辛苦的。每天很早就起床,準備一家人的早餐,喂雞喂豬,還有田地里四季無休的勞作。晚上拖著疲憊的身體,把廚房里所有的活計忙完,往往看一會兒電視就歪著頭睡著了。這樣如陀螺一般不得片刻休息的生活,文藝嗎?
但外婆是文藝的。孩子糟蹋了她的勞動成果,非但沒有挨罵,反而被她帶去摘野花,這就是文藝。外婆總是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在小院子里種下柔黃淡紫的月季和白色紅色的鳳仙花,這也是文藝。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管多苦多累,外婆從沒有過惡形惡狀的時候。最多,望著天空發一會兒呆,然后笑一笑,繼續無休止地勞作——這,更是文藝。
生活本身,向來都是粗糙冷硬的現實。而文藝,就是現實面前那根溫柔的刺。它能刺穿現實的悲傷冷漠,帶我們看到粗糙背后的細膩與精雅,冷硬背后的溫暖與柔情。
正是這份刺穿生活冷硬的溫柔,讓人們在艱難的時候還能夠從容地抬頭欣賞一朵云,在緊迫的日子里采一朵野花。所以,忙碌辛勞的外婆才是真正的文藝女子,雖然她沒有到處去旅行,沒喝過咖啡,但她擁有真正文藝的靈魂——面對艱難生活的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