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他的豆腐

文 / 李世營

爹的石磨坊，遠近聞名。

爹做豆腐，取的是甘冽清泉，沿用的是老石磨研磨、籮網(wǎng)過篩、木火燒煮、鹵水點沸的工藝。經(jīng)爹雙手做出來的水豆腐，干凈潔白，清新醇厚。

那天一大早，爹做好兩大盤熱豆腐，正要去鎮(zhèn)上，卻不慎扭傷了腰。娘焦急萬分，非要拉著爹去縣城治腰。可是，眼望著兩大盤剛出籠還散著熱氣的水豆腐，爹和娘愁上了眉梢。新做的水豆腐如果當天賣不出去，就會變餿。

看著一臉愁容的爹娘，我大膽地說：“我自己去鎮(zhèn)上賣豆腐。”娘看看爹，爹看看娘，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娘幫我把兩大盤熱豆腐抬上獨輪車，我望一眼倚在床上因腰疼呻吟連連的爹，鼻頭霎時一酸，抹一把淚，腦際瞬間閃過一個念頭。我暗暗將一塊硬硬的東西順進衣兜，轉(zhuǎn)身推上爹的獨輪車吱吱呀呀走了。

那天的熱豆腐，賣得出奇的快。不到半個時辰，就被鎮(zhèn)上的叔叔阿姨們搶購一空。我高興地推起車往回走，這時天下起了雨。雨挺大，碎石般砸在身上，雨霧里的我，奔跑中慌不擇路，不小心把獨輪車搡了個底朝天，秤和豆腐盤一下子從車上飛出去，秤砣偏巧落入路邊的水溝，奇怪的是，那秤砣落水并未下沉，反倒懸浮在水面上。我從路邊撿了根樹枝，在水中撈了許久，秤砣卻紋絲不動。忽然想起夜間納涼時鄉(xiāng)親們講的鬼故事：秤砣落水不沉，無疑是撞上了水鬼。我嚇得慌忙丟下獨輪車往家跑，到了家，倒頭就鉆進被窩里。雨淋加上驚嚇，我高燒不止，大病一場，在床上蒙頭整整昏睡了兩天。

那天的熱豆腐，我比父親平日多賣了八元二角。爹數(shù)數(shù)錢，先是皺眉，后是抽悶煙。爹的臉上，罩著一層陰云。一周后，爹腰疼病初愈，天不亮，就早早起床，急著拉上我去鎮(zhèn)上賣豆腐。那天在鎮(zhèn)上，爹向每個顧客反復嘮叨著“上次孩子賣豆腐錯看秤星”的事，一再表示歉意，臨走，還要貼上一塊熱豆腐。

后來，我上初中、高中、大學，參加政府部門遴選，成了鎮(zhèn)上的一名公務(wù)員。

人在變，物在變，小鎮(zhèn)在變。小鎮(zhèn)上不變的，是爹的石磨坊和兩盤大石磨，是清晨吱吱呀呀回蕩在小鎮(zhèn)的爹的獨輪車,還有爹做的水豆腐，在小鎮(zhèn)經(jīng)久不衰。

一天，在爹的石磨坊里，當上鎮(zhèn)長的我突然糾結(jié)起那次秤砣落水不沉的事。扯起當年的事，娘不覺笑了：“那天落入水中的秤砣，死死地纏在水溝里的枯樹枝上，娘費了好大勁才把它從水中撈上來。”

專心做豆腐的父親，乜斜地看看我：“在當日晚上，爹在歸置秤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你在秤盤底吸附的磁石。記住，這磁石是能粘牢在秤盤上，但它只能吸鐵，卻不能吸走做人的根本呀！這為人處事做官，與爹用石磨做水豆腐是一個道理！”

爹的這句話，說得平靜而從容。就在他掀開新出籠的熱豆腐那一霎，石磨房里瞬間升騰起裊裊的白霧。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爹做的水豆腐，和這些白霧一樣，是那么潔白，那么無瑕。