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芹
(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為應對人口老齡化、緩解出生人口性別比偏高、減輕勞動年齡人口養老負擔等問題,國家在不斷探索調整生育政策。2015年10月,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正式通過了“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的政策”,從此,我國的生育政策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該政策影響廣泛且深遠,其中,對我國廣大的育齡女性影響最為直接,尤其是職業女性。職業女性經受著二孩生育與職業發展的雙重壓力,生育和撫養下一代的同時還要打拼事業,其職業發展則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影響。因此,“全面二孩”政策背景下,剖析二孩生育對女性職業發展的影響,探討女性職業發展的困境,并積極探討政策建議,對于推動女性職業穩健發展,進一步推動“全面二孩”政策的實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人力資本理論是由美國經濟學家舒爾茨(Schultz)和貝克爾(Becker)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人力資本理論認為,人力資本既包括進入勞動力市場之前獲得的學校教育,也包括進入勞動力市場之后的在崗培訓以及在工作崗位上積累的工作經驗與工作技能。人力資本的存量決定了個體在勞動力市場中的收入,擁有較多人力資本的人具有較強的生產力與技能,能為雇主帶來更高生產效率與更多利潤,因而擁有較高的職業成就與薪水[1]。當個體的生產力取決于其以前的工作經驗與工作技能時,任何時段的職業流動或中斷都會導致人力資本存量的減少,造成人力資本貶值和個體收入損失。女性是家庭中生育的主要承擔者,她們比男性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家庭中,甚至有些女性會因為生育或撫養行為造成職業中斷或者職業流動,她們在勞動力市場上的參與是階段性和不連續的,這既影響了她們人力資本的持續性積累,導致她們的工作經驗、職稱晉升、職業培訓和技術訓練不足,也降低了雇主對她們進行人力資本投資的理性預期。即便她們生育后重返職場,以往的人力資本積累也會貶值。另外,生育孩子數量越多,職業女性承擔的家庭責任就越大,自我人力資本投資的動力就越小,因為加大自我人力資本投資,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預期收入增量也有限。一些職業女性基于理性的選擇,她們也會減少對自我的人力資本投資。因此,女性因生育而導致的人力資本貶值是她們在職業發展上面臨的重大困境。
女性生育的最佳時期與事業拼搏的上升期是重合的,是“升職”還是“生育”是職業女性面臨的艱難選擇。選擇生育的職業女性通常要面臨職業中斷或者職業向下流動。中國第三期婦女社會地位調查數據表明,在我國18~64歲從事非農勞動的已生育女性中,20.2%的人因生育以及照顧小孩而有超過半年以上的職業中斷經歷[2]。二孩生育對女性職業的影響不僅表現在職業中斷上,還表現在職位晉升和職業發展上。“全面二孩”時代,已育職業女性的職業流動大致分為三種情況:其一,平行的職業流動:繼續生育前的工作。大多數職業女性希望生育后能繼續生育前的工作。從實際的職業回報來看,職業女性繼續生育前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避免相應的收入懲罰,能夠使其經歷更短的職業空窗期,而且,生育前的工作經驗與工作成就將被重新利用,成為女性職業發展的助推器,將職業中斷的負面影響降至最低。其二,向下的職業流動:“母親友好型”職業。這種職業具有工作時間短、工作彈性大、不經常加班或出差、請假容易等特點。新家庭經濟學認為,在時間和精力有限的情況下,當在面臨職業與母親角色沖突時,大多數工作媽媽通過選擇輕松的能夠“保存體力”的工作來承擔起家庭賦予的高負荷的子女撫育義務。從工資收入、職業晉升等角度來看,這種選擇導致女性職業的向下流動。其三,徹底退出勞動力市場。在現實生活中,由于勞動力市場逐漸降低的回報率、公共托幼服務的缺乏以及不完善的生育保險制度迫使更多的職業女性要么選擇“母親友好型”職業,要么徹底退出勞動力市場,而這一現象在職業女性生育二孩時更加顯著。
生育行為不僅會導致職業女性遭遇職業中斷和向下的職業流動,還會讓重新回到勞動力市場的職業母親面臨“生育的工資懲罰”,即未生育女性的工資收入高于生育母親的工資收入。這種因女性成為母親而帶來薪資水平下降的現象,被稱為“對母親的收入懲罰(Motherhood Wade Penalty)”[3]。已有研究發現,生育對我國女性工資率有顯著負面影響。每生育一個子女會造成女性工資率下降約7%,且這一負面影響隨著生育子女數量的增加而變大[4]。同時,“生育的工資懲罰”在不同女性群體中存在著差異,對高教育程度、從事管理與職業技術工作和在國有部門工作這三類女性群體的負面影響更大[4]。新古典經濟學的補償性差別理論從收益交換的角度解釋了“生育的工資懲罰”成因。該理論認為,很多女性為了在生育后兼顧家庭和事業而選擇“母親友好型”職業,即能夠兼容她們母親角色的職業,如可以遠程辦公、工作時間靈活、通勤方便、體力消耗小等,這些對母親角色有利的職業通常是以犧牲收入為代價的。這表明,已育女性在擇業時更愿意犧牲收入來換取“對母親友好的工作環境”,看重的是工作的非金錢收益。此外,根據人力資本理論,人力資本是影響工資的主要因素,人力資本存量、增量和投資都對個人的工資收入有顯著的正向影響。職業女性在生育后中斷工作,這使得她們失去了工作經驗的積累和在崗培訓的機會,導致其人力資本的貶值,這也導致了她們的工作收入比未生育過的女性低。
性別理論認為,在社會性別期待的潛在影響下,生育行為所引發的個體身份轉變在家庭與職場兩個系統內并非完全兼容,從而激發了雇主對兩性職業流動的不同解讀與行動策略[5]。在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中,父親身份與“家庭供養者”的角色吻合,雇主通常認為,父親身份象征著他會為養家糊口而努力工作或對組織忠誠。然而,母親身份暗含的是“家庭照顧者”的角色,意味著與專業的職場角色相背離,象征著她會為了照顧家庭而無法專心工作,母親身份容易引起雇主對其工作是否稱職的偏見性判斷,從而引發雇主歧視。對于已育女性的職業中斷,雇主通常不會將其視為女性為了職業發展所作的規劃,更傾向于認為這意味著女性無法承擔起家庭和事業的雙重責任,無法持續就業,從而進一步強化了“女性的生育與養育責任阻礙其職業發展”的刻板印象。此外,根據新古典經濟學理論,職業女性因生育行為在人力資本積累、雇傭成本、重返職場后工作效率等方面比男性更顯劣勢,這些都會造成雇主對已育職業女性的偏見和歧視。同時,企業以經濟效益為目標,雇主在雇傭職工時會考慮生產效率、法律風險、時間和經濟成本。因此可以預測,隨著二孩政策的進一步推進,雇主可能會重新評估雇傭女性的二次生育成本及風險,甚至可能會做出“封殺”女性或者拒絕雇傭女性的性別歧視行為。這無疑會進一步惡化女性的職場生存,成為已育女性職業發展的巨大障礙。
職業性別隔離(occupational gender segregation)最早是由格羅斯(Gross)于1968年提出的,意指在勞動力市場中,勞動者因性別不同而被分配、集中到不同的職業類別,從事不同性質的工作[6]。職業性別隔離又可分為水平隔離和垂直隔離兩種。水平隔離指男性和女性群體被集中于不同的職業或部門,垂直隔離主要指男性常常被聚集在地位高、職位高的職業和崗位,而女性從事地位低、職位低的工作[7]。職業性別隔離是男女收入不平等的主要影響因素,會對職業女性在職業培訓、職業晉升、經濟社會地位等方面產生一系列的影響。為什么勞動力市場中存在著職業性別隔離現象?新古典經濟學家給出了兩種理論解釋,一種是“理性選擇”理論,另一種是“統計性歧視”理論。理性選擇理論的解釋是,一方面,與男性相比,女性更看重家庭責任,將更多精力放在生育和撫養孩子上。為了平衡家庭和工作,職業女性“理性地”選擇了那些對人力資本要求較低,可以讓她們兼顧家庭,但市場回報也相應較低的職業,從而形成職業的性別隔離;另一方面,雇主在招募雇員時,會有意或無意地根據其以往的經驗,使用包括性別在內的有關特征來判別應聘者的生產力[8],從而將女性“理性地”安排在某些特定的職業,如一些事務性的工作(Phelps,1972)。統計性歧視理論則認為,由于雇主無法精確地評估求職者的素質以及他們對工作的投入程度(commitment),他們在雇人或安排崗位的時候往往會遵循統計學(大多數)原則[9]。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女性勞動者出于對家庭責任的考慮,往往比男性更容易中斷或退出工作,從而會增加企業雇傭成本和風險。因此,雇主會更加傾向于將女性安排在一些對經驗或技能依賴程度相對比較低的職位,從而形成職業性別隔離。“全面二孩”政策的實施,更是加重了職業性別隔離的現象。
當前,我國生育保險制度還不夠完善,存在很多問題,比如,保險覆蓋面窄、繳費主體單一、福利待遇低、醫療費用報銷標準不統一等。因此,政府應增加生育保險基金的財政投入和財政兜底,優化資源配置,建立多主體的生育保險制度,使國家、社會、企業、個人共同成為繳納生育保險的主體,提高女性的生育福利待遇,提高生育津貼的發放水平,保證更多女性在生育和離崗期間能夠維持正常的生活質量和基本的醫療保障。同時應進一步規范生育假期制度。生育假期制度實際上是國家從制度層面出發對孕哺期女性所造成的職業中斷的保護措施,不但使女性的崗位在生育時期內被保留下來,還給了女性足夠的時間恢復身體和照顧孩子。但是,這可能會加大企業運行負擔,加大企業的非收入性運行成本。一些企業可能會為了獲得更多利潤而損害女性生育期間的福利待遇。因此,為了避免用人單位歧視或拒絕接受女性職工,政府還可以給予雇傭女性的企業一定比例的社會保險費補貼或稅收減免。對未參加生育保險的用人單位,應加大懲罰力度,督促其依法、足額繳納生育保險費。
政府應著力推動生育成本社會化,把生育成本從家庭轉移到由政府、社會、家庭共同來承擔。首先,應減輕家庭生育二孩的成本。國家鼓勵二孩生育的同時,還應給予生育二孩的家庭一定的經濟支持,降低其生育成本。可以通過家長所得稅的減免、兒童津貼等政策工具來減輕家庭養育負擔。在這方面,美國的“所得收入賦稅返還金法案”(EITC)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該法案規定,對于符合條件的家庭,生育一個孩子每年減稅3000美元,2個以上的孩子每年減稅5000美元[10]。對于符合條件的家庭,生育可以減免家庭所需繳納的稅費,生育子女數越多,減免的稅費就越多。這種做法既鼓勵人們生育,又減輕了多子女家庭的撫養負擔。其次,應設立親職假與照顧津貼來保障兒童照顧者的權利及兌現兒童照顧者的價值。親職假允許生育子女的父母暫時離開工作崗位,回歸家庭以照顧幼兒,并允許他們假期結束后回到原工作崗位,不會被無故解聘,并且保證在他們離崗期間仍能獲得工資補貼。照顧津貼用來替代幼兒托管服務,是對嬰幼兒照顧者的貨幣補償,這可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家庭的生育成本。親職假和照顧津貼的設立能夠保障女性職工的合法權益,為其職業穩健發展創造條件。
為了促進“全面二孩”政策更好地實施和推行,國家應當將照顧嬰幼兒的責任從家庭推向社會,強化為嬰幼兒提供公共照料服務的社會責任,推動托兒所、日間托兒班等相關社會服務機構的建立,同時加大對這些托兒機構服務質量的監管力度,使女性在工作期間可以不用擔心孩子沒人照顧,以免除她們的后顧之憂。與此同時,財政部門應加大對公共托幼服務的財政支持,教育部門應加大培養公共托幼服務的師資力量。同時,引導社會資本、私人資本提供公共托兒服務,依托社區或大型企事業單位推動公共照顧服務的發展。公共照顧服務的資金來源于公共稅收,由全社會的納稅人共同承擔,這樣可以減輕個體或家庭的經濟負擔。經驗研究表明,就促進女性勞動力參與和女性地位的提升而言,公共兒童托管服務的政策效果要優于生育假期與家庭津貼政策[11]。公共兒童托管服務能夠縮短女性生育后的職業中斷期,減少人力資本的損失。
公共政策的制定引導著社會的價值取向。由于我國的公共政策中缺失性別平等理念,導致我國的勞動就業市場存在著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不利于女性的職業發展。在“全面二孩”政策背景下,有關部門在制定公共政策時應倡導性別平等的價值理念,考慮與生育相關的公共政策的取向和評估。就注重性別平等而言,首先,在勞動就業領域,公共政策至少要蘊含消除就業性別歧視的取向。保障男女兩性公平就業,消除雇主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維護職業女性的工作權利,是構建性別平等理念的經濟基礎。其次,在家庭層面,既要充分滿足家庭的生育需求,維持或提升生育水平,又要幫助職業女性實現工作和家庭的平衡。這既蘊含著性別平等的理念,也能充分發揮職業女性在政治、經濟和社會建設中的作用。未來我國公共政策的制定,除了要有助于家庭實現其自身的生育計劃或緩解家庭養老重擔的短期目標外,更應當注意其對社會價值觀念和行為的引導作用,要在更大程度上強調性別平等理念的傳播和深化,將性別平等觀念納入到涉及經濟生產、社會保障和福利等各方面的相關公共政策之中[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