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貞
(韶關學院外語學院,廣東韶關512005)
廣義的“元小說”是一種關于小說的小說,表現出小說的自我意識;狹義的“元小說”是后現代小說中指涉自身虛構性的小說[1]。帕特里夏·沃在其成名作 《元小說:自我意識小說的理論和實踐》(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of Self-Conscious Fiction)中將“元小說”稱為自我意識小說,并“將元小說的主要功能限定為指涉小說的虛構性”,在她看來,“元小說是小說創作術語,它為了使人們對虛構和現實之間的關系產生疑問,有意識地、系統地將注意力集中在其作為人工制品的地位上。通過對自身建構方法的批評,這種創作不僅探討小說敘事的基本結構,同時也探討文學作品之外現實世界的可能虛構性。”[2]2此外,她還列舉了 20 余種不同的元小說技巧,如作者露跡,故事里套故事,變換敘事視角,拼貼和多種結尾等。
《在西方的眼睛下》(Under Western Eyes)是約瑟夫·康拉德最后一部重要的政治小說。自出版以來,“這部小說引起的批評關注越來越多。批評家們關注的焦點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政治與人性、忠誠與背叛、存在與虛無、語言與敘事。”[3]國外有少數學者注意到這部作品的元小說特征,如福萊施曼(Avrom Fleishman)[4]、杰里米·霍索恩(Jeremy Hawthorn)[5]、西梯亞(Penn R.Szitya)[6]、馬丁·萊(Martin Ray)[7]91-99等。這些研究僅局限于對該小說的某一元小說特征或技巧進行解讀,缺乏借用理論工具和文本細讀等對該小說進行宏觀整體把握研究。本文從元小說的角度并結合敘事學理論,探討《在西方的眼睛下》的敘事策略,重點分析作品中的中國套盒式結構、作者露跡和不斷變換敘事視角三種元小說敘事策略,揭示這種獨特的敘事技巧與康拉德對語言和現實世界的懷疑主義精神之間的契合。
在文學中,小說中的中國套盒式結構,即故事中套故事。《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套盒式結構主要體現在匿名的老語言教師作為人物和隱含作者的雙重身份中。從小說本體維度而言,《在西方的眼睛下》是真實作者康拉德虛構的一個關于“匿名的英國語言教師重構拉祖莫夫生活中的各種事件”的故事。在此故事中,主人公拉祖莫夫的故事是通過語言教師這一故事敘述者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對拉祖莫夫的俄語日記翻譯和整理虛構而成。根據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對敘述層次的定義,語言教師虛構拉祖莫夫的故事是在第一層次完成的 行為,此時他雖然作為虛構人物,卻是處于故事外層的“作者”,與真實作者康拉德一樣面向真正的讀者。拉祖莫夫在自己的日記中所記錄的事件則屬于熱奈特所定義的“元故事事件”[8],是處于第二層次的二度敘事,此時的“語言教師”作為作家語言教師筆下的一個人物,參與到元故事事件的進程中。《在西方的眼睛下》在不同層次的故事之間通過套盒式結構,演繹了一個典型的元小說框架。真實作者康拉德用語言教師的回憶及其對拉祖莫夫日記的翻譯架構起一個大的敘述框架。在這個框架中,又嵌套進語言教師作為作家所虛構的一個關于拉祖莫夫的故事。故事中套故事,成了名副其實的小說中的小說。
在《在西方的眼睛下》中,作為作家的語言教師創作小說本身也呈現出一個套盒式結構,再現了一個作家的小說創作過程和創作技巧。小說由四部分構成,第一部分主要由語言教師采用倒敘的手法,記敘了革命分子霍爾丁在圣彼得堡成功暗殺P先生后轉向拉祖莫夫避難求助,后者經過一番猶豫掙扎最終告發霍爾丁并招致其被捕遇難,最后拉祖莫夫決定“一隱了之”。在第二部分中,老語言教師又以倒敘的形式回憶了他在日內瓦與霍爾丁母親和妹妹相識的各種經歷。第三部分主要由老語言教師敘述拉祖莫夫與S夫人在日內瓦的首次會面,以及拉祖莫夫與革命者的相見交談。第四部分伊始,老語言教師繼續追溯第一部分最后關于拉祖莫夫與米庫林參謀的談話。在米庫林的勸告和有意安排下,拉祖莫夫最后作為密探前往日內瓦,履行“監視歐洲”的使命。如果說小說的第一部分和最后一部分涉及拉祖莫夫在圣彼得堡的過去經歷,那么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則涉及他在日內瓦的各種經歷,從老語言教師對小說這四部分的敘述安排來看,不難發現,小說的中間部分即第二和第三部分實際上是嵌套在第一和第四部分關于拉祖莫夫和米庫林參謀的那場持續進行的對話中的,并且它們回答了米庫林那個帶著揶揄式的問題“去哪里?”因為拉祖莫夫接受了其雙面間諜身份,去了日內瓦監視革命組織[9]。
可見,《在西方的眼睛下》中四部分之間通過套盒式結構,在話語層次上也演繹出一個典型的元小說框架。老語言教師一開始就省略了拉祖莫夫想做雙面間諜這一決定,將小說的中間部分嵌套進第一和第四部分的故事文本中,并在小說中對其敘述策略進行自我暴露,公開討論其創作過程和創作技巧,小說的虛構性也被公開化。
“就元小說而言,所謂露跡就是敘述者在文本中自我暴露敘述和虛構的痕跡,甚至在文本中公然討論各種敘述技巧(有的是嚴肅探討,有的則是對一些敘事成規的調侃)。”[10]《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四個部分都采用了露跡這一元小說技巧。例如,在小說伊始,老語言教師就聲明自己“沒有那么豐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表達力,能下筆為讀者憑空塑造出這樣一個人物”[11],并強調拉祖莫夫生平事跡的真實性和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此處老語言教師否認自己對小說人物及其生平事跡的虛構,實際上“暗諷了康拉德才是真實作者,突出了小說的虛構性質”,體現了康拉德本人對“那些過去被藝術家們奉為圭臬的創作宗旨,比如‘真實再現’或‘逼真模仿’等小說創作技巧”的公然顛覆[12]。老語言教師還聲明“這本書是以真實材料為基礎的”,即他所擁有的拉祖莫夫的日記,這既 “強調了虛構文學傳統的存在,同時也指出了小說背后真實作者康拉德的存在,從而打破了對現實的幻覺”[12]。
第二部分伊始,老語言教師再次聲明故事的真實性,否認自己“敘事的天賦”,他“之所以還敢講這個故事,并非在于它的藝術性,而恰恰在于它的非藝術性”;并強調“在下面的敘述中他不會進行任何添油加醋”[11]110。隨后,老語言教師在繼續追溯第一部分最后“米庫林參謀那個無解的問題‘去哪里?’”前面,先插入了自己與霍爾丁母女相識的回憶。其中,他在敘述霍爾丁小姐的勃萊爾城堡之行又突然岔開,目的是想引出他的朋友,“教授夫人的那一番話”,而這番話會使他“接下來將要說到拉祖莫夫先生來到日內瓦這件事顯得較為可信”[11]179。同時,他還強調霍爾丁小姐的勃萊爾之行都是由他直接轉述她的原話,他“沒有過多的添油加醋”[11]176。在調侃小說家追求“真實再現”的敘事成規,肯定小說創作的偉大之后,老語言教師再次否定自己的創作能力,認為自己“無法憑空杜撰出一個 S 夫人”[11]177,隨后,他解釋說明了自己為何對S夫人如此了解的原因。此處,作為老語言教師再次強調敘述的真實性,并在敘述中公開討論自己的敘述技巧,再次暴露了自己敘述和虛構的痕跡,并將這種虛構行為再次指向真實作者康拉德。
又如,小說第三部分,老語言教師在敘述拉祖莫夫與S夫人在日內瓦的首次會面時強調自己只是轉述拉祖莫夫的原話,因為“拉祖莫夫在記錄與S夫人首次會面時的情形時把這些情感如實記載了下來”[11]236,并對拉祖莫夫的寫作行為和日記本身進行自我評價,還猜測拉祖莫夫審視自己寫日記時的復雜心情。
在第四部分,老語言教師“在追溯這部分內容伊始”,直呼讀者,對自己“有違常理地不愿將諸位讀者可能早已猜到的內容直白地寫出來”這一敘述策略進行解釋說明[11]327。他將敘述重新回到第一部分關于米庫林參謀和拉祖莫夫的談話上,并在敘述中一再強調拉祖莫夫和米庫林參謀之間的交談(包括以后的幾次交談),還有拉祖莫夫如何作為密探,避人耳目打入革命者內部的準備工作,都已“無需贅敘”[11]328。在老語言教師敘述拉祖莫夫向霍爾丁母女和革命者懺悔坦白時,他直言“在講述上述拉祖莫夫先生的故事時,已經借用了他文稿中的部分片段”[11]397。在最后一節,老語言教師還有意解釋自己是直到兩年后才“碰巧從一位頗受信任的女革命黨人那里得知 “拉祖莫夫在革命分子聚會上的坦白”一事的“完整經過”[11]419。
實際上,每次老語言教師不斷提醒讀者他并沒有杜撰小說中的人物和整個故事時,他都將讀者的注意力轉向了真實作者康拉德,是康拉德虛構了這一切,包括敘述者本人在內[7]96-97。老語言教師無法杜撰一切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本人就是康拉德筆下的一個虛構人物。同時,他在敘述中不斷公開討論他的敘述技巧其實也體現了康拉德本人的小說創作策略。總的來說,《在西方的眼睛下》中的敘述者老語言教師在小說中“通過各種不同程度以及各種方式的自我暴露,自我揭穿了小說的虛構性;顛覆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使讀者在閱讀中因敘述者不斷的提醒而保有一種批判的眼光;消解了一切利用小說的逼真度以制造各種‘意識形態神話’的可能,從而捍衛了小說的文學性”[10]。
敘述視角指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13]。《在西方的眼睛下》包含若干個不同的敘述視角。如前所述,這部小說是“關于語言教師講述拉祖莫夫故事的故事”[6],小說主要采用了老語言教師和拉祖莫夫的敘述視角。此外,小說還使用了其他人物如赫爾丁妹妹娜塔莉和革命者索菲亞等視角。
第一部分開始,康拉德采用了老語言教師的視角。然而,老語言教師為故事的真實性作了一番聲明,在介紹俄羅斯和拉祖莫夫的背景信息后,就逐漸隱退了。從第一小節起,敘述視角便轉向了拉祖莫夫。第二小節,敘述視角又轉向了老語言教師。第三小節,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老語言教師又再次短暫出現,隨后敘述視角又轉向拉祖莫夫。盡管在第一部分中,康拉德采用了老語言教師的西方視角對其所敘述故事真實性本身和拉祖莫夫的故事進行自我評價,但這部分的敘述大部分采用的還是拉祖莫夫的視角。他是以局外人“全知全能”的身份出現,洞悉所發生的一切。而作為同一故事敘述者的老語言教師,他的敘述本身就帶有個人偏見,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敘述所見所感,無法進入到別人的內心。而且老語言教師每次在對拉祖莫夫的故事進行自我評價并強調故事的真實性時,他都在提醒讀者,故事純屬虛構。
第二部分,敘述視角則從拉祖莫夫轉向了老語言教師“我”和娜塔莉。這部分主要采用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活用了第一人稱內視角與外視角的雙重聚焦功能,讓老語言教師回憶與霍爾丁母女的相識過程。在第四小節,敘述視角從“我”突然轉向了霍爾丁小姐。隨后,敘事視角又再次切換到老語言教師,他敘述了自己與拉祖莫夫的面對面接觸,并通過拉祖莫夫的“我又不是小說里的年輕人”[11]204這一自白提醒讀者,“他”其實就是小說里的虛構人物,再次打破小說虛構框架。
第三部分,主要采用了拉祖莫夫的視角。在第一節尾聲,敘述視角又轉向了老語言教師,而在第二小節敘述視角又轉向了拉祖莫夫。隨后,敘述視角又在拉祖莫夫和彼得伊萬諾維奇或女革命家索菲亞之間轉換。
第四部分的視角轉換最為典型。這部分開始,老語言教師再次直呼讀者,并進行自我評價,從而再次打破小說虛構框架。隨后,敘述視角又轉向了拉祖莫夫,期間還有老語言教師對米庫林參謀的評價和拉祖莫夫的會面交談。第二小節,敘述視角又再次轉向老語言教師。但是,老語言教師在回憶拉祖莫夫與霍爾丁夫人的會面時,采用的卻是拉祖莫夫的視角。在第三小節拉祖莫夫對霍爾丁母女的私密坦白和對革命者們的公開坦白部分都采用了拉祖莫夫的視角。而最后一部分則又將視角轉向了老語言教師。他在敘述中提醒讀者注意,直到那時,他對“拉祖莫夫在革命分子聚會上的坦白還一無所知”[11]419。他又解釋是如何得知拉祖莫夫對革命分子坦白一事的。老語言教師的這番不可靠敘述和自我解釋,正好暴露了他作為拉祖莫夫故事虛構者的身份。
《在西方的眼睛下》的敘事視角主要在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老語言教師和作為第三人稱敘述者拉祖莫夫之間不斷進行轉換或隨意互換,并且還有這兩個主要敘述者的自我評說。多重敘述視角及其轉換不可避免地改變了敘述語境,敘述者的自我評說揭示了小說的虛構性。元小說也正是采用了這樣一種“自由”的視角,“在元小說里‘我’和‘他’是可以不斷轉變或隨意互換的,甚至還有自我評說。”[14]《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多重敘述視角及其轉換也體現了該小說的元小說特征。
《在西方的眼睛下》呈現出多重的元小說特征,如套盒式結構、作者露跡和變換敘事視角等。這些元小說敘事策略的背后,體現出作家康拉德對語言和現實世界的懷疑主義精神。
康拉德有意選擇了語言教師作為敘述者,并借語言教師之口在小說第一頁就表達了對構成小說基礎的詞語(語言)的懷疑:
眾所周知,詞語是現實的大敵。……當今的時代就是詞語的世界,而人類僅僅是比鸚鵡高明不了多少的會說話的動物。[11]1
在康拉德看來,現實世界是由語言建構的。他對 “語言可以指涉通達現實的信念深表懷疑”[15]。“這種觀點實際上與哲學懷疑主義傳統是一致的。康拉德在他這部最出色小說中認真評價了‘我們對現實的建構’”[16]。這種對“語言建構真實的問題”而闡發的懷疑主義精神在小說第二部分拉祖莫夫與老語言教師爭論新聞報道的真實性時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我向他解釋了之后,他鄙夷不屑地嘟噥道:“或許整個就是謊言。”
“我想是不是謊言,你最有發言權。”我略有不快地反駁他。“坦率地說,我覺得這篇報道大體不差。”
“你如何判斷真假?”他還是用剛才那副不動聲色的樣子提問。
“我不知道你們在俄國是如何甄別消息真假的。”我對他的態度有點生氣,他沒等我說完就說:“俄國和其他地方一樣——比如說報紙吧,哪里的報紙都是白紙黑字。”
“就算都是白紙黑字,還是微有不同吧。出版物的性質,新聞的普遍真實性,報道的主旨,等等這些。我其實并不相信那些特派記者寫的報導。”[11]207
在這場爭論中,老語言教師溫和而又具有理性的懷疑主義精神躍然紙上。在他看來,他在日內瓦所目睹的關于“語言描述的事實并非真實的事實”是一件特有的俄國事件。而對拉祖莫夫來說,他認為語言和現實的矛盾是任何言語系統中都存在的問題。拉祖莫夫所提出的“你如何判斷真假?”這個重要問題一方面暗示了與小說本身相關又未被明說的一個問題,即“我們如何區分虛構和真實?”另一方面,它又暗示了真實作者康拉德對“語言建構真實的問題”而闡發的懷疑主義精神。在這部小說中,語言教師靠語言所建構的關于“誤入歧途”的拉祖莫夫“通過愛完成自我救贖”的圓滿故事,在冰冷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回想小說外的世界,又有多少真相和現實是通過語言建構起來的呢?”[17]319
康拉德在《在西方的眼睛下》中獨具匠心地使用了多種元小說敘事策略,如中國套盒式結構分別在故事和話語層次上演繹了一個典型的元小說框架;作者露跡則揭示了小說的虛構性,顛覆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多重敘述視角及其轉換則打破了小說虛構框架,并揭示該小說的元小說特征。通過這些元小說敘事策略,康拉德“既迫使讀者去理解小說人物被建構的性質,同時也是在邀請讀者去回想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真實世界的主觀建構性。在認清被建構的事實之后,一切絕對真實不存在了,懷疑主義成了唯一可以倚重的精神力量。”[17]319康拉德正是通過這些元小說敘事策略表達了他對語言和現實世界的懷疑主義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